在盤蛇崗,哦,不對!是臥龍崗的最頂層,一座三層高的城樓狀建筑矗立中央,俯視山崖下的茂密山林。此處是臥龍崗的核心所在,里面住著的便是臥龍崗的主人。
只是此刻主人還沒有回家,只留了一個小丫鬟獨守空房。
明月枯坐床沿,朱唇輕咬,秀眉微蹙,兩只繡鞋一下下蕩著,一雙眸子茫然瞪著窗外景色,卻又無心欣賞——望穿秋水。
女孩兒一臉寂寞,喃喃自語:“主人說過七天便回,今日便是第七天了!”
小手輕輕撫弄著精致的手弩,這是劉楓送給她防身的,卻被她固執地當作“定情之物”,因為劉楓告訴她,這把手弩是他親手制作的。從此以后,明月終日弩不離身,時不時的拿在手里摸上一摸,睹物思人。
之前,或許有感激愧疚交織出的報恩沖動,又或者懵懵懂懂下的朦朧情愫,可乍一分別,卻讓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到了相思之苦。短短七日,日日如年。
食無味、寢難安,磨人的滋味讓她羞顏頓開,雖然仍舊不諳世事,可卻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想及此處,明月又一陣心煩意亂。
自從來到這里,也不知道為什么,眾人的態度總有些怪怪的,就連原本神氣活現的張大總管,也忽然變了個人似的,對自己彬彬有禮起來,真是莫名其妙,月兒只是一個下人而已……
還有好多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大嬸大媽,一個勁地拉著自己聊些聽不懂,卻又讓人臉紅的奇怪話題……
可有一句她聽明白了:“小姑娘,做人吶,要知足!可別存了不該有的念頭……”
非分之想么?明月心里苦笑,她覺得很冤枉很委屈,自己又何曾忘了身份?一個丫鬟而已……
天地良心!若能長伴他左右,一生服侍于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自己可從未想過要飛上枝頭做鳳凰呀!即使將來……那也只是從使喚丫頭升格成通房丫頭罷了,他們到底在擔心什么呢?
明月用力搖了搖頭,將種種雜念拋開,輕輕站起身來,環視屋內——窗明幾凈,一塵不染。
可憐女孩兒天不亮便起床開始打掃,里里外外擦了又擦、掃了又掃,一門心思盼著能討得心上人的歡喜,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四下里細看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死角,女孩兒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連忙轉身彎下腰去,小心地抹平了床單上的坐痕,輕輕道了聲:“好險……”
一切準備停當,女孩兒雙手叉腰,長舒了口氣,不覺有些沾沾自喜,“明月做得好!主人一定會滿意的!嗯!”她自言自語地給自己打了打氣,小腦袋重重地點了一點。
這幾日來,每到午時,明月總是要到屋外去站上一會兒,朝著北方望上一望,否則夜里是要睡不著覺的。
她輕嘆一聲,腳步輕移,盈盈走出屋外,俏立長廊之上。午時的暖風迎面拂過,裙帶飄飄,弱不勝衣。
站在盤蛇崗的至高點,憑欄而望,一切盡收眼底。地面上,眾人張燈結彩,忙忙碌碌,明月激動不已。
昨日李行云道長回來了,捎來了主人大獲全勝的消息。
捷報傳來,明月歡喜地當場流下了眼淚,不是因為勝利,而是因為心上人的平安。
主人,你快回來吧,月兒好想你……
思慮間,忽聞有人喊她,明月探出頭去,望見一個粗矮壯漢,站在庭院里,認得是護送入山的賀雄頭領,正雙手攏成喇叭,沖著她喊:“小明月!快到樓下侯著!大軍已到五里之外!主公要回來啦!”
明月愣了一愣,接著歡叫一聲,雙手提起裙裾,拔腿飛奔下樓。
※※※
今天,是臥龍崗舉寨歡慶的好日子!
大軍旗開得勝,凱旋而歸,整個山寨沸騰了。
只見寨門大開,數千人眾分列兩旁,夾道歡迎。四面八方張燈結彩,鑼鼓喧天。
在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和雄壯激昂的奏樂聲中,劉楓率眾將列于寨門前,注視著上萬人的隊伍緩緩開進山寨。
聽著似曾相識的旋律,劉楓苦笑著向李德祿問道:“老爹,這首曲子可是母親所譜?”
