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姚老爺一早便命人來叫姚存慧,帶她一同去總店。姚存慧特意穿了一襲杏黃緞面蘭花刺繡圓領對襟窄袖褙子、桃紅繡蘭花百褶裙,梳著云鬢,鬢上一邊簪著兩朵銅錢大小嬌艷的海棠絹花,一邊點著珍珠頭翡翠簪花,艷麗中透出幾分高雅,格外的明媚精神。
“二小姐好!”趙紀遠見著姚存慧帶著小杏走來,眼睛一亮,面上不覺帶了笑,上前拱手問好。
姚存慧滯了滯,朝他淡淡點頭“嗯”了一聲,疑惑的望向一旁的父親。
“趙先生不是外人,他也同咱們一起去。”姚老爺笑了笑,友善的望了趙紀遠一眼。此人學問出眾,品行超人,是個聰明老成之人,這些日子得他諸多相助解決了好些問題,姚老爺對他是越來越信任與滿意。
“趙先生!”姚存慧只得向他屈膝微微福了福身。
“姚老爺您太客氣了,您再叫趙先生在下心里真是過意不去了!”趙紀遠笑著道。
“哈哈,紀遠,那以后就叫紀遠吧!”姚老爺愉悅的大笑。
“正該如此!”趙紀遠亦笑。
姚老爺做個“請”的姿勢,三人先后上車,小杏也跟著上去,乖乖坐在姚存慧的身旁。
一路上姚存慧斂容垂眸正經危坐,雙手松松平放在膝蓋上,默然不語。姚老爺與趙紀遠則小聲交談,不時愉悅的笑出了聲。
“慧兒,”姚老爺忽然抬頭望向姚存慧,溫言道:“無需緊張,就如同往常一樣。”
姚存慧一怔,知道父親見自己沉默不語是誤會了,她也不說明,乖巧的笑著點點頭:“有爹爹在,慧兒不緊張。”
趙紀遠悠悠的向她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無奈的微笑。她自然不是緊張,她是厭惡他,一如既往的厭惡他,所以不肯開口說話,就好像他們上輩子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一樣!
很快便到了總店門口,馬車停了下來,三人依次下車,進了店中。
“大哥!”
“老爺!”
姚二老爺和總掌柜總賬房郝明遠、林志祥忙迎了上來。看到姚存慧也在,三人俱是神色微微一滯。
“怎么樣?各家掌柜都到了嗎?”姚老爺領著女兒和趙紀遠一邊往后堂走去一邊問道。
“來了十幾家了,京城外的昨日都進了京,京城里的也都通知到了,相信一會兒就會到了。”姚二老爺回道。
幾個人神色都有點凝重和緊張,不知道將要面對的會是怎樣一種狀況。
“嗯!”姚老爺神色自若的點點頭,一撩袍子坐在往常坐的太師椅上,抬眼道:“你們也都坐下吧,咱們再等等。”
幾人答應著,各自尋椅子坐下,一時皆沉默不語,氣氛有點兒低沉。
姚存慧暗暗打量二叔、郝掌柜、林賬房的神色,再看看自己那若無其事的父親,不得不暗暗嘆服:難怪爹爹能將姚家米行做到今天雄霸整個北方的場面,單單這份氣度便不是旁人能比的!
“老爺、二老爺,掌柜的、林先生,各位掌柜們都到了,都在花廳里坐著呢,老爺是不是現在就過去?”不多會兒,林掌柜跑進來,下意識抹了一把額上的汗。
姚二老爺的手微微一抖,面上變了變,郝掌柜林賬房呼吸亦是一滯,姚老爺哈哈一笑,眸中精光一閃,從容起身:“那就去吧!不能讓大家久等了!”
姚存慧跟在姚老爺身后,向林掌柜微微一笑點頭招呼。林掌柜亦回以一笑,輕輕點了點頭。
對于今日姚存慧也出現在這兒,林掌柜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看到眾人神色,唯有姚存慧跟姚老爺一樣絲毫不改,林掌柜不由暗贊暗嘆:到底是老爺的骨血,這份泰山壓頂而面不改色的從容,旁人那是再也學不來的!
不算遠一些城市趕不及的,今日一共來了六十八名掌柜,烏壓壓的坐滿了整座花廳。
這六十八名掌柜,最多的手下管著一個城鎮上五家糧鋪。
看到姚老爺一行人進來,眾人連忙起身,拱手彎腰陪笑著打招呼。
一屋子都是中老年人,最年輕的三十五,最老的五十二,望過去一片皆是茶色、褐色、棕色、灰色、深藍暗紋、墨綠團花暗紋的衣著打扮,姚存慧那一抹明媚的杏黃衣裙便顯得格外醒目,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她的身上,相互遞著困惑的眼神,不明所以的交頭接耳起來。
姚存慧眸光輕輕一轉,如溫柔無害的水波所過無痕,光潔白皙的臉蛋上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溫和笑意,轉眼之間無聲的同眾人打了個招呼。她跟在姚老爺身后,步履從容而優雅,不見一絲畏縮局促,也不顯半分輕浮無調。
“諸位都坐下吧!讓大家放下手頭的事務跑這一趟,辛苦諸位了!”姚老爺笑著做了個團揖,讓眾人都坐下,然后扭頭閑閑微笑吩咐一旁的大伙計:“叫人給各位掌柜添茶,不要怠慢了!”
