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不上士大夫,這一條典故已經成爲了金科玉律被一幫文臣奉行著,他們都明白只有這條金科玉律還存在著,他們才能放心的黨爭。不然的話,隨時隨地的腦袋都有可能掉下來,誰又會提著腦袋幹這些事情?
好吧,確實有!明朝末年東林黨與閹黨斗的分外開心,一個個腦袋砍得跟滾地葫蘆似的,可是一個個文臣仍舊是樂此不疲。到了崇禎年間,更是十七年換了五十二個大學士,可見當時政爭的慘烈。
但是,明朝文臣殺紅了眼,大趙的文臣可沒有殺紅了眼。當有人要對付文人的時候,他們會看著,會幸災樂禍。但是,當真的有人要殺掉一個士大夫的時候,率先保住那人性命的就是他們。不管他們的心中有多麼厭惡那個人,他們都得保下他的性命。因爲他們知道,如果真的讓他死了,而且還是死在皇帝的手中,那麼,他們苦心竭力封堵了多年的怪獸可就真的的被放出來了。
於是,一幫不傻的士大夫,自然也不會看著這些事情發生。所以,有趙一朝的文人黨爭雖然頻繁,但是烈度卻是著實不大。最多就是貶爲朔民,永不錄用之類的結局,絕對不會有滿門抄斬的結果。
殷禎看了一眼站在堂中的桓琦,強壓怒氣的面容上終於緩解了幾分。對著桓琦開口問道:“桓相,你出身軍伍,不妨說說看,這關中之事究竟有多少的把握!”
聽了殷禎的話語,桓琦眼中泛起了幾分波瀾,而後對著殷禎躬身一禮,輕聲道:“官家,對於關中之事,臣確實有幾分見解,只是不知您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殷禎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明白真話與假話的區別。
索性開口道,“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桓琦起身道:“若是假話,那便是區區小賊,不過是土雞瓦狗,帶我天兵一至,必可一擊而滅。“聽著桓琦略帶譏諷的話語,殷禎不自覺的皺了皺眉頭。這種話語,在朝堂之上是大多數的人所公認的,朝堂之上的文臣,最多便是這種聲音。
撇開桓琦話中的譏諷意味,殷禎接著問道:”那真話呢?“
看了一眼殷禎背在身後的右手,桓琦知道,眼前這位君主已經相當緊張了。只是,你在如何的緊張,事情也不會改變半分!思索片刻,桓琦輕聲道:”若只是大興陷落,我大軍一至,便可直攻大興,萬餘亂軍不過是介蘚小疾,彈指可滅。因爲他只是一支孤軍,是一口無源之水!可是如今潼關一丟,關中,蜀中,兩地與我大趙的相連便是被隔絕大半。潼關之外,必是成爲血肉戰場!“
殷禎聞言,輕輕點了點頭,卻是知曉桓琦分析的正是那個道理。他怎麼說也是經過戰陣的皇帝,雖然比起太祖太宗相去甚遠,但是怎麼說也是有幾分見地的。潼關的地位太重要了,所以潼關一丟,關中之勢立即大轉。
往日的時候,潼關在大趙的手裡,就算是亂軍佔下了整個關中也不妨事。因爲大趙掌握著主動,以潼關爲背靠,或攻或守,進退自如。可是如今,卻依然不是那麼個情況了,潼關一旦落入亂軍手中,那麼攻守之勢可就逆轉了!現在是亂軍以潼關爲背靠,進則攻略河中洛陽之地,退則以崤函之固緊守關中。
卻是令人頭疼了!
不等殷禎從眼前這個消息之中醒轉,而後又聽桓琦接著說道:“這些還不是重點,臣斗膽問陛下一個問題,三年前北疆之戰時,那蜀地爲何平靜了下來。“
”這……“
殷禎臉上有些驚異,桓琦若是沒說出來還到罷了,可他既然說出來了,他又怎麼可能還注意不到。三年前,北疆之戰爆發的時候,確實沒有聽到過蜀地有什麼異動。只是因著當時朝堂的注意力全在北魏的身上,對於蜀地的監察自然也就是少了。或者說,應對一個北魏已經足以令他們焦頭爛額了,哪裡還有心情管大夏的事情。
是以,因爲大夏平靜至極,密諜司就沒有管過他們!對於桓琦的問題,殷禎沒有回答,他也無法回答,因爲一個新的問題又被提了出來。
“官家,三年的時間可以做多少的事情?”