李德祿捻須笑答:“確是夫人所譜,叫作《霸王破陣樂》,乃是逐寇軍奏凱時專用的曲目。”
劉楓心下好笑,好好一首《秦王破陣樂》被生生改成了霸王,罷了罷了,如今李世民他祖宗也不知在哪兒數星星呢,改了就改了吧。母親啊母親,您究竟還有多少驚喜等著讓我去發現呢?
此時此刻,寨墻的望樓上,一雙晶亮的眸子緊緊盯著劉楓,細細揣摩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張大總管,那個疤臉丑娃娃就是你們盤蛇崗的新首領么?虧你們還吹噓他神勇無敵,部下們都好好的,偏他自己倒是掛了彩……”說話聲音清亮而純凈,即便是在譏諷嘲弄,可那語調讓人聽來,竟也覺得十分優雅。
張大虎偷眼瞄了瞄說話之人,此人大約十六七歲年紀,面如玉冠,唇似涂丹,目如星辰,眉似遠山,相貌俊美地不像話。
身上裹著一件提花錦繡的絲質長袍,肩頭披著一領深黑發亮的貂領坎肩,一頭烏黑的長發被一頂金絲包邊的紫金發冠整齊束起,冠上還鑲著一顆圓潤碩大的走盤珠,一看就是價值不菲。
一只晶瑩如玉的嫩手露出袖外,蔥白修長的拇指上套著一枚鏤空雕花的象牙扳指,掌心里還把玩著一柄墜著蜜結迦南的水摩骨玉折扇。
玉手輕抖,折扇啪的打開,扇面上繪著一幅群山翠鳥圖——用筆疏簡,天趣自然,妙得神韻,野逸一派。
端的是個雍容富貴、風流倜儻的翩翩佳公子。
哼!說話就說話,還翹個蘭花指!你也不嫌惡心!還敢譏諷主公?我呸!主公之英明神武,又豈是你這娘娘腔可比?若不是眼下有求于你,看老子不大耳刮子煽你!
張大虎心中不忿,奈何形勢逼人,不得不放低姿態,只得陪著笑臉,諂聲說道:“七公子有所不知,主公的神勇那是如假包換的!這一場仗,我家主公原本便是有傷在身,單臂上陣,可照樣所向披靡,大獲全勝!……置于主公的右臂,那也是為了救人,而被他自己打斷的,實乃大仁大勇吶!”
那七公子頓時來了興致,問道:“哦?!救人?救誰?什么人那么重要?竟要自斷一臂么?”
張大虎恭聲應道:“并非重要人物,救的是主公的貼身丫鬟”。
“丫鬟?只怕是禁臠吧?”七公子輕蔑一笑,露出了一排細密亮白的貝齒,說道:“明知出征在即,為女色而不惜自傷其身……哼哼,好英雄”。
張大虎聞言氣不打一處來,硬聲道:“公子謬矣!主公救人之時,根本就與那丫鬟素未蒙面,何來禁臠之說?”
當下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接著道:“主公不惜自斷一臂,也不愿傷及無辜幼女,這不是大仁大勇又是什么?至于出征之事,主公曾有言:‘破虜易事爾,饒其一臂何妨?’,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主公可沒有說大話吧?”
七公子眼神閃爍,卻猶不甘心,復又說道:“那他臉上的傷呢?難道也是自己割的?”
張大虎冷笑一聲,又將劉楓仗義助友,雙人破百的故事講了一遍。
七公子大吃一驚,叫道:“不可能!兩個人便干掉了狄騎百人隊?開什么玩笑?”他可不是什么平頭百姓,出身名門望族自然見識不凡,如何不知道狄騎的厲害?