大伙計躬身應是,使了個眼色,一旁侍奉的小伙計們麻利的上前伺候,動作輕快麻利。
眾掌柜們便又笑著道謝。
一時氣氛甚好,就連姚二老爺和郝掌柜、林賬房面上也露出了幾許笑容,一掃先前的緊張。如果不是心知肚明接下來要說到的事,誰都不會懷疑這是一場友好的東家和掌柜的聚會。
出乎眾人意料的,姚老爺最先做的卻是向眾人介紹姚存慧。
“這是我的二女兒姚存慧,慧兒,見過各位叔叔伯伯。”姚老爺抬手向姚存慧,笑著向她示意。
這意味著,從今日起,姚存慧將正式進入姚家米行了!
“是,爹爹!”姚存慧含笑起身,微微抬頭,濃密柔軟的睫毛輕輕眨了眨,向著眾人屈膝福了一福,朗聲道:“慧兒見過各位叔叔伯伯,今后還請各位叔叔伯伯多多關照!”
眾人忙拱手連稱“不敢”,望著她的目光不免更疑惑了幾分,與身旁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止,不明白東家為何要這么做。
可是有一點,大家已經察覺出來了,那就是今日一會必有事故,而且,是非常要緊的事故。
一下子,各人心底忍不住都有點兒惴惴,便是最沉著穩重的也不由得握緊了緊拳頭。
“今日召集大家前來,的確有極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同時也與大家一起商量一個對策。此事關系到姚家米行的前景,與在座諸位的前途亦息息相關,希望大家仔細的聽清楚。”姚老爺呵呵一笑,欣慰滿意的凝了女兒一眼,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也示意眾人停止議論。
待他不疾不徐的將這幾句話說完,偌大的花廳中已經鴉雀無聲的靜了下來。望著神情凝重,嘴唇輕抿,眉頭微蹙的東家,眾人的心一下子怦怦的跳得劇烈,斂神屏息睜大眼睛注視著他。
東家精明果敢、雷厲風行,在生意場上是個極有魄力的老板,他素來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嘴里從不曾有過半句虛話、空話!
這一番話從別人口里說出來或許有夸張的成分,但是從他嘴里說出來,只會是實情。
“慧兒,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你來跟大家說說。”姚老爺將話重重的提起,卻是輕輕的落下,抬眼淡淡吩咐姚存慧,自己則悠閑自如的端起身旁的茶碗,不緊不慢的品茶。
“是,爹!”姚存慧起身答應,舒了口氣,目光緩緩掃過廳中,與那一雙雙或精明銳利、或不動聲色、或沉著冷靜、或困惑、或懷疑的眸子相觸而過,輕啟朱唇,從姚老爺與姚二老爺前往山東、河北收糧被拒一事開始說起。
姚存慧剛剛說了個開頭,下邊就炸開了鍋,猶如一塊巨石投入了平靜的湖面之中,一石激起千層浪。
“竟有這種事!”
“怎么會這樣!”
“糟了!”
眾掌柜們無不變色,誰也淡定不起來了。
“東家,這么大的事情為何您現在才同我們說?如今糧源斷了,接下來這一年咱們店里豈不是要斷糧?這沒了糧食,咱們賣什么呀!而且現在新糧就要下來了,各個地主肯定早就找好了買家,您現在才告訴咱們,又有什么用呢!今日東家召我們前來,莫非是要兄弟們各奔前程嗎!”
一位三十來歲的瘦高漢子站了起來,語氣嘹亮,聲音清朗,慷慨激昂,一開口就帶著一種莫名的鼓動人心的力量。
他這番話一落,眾人更是炸開了鍋般吵嚷起來,林掌柜忍不住抹汗,姚二老爺也神色驚慌的望了大哥一眼,姚老爺面色沉靜如水,一言不發。
他有他的威儀,不容人挑釁和質疑的威儀,他知道這番話說出來肯定要遭受到來自眾人的質問,他不愿意丟下威儀同眾人解釋辯白,那么,由女兒來開口最合適不過。
他相信,她不會令他失望。
“敢問這位叔叔如何稱呼?”姚存慧亦神色微變,目光堅定而自信,端凝著神色直直的望向那站起來的瘦高漢子,提高了聲音朗聲問道。
眾人一怔,嘈雜的聲音情不自禁消減了下去,目不轉睛的望著姚存慧。
“二小姐,在下乃是沽口店的掌柜司馬宏。”司馬宏抱拳道。
“原來是司馬叔叔,”姚存慧客氣道:“司馬叔叔自八年前進入姚家米行,先是在天津店中當伙計,如今管理著沽口三家糧店,也算是姚家米行的老人了!”
司馬宏一怔,沒想到姚存慧對從未見過面的自己如此了解,倒不由得對她高看了兩分,當下客氣道:“二小姐您過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