“這……”
桓琦的這個問題殷禎仍舊是沒法回答,三年能幹什麼,三年能幹的事情太多了,當年藝祖皇帝就是用著三年的時間掌控了十萬禁軍,這纔有瞭如今大趙的江山。
桓琦看了一眼默默無言的殷禎,又下了一次猛料,”官家,您可知,自從北疆之戰後,從蜀地而來的皮貨,玉胚,寶石之流就多了很多。而這些東西,蜀地並無出產,這句話,您懂嗎?“
殷禎用手揉了揉眼睛,艱難道:”桓相的意思是說,那李賊已經出了蜀地,在吐蕃佔據了一席之地了!“說出來這句話語,殷禎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這怎麼可能呢?那可是吐蕃,自虞朝以來已經是五百餘年的大國,怎麼可能會被一夥流賊擊敗。是的,絕對不可能!
可是看著桓琦那樣嚴肅的面容,殷禎滿腹的話語卻是盡數被憋在了口中。只是道:“那吐蕃,自松贊干布以來,已有五百多年了!不太可能吧!”桓琦輕笑一聲,卻是顯得分外刺耳,道:“是啊,已經五百年了!臣斗膽問陛下一句,虞朝在何處,杜周在何處,李靈又在何處?”
殷禎沉默,三朝早已化作青煙散去,自然是史書中。別人不知道,他們這些做皇帝的還不清楚嗎?這國朝永昌,其實就和羣臣山呼萬歲一樣,屬於那種聽聽就行了,你要是信了就真的是傻子。自古以來,哪有三百年的王朝,即便是以兩漢之強,也不過是各領兩百年的安寧罷了!吐蕃立國已經有了五百年,自然是到了腐朽的時候。
作爲一個與虞朝同紀元的生物,能夠存留到現在,已經是他們的運氣了。只怕是早就已經成了紙糊的老虎,外強中乾,輕輕一推,就可以把它推到了!只是,若要真的承認了,那大夏可就真的不好應對了!
若是隻困頓在蜀地,那麼無論他多強,只要日夜放血,早晚有平定的一天。可是若是讓他出了吐蕃,進可攻,退可走,想要在平靖可就真的難了!
看著不再言語,只是低頭思索的殷禎,桓琦輕輕的加了一句,“前些日子密諜司傳來情報,說河湟一地有些異動,據說是幾家大部落打了起來。又說在草原上流傳了一個說法,那就是羌塘草原上不知從哪裡多出了個強大的部落,已經命令整個草原臣服。是故,臣斗膽猜測,亂軍已經攻下了吐蕃,並且得到了那些草原部落的臣服。”
殷禎臉色有些泛白,他已經認識到了這些事情之中的可怕性。如果李信真的攻下了吐蕃的話,那可就真的不好說了,因爲那樣的話,大趙要面對可就不是一個割據勢力了,而是一個國家!平叛和國戰,完全不是同一種東西。
四周全部都是沉默,然而這還不算完,桓琦接著開口道:“李賊大軍佯動於川東,一萬大軍直奔關中腹心,這兩路大軍雖然正奇相合,頗合兵家正道,但是有一點,這一次發動的未免太早了一些!若是趁我大軍步入蜀地,與亂軍交戰之時發動,奪我糧道,斷我軍心豈不是更好。“
聽著桓琦的話語,冷汗從殷禎的頭上緩緩滲出,“還好,還好,還好他們沒有這麼做,不然的話,十萬大軍只怕就要瞬息傾覆了!”還沒等殷禎放輕鬆,就聽著桓琦接著道:“那麼,爲什麼他們沒有這麼做呢?”
