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巧,穆文東歸這天是五月十五,箕屋山對面狄營一片忙碌,因為再過十天,就是喀爾吉的七十大壽。
這年頭活到七十可不容易,說是萬中無一亦不為過,是天大的福氣。又趕上進軍順當(dāng),為國為君出兵放馬,收復(fù)失地開疆拓土,那是十年不遇的大捷大功。用喀爾吉長子撒爾欽的話說:“雙喜臨門,那是必要大操大辦的。”
于是,喀爾吉隨軍的晚輩子侄、心腹親信、奴仆家丁,上天入海鉆山覓洞尋那山珍海味預(yù)備著壽慶喜宴,全都忙得腳不點地。應(yīng)募而來的數(shù)十位大貴族則在挖空心思你攀我比地籌備壽禮,五十五萬大軍反倒落個清閑,不用打仗也不操練,坐等好日子一到,大伙兒分酒加菜大飽口福。
就這么著,或忙忙碌碌、或輕輕松松,日子過去了十天。大督帥喀爾吉的壽辰終于到了。
偌大軍營披紅掛紫張燈結(jié)彩,中軍大帳前的大廣場上擺開盛筵,足有百席上下,一路南北鋪出半里之遙。到底是軍營野外,珍饈美味求之不得,粗食肉糜卻是管夠!放眼望去,酒肉滿幾,瓜果紛呈,都堆得崗尖滿溢,倒也十分豐盛。
上百個親友賓客部將各自入座,除了幾個文士皺著眉頭,正搜腸刮肚做那祝壽詩詞,其余大部分都是粗胚,端起注滿烈酒的海碗,只顧呼吆喝六地劃拳鬧酒,又有醉酒的渾人追逐布菜侍女動手動腳,弄得席間杯盤狼藉,鬧語喧天,活像一個混亂不堪的菜市場。
喀爾吉裹一身御賜的八蟒五爪袍子,滿頭銀絲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襯著一張紅光滿面的老臉,你別說,倒也真有幾分壽星模樣。
他高高坐在正中座上,瞇眼掃那熙攘的“菜市”,志得意滿豪氣頓生:想我喀爾吉,在大督帥中年紀最老,本領(lǐng)最弱,雖然同為當(dāng)朝一品,可在朝廷上層卻從沒人看得起他。如今再看,曾經(jīng)恥笑他的六位大督帥今猶在?
能征善戰(zhàn)的海蘭坤,英武豪俠的于勃羅,一世英雄落得戰(zhàn)死沙場飲恨而終!
野心勃勃的夜于羅,刁鉆狠毒的洛薩哈,狼狽為奸最終兵敗身死人頭落地!
貪婪寡恥的朵里爾,陰柔狡詐的沙克珊,倒戈叛國淪為覆巢危卵喪家之犬!
本帥韜光隱晦,深藏不露,反倒成了笑到最后的那個人!
再看幾位君王,劍指江山天下為局?說得好聽!我呸!還不是蠅營狗茍明爭暗斗,咬出滿口鮮血滿嘴毛,最終落得頭破血流兩敗俱傷?何如我手握重兵雄踞一方,作壁上觀笑看風(fēng)云?
喀爾吉一摸懷里的兩封信,心中翻騰,真叫躊躇滿懷氣壯心雄,呼吸都不覺粗重起來。
這兩封信可大不一般!一封來自大狄皇帝海天,一封來自大楚國君劉楓,前者請他進兵,后者求他停戰(zhàn),言辭謙卑,語氣懇切……
日他血疙瘩奶奶!面皮情兒一床錦被遮著,這就是君王的嘴臉!
嘿嘿嘿……哈哈哈……我不是英雄,可縱觀天下英雄,可有出我右者?
想到得意處,喀爾吉昂首蒼穹,虎目含淚,哆嗦著嘴唇喃喃祝禱:長生天啊,難道您……最終選擇了我么!?
“閃開——!”
蹄聲得得,一騎奔馬直入中軍,馬上武士一身盔甲扯得稀亂,汗流浹背,滿面?zhèn)}惶,只顧瞪眼睛抽鞭催馬。
滿座賓客停杯止箸,傻看那快馬飛奔及近。轅門衛(wèi)士伸手阻攔,那馬上武士二話不說,抬手就是唰唰兩鞭,兩名衛(wèi)士捂臉就倒,滾地痛呼不起,奔馬已直闖進去。
“什么人!擅闖大督帥壽宴,活得不耐煩了么!?”數(shù)百親兵劈手扔下酒碗,瞪起醉眼拔口刀子便圍上來。
那武士聲如巨雷,瞪眼就是一聲暴喝:“滾開!——本將是渤海督帥薩穆爾,十萬火急,哪個敢攔我!?”
督帥雖比大督帥少了一個“大”字,可也絕對是軍中高級將領(lǐng),放到楚國來看,那至少也是營主級的將軍!四周衛(wèi)士都被他一句話震住了,傻眼迷茫吃不準真假。賓客中卻有同僚認出人來,交頭接耳:“果然是薩穆爾!”衛(wèi)士們一聽,慌忙收刀躬身退開。
“薩穆爾?這孩子,還是那么毛毛躁躁!”喀爾吉故作惱火地搖了搖頭,忽又矜持一笑,“嗯,我記得……他是留守樂安的,離著兩百多里呢,我過個壽辰而已,就跑成這樣!這片心意倒也難得。——去,賞酒一杯,給他解渴,瞧那一頭汗!”