張大虎笑道:“公子莫要不信,此事千真萬確!原本這是要保密的,不過你我兩家合作多年,告訴你也無妨,那射傷了主公的胡將名叫葛祿阿赤兒,乃是虎軍大督帥的親侄子。嶺南周家經營百年,盤根錯節,耳目眾多,此事是真是假,公子一探便知。”
眼見張大虎指名道姓,言之鑿鑿,那周家的七公子已是信了七分。
可如今形勢急轉直下,此行事關周家百年基業,光聽故事可不夠,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撇了撇嘴,冷哼說道:“行軍打仗又不是潑皮干架,光靠個人勇武濟得了甚么事?你家主公和幾個將領倒是裹的嚴嚴實實,可你看看他麾下的隊伍,雖是青壯,但卻無盔無甲,手無寸鐵,連根木棍都沒有,這簡直就是……”
七公子說了一半便說不下去了,眼前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
在他們說話間,民壯的隊伍堪堪走完,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竟迎來了一大片銀光燦燦的鐵甲騎兵。
周宇霆可以指天發誓,他生平從未見過如此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騎兵隊伍,那密集的槍林、锃亮的鐵甲,高大的駿馬,嚴整的隊列,無不顯示出這是一支真正的精銳之師。
鐵甲長龍緩緩而來,在經過劉楓面前時,隊伍里傳來一聲高昂嘹亮的呼喝:“禮~!”
所有的騎兵聞聲而動,只聽“嘩”的一聲響,近千名騎兵在同一時間左手握拳擂胸,右手長槍筆直豎起,動作整齊劃一,整支隊伍氣勢陡然一盛。
周宇霆只覺心臟仿佛漏跳了一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他的幾伙山賊是個啥德性,他也都見識過的,跟眼前的隊伍一比,那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這伙人真的是山賊么?天下哪有這樣的山賊?還有沒有天理了?
周宇霆畢竟不是什么紈绔子弟,在最初的驚駭過后,立刻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數量!她隨即收攏心神,悄悄在心里計數,半晌之后,終于看到了鐵騎的盡頭。
五騎一排,不到兩百排,那就是不到一千人,周宇霆著實松了一口氣,剛要說些什么,目光無意中撇過,忽見鐵騎之后竟然還有隊伍,一看之下倒抽一口涼氣,那是……那是……胡裘皮襖!駿馬騎弓!圓盾彎刀!
周宇霆瞬間臉色蒼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急退兩步,尖聲驚叫:“狄騎!怎么會有狄騎?你們究竟是甚么人?”
身邊立馬閃出四五個家族護衛,牢牢護在周宇霆身前,長劍嗆啷出鞘,劍尖直指張大虎,怒目而視。
張大虎心中得意,瞧把你個娘娘腔嚇的,就這點兒出息。面上還是一臉親切,笑容可掬道:“公子不必驚慌!請看仔細了,這支人馬并不是胡人,跟剛才的一樣,也是主公麾下鐵騎,只是為了敵后作戰需要,這才換上了胡人的裝備……當然,這些裝備都是在從前與胡人的戰斗中繳獲的。”
張大虎心中暗爽不已:這兩千多騎兵都是民壯裝扮的,只需一個沖鋒,保管全都掉下馬去。可是這慢吞吞的溜達,你卻是看不出來!小子,別掙扎了,這仗還沒開打,我家小主公就已經在算計你了,想跟小主公斗,你還差的遠了!
念頭一轉,卻又感慨萬千,這小主公行事從不執著于光明正大、更不拘泥于堂堂正正,歷來奉行以智取勝,講究的是能騙就騙,騙死為止。不得不說,實在是對我老張的脾氣,端的痛快!
周宇霆聞言稍稍鎮定,可是心中卻是驚駭莫名,因為這支隊伍竟然超過兩千人之眾。這意味著劉楓手下有三千多鐵甲騎兵,更意味著他們在此戰之前,就至少消滅了兩千以上的狄騎。
張大虎猶不過癮,繼續說道:“山陽鎮一戰,胡人吃了大虧,如何肯罷休?自然是要舉兵報復的,這一回,他們派來整整六個百人隊,不過我家主公只動用了兩百人,便將來犯之敵盡數殲滅,而我軍未傷分毫。”
他越說越得意,笑道:“只是這伙狄軍連番騷擾,卻把我家主公給惹火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出兵三千,奔襲兩百里,一舉攻破敵軍大營,全殲了這伙胡人,順便救回了八千名漢奴,也就是走在隊伍最前面的那些……哎呀~七公子,你的臉色不大好啊,可是身子不舒服么?要不要找個郎中號一號脈呀?”
周宇霆潔白如玉的臉上好似開了染坊,白里透著紅,紅里透著黑,七彩斑斕,變幻莫測。
半晌之后,眼神終于堅定下來,長吁了口氣,凝聲道:“張大總管,勞你費心安排,我要盡快見到你家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