仆人端酒過去,見他滾鞍下馬,笑吟吟地遞了上去“將軍請……”豈料那薩穆爾揮手就是一掌“閃開!”,那仆人慘叫一聲,連人帶酒飛出兩丈,嘴一張滿口血便涌出來,蹬蹬腿兒頭一歪,竟不再動,眼看是活不成了。
“放肆!”
喀爾吉勃然大怒,滿座賓客盡皆訝然,心中只道這薩穆爾吃錯藥了,竟在大督帥的壽宴上撒野打殺人命,壽辰見紅最不吉利,這下狠狠觸了大督帥的血霉,難道他不要命了?!
薩穆爾只顧大步奔來,眾人只道他還要行兇,幾個交情好的慌忙跳起就要阻攔。卻見他奔到主座前剎住腳,摔掉頭盔撲地就跪,一抬頭竟是涕泗滂沱,嘶聲慟哭:“末將無能,樂安丟了!——請大督帥治罪!”
“什么丟了?”
喀爾吉愣神片刻,細想才明白他說的是自己新得的封地,從前的“樂安郡”,如今的“樂安國”——丟了!
喀爾吉如夢方驚,心里一陣急跳,呼地跳起了身子,他撒開腳幾步繞過案幾,抓住薩穆爾的肩頭死命一搖:“怎么丟的?敵人是誰!?——你,你給我說清楚!”
也難怪喀爾吉失態(tài),凡是聽見的無不著慌。實在是不慌不行啊!——樂安是什么地方?青州北境黃河南岸,與冀州接壤的那個地方!說的再簡單點,那是此間五十五萬大軍補給和回家的咽喉要道!
樂安丟了,就是糧草斷了,后路斷了,試問哪個還能不慌!?
別看那薩穆爾一掌抽死活人如此神勇,其實他剛打過一場硬仗,廝殺后又緊接著長途跋涉騎馬一天一夜,體力早已油盡燈枯,全憑一股意志撐著,此刻說出最后那句話兒,整個人都泄了氣,竟禁不起喀爾吉這一搖,雙腿一軟應(yīng)手委地倒下!
身周幾個人忙上前架扶他,大叫:“老薩,醒住!”
薩穆爾神昏倦乏疲累欲死,猛聽見喊聲又一個驚悸靈醒過來,睜大眼,喘著氣,轉(zhuǎn)著頭,茫然瞪視四周,竟是說不出話來。
喀爾吉到底活了這把歲數(shù),沒大本事也算人老成精,深知此刻方寸要緊最是亂不得,于是他立刻穩(wěn)住心神,湊到他面前蹲下身,見他兀自掙扎要起,忙兩手扶肩輕輕按住了,放緩聲氣道:“別急!大軍無恙,本帥無恙,什么難關(guān)闖不過去?——你慢慢的說,到底怎么回事!?”
薩穆爾心里一熱,沒開口眼淚就流下了,可他連擦的力氣也沒有了,只犟著脖子哽咽道:“大督帥!是楚軍,楚軍干得好事!”
“十多天前,西南諸縣都有飛鴿示警,說有大股游兵散勇縱馬過境,兵力不多,趕得甚急,旗號雜方向亂,走哪里的都有。我只道是青州打散的敗兵,怕他們擾了大軍補給,便統(tǒng)合三郡兵馬分道追剿……”
“初時……很順利,一路過去盡是小股散兵,少的三五百,最多不過兩三千,但凡我遇到的立刻打散殲滅,全不是對手。可是后來……”
薩穆爾咬著牙,臉上的肌肉繃得一塊一塊,看去有些猙獰,“后來不對了,來敵兵力越來越多,五千、八千、最后萬人隊都上來了!——說來怪得很,雖然他們兵力構(gòu)成極為雜亂,軍服旗號盡各不同,可清一色都是騎兵!他們存心避戰(zhàn),照面就跑,就算兵力與我對等也不肯正面交手,我軍步騎混編,他一心跑路我又哪里追得上?竟是帶著我兜圈子!”
“這時我已驚覺不妥,急令各路兵馬收縮應(yīng)變,可是……可是……長生天啊,遲了呀!竟已來不及了!”
說著話,薩穆爾捶胸搗背放聲大哭:“三天前,我率本部人馬往回趕,及至樂安城下,竟被敵人突然攔截。我這才知道,他們哪里是游兵散勇?他們是他娘的地道的大軍啊!——整整十六萬騎兵!我統(tǒng)共只有五萬人馬,還分做三路,仗沒打?qū)γ嬉讶映鰞蓷U大旗,原來另外兩路早已被滅,我竟是最后的一路!”
不到兩萬步騎人馬,野外對陣十六萬嚴陣以待的精銳騎兵,后面的話,已經(jīng)不用再說了。
聽到這里,喀爾吉愕然回顧,發(fā)現(xiàn)左右都和他一樣,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表情,仿佛遇到難以理解的怪事。
這一刻,疑惑勝過了恐懼。
喀爾吉捶著腦袋喃喃自問:“十六萬騎兵?那是李天磊的部隊啊,他們打敗海蘭坤不是回軍趕去襄陽了么?如何來了這里?又是怎么過來的?為何沿途沒有示警?他們長翅膀飛了不成?”
一連串的疑問,一個接一個扣得死死,各營將軍和大貴族們面面相覷,滿腹疑團,竟是誰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