“是啊,爲什麼沒有這麼做呢?”殷禎心裡亂糟糟的,根本想不通究竟是爲什麼。
“很簡單,還有著第三路的大軍,這一路纔是真正的絕殺,前面兩路大軍全部都是圍著最後一路大軍做掩飾而已!”
如果李信在這裡的話,一定會被桓琦的強大邏輯推理能力感到恐懼。因爲桓琦通過一些些細微的蛛絲馬跡所得出的答案,跟李信所主持的計劃完全一樣,就像桓琦親眼看見了一般。不過,令人慶幸的是,李信不需要跟他們硬抗,因爲他的麾下也有著這樣的人才。
桓琦的話語如同炸雷一般在武英殿中響徹,而後死寂在一瞬間蔓延開來,韓玄面容之上帶著幾分無奈之色,他這老友,說話的時候還是這副樣子,讓你驚訝,讓你驚詫,讓你驚嚇,最後讓你不會驚訝。這一下子可好,你說出來了不要緊。一下子就將當今陛下的最後一絲心防給撕得粉碎,將陛下的最後一絲僥倖心理扔到了糞坑裡。
“只不過……”韓玄輕輕瞇了瞇眼睛,“幸虧陛下仍舊是清醒的,沒有將這件事拋到朝堂上去說。否則的話,那場面可就是熱鬧的很了!”韓玄如今身爲中書門下平章事,自然明白什麼是士大夫,首先你得有士的風範,其次纔是個大夫。如今國朝之中的士大夫,究其根本也就只有寥寥幾個,至於那些個文臣的說法,也不看看他們配不配的上士大夫三個字。
這件事若是扔到廷議上,韓玄幾乎想到大多數人的反應。他們的第一反應絕對是考慮這件事可以給自己帶來多少的利益,然後就是追究人的責任,不找著爲這個事情負責的人,他們是絕對不會接著往下處理的。等找到了爲這件事情負責的人,然後就是該在這個位子上安插誰的人。爲了這個人選,自然又是一通好吵。等到了他們吵出了結果,關中基本上也就不會出現什麼板蕩的事情了!
因爲到了那時,絕對會是國朝動盪!對於自己的那一幫子豬隊友,尤其是那些屍積餘氣的老傢伙們,韓玄每次看到他們的時候,都會在心裡面狠狠的問候他們的身體健康。
只會給人拖後腿的傢伙,還是趁早死了好!
心裡想著一些怨念,韓玄仔細的想著關於川陝的對策。說是對策,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對策,李信出兵隴南,秉承著一股滅國烈氣,若是趁勢而起的話,絕對可以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可是李信偏偏沒有那麼做,一反常態的集聚下來,當然這麼積聚下來,絕對不是消磨平了戾氣,而是十年磨一劍,如今在一舉爆發出來,絕對是山崩地裂!
這人世間,就是一個死循環。國朝初開之時,民心思安,自然是政治清明,一派盛世氣象,而後便是民怨匯聚,怨氣橫生,待到爆發之時,自然便有著潛龍滌盪世界。周而復始,由始而終。
戰力自然也是如此,國朝初開之時,殺出來的都是百戰精兵,所以將這些兵將拉到胡人戰場上仍舊是可以吊打胡人。即便是當年藝祖皇帝的那一敗,在那一敗之前,可都是連戰連勝來著,甚至若不是有大將輕功冒進,也不會落到最後那麼一幅難看的局面。
但是,有盛就有衰,如今大趙士卒的戰力,弱固然是稱不上,但是強也稱不上哪裡去。總體而言較爲平庸,當然,北軍確實是挺強的,但是,誰敢動呀!
雖然跟北魏簽了議和協議,也用上了魏帝的大印,但是誰不知道魏帝就是蕭太師手裡的玩偶。這協議的效用到底有多少,可就真的只能看蕭太師的節操了!
不過,話說政客這種生物,什麼時候加載過節操這種極度奢華的功能模塊。
……
殷禎看了一眼宛若石刻的桓琦,輕聲問道:“桓相,大夏如今之勢,當如何制之?”桓琦擡頭,卻是輕輕一搖道:“亂軍其勢已成,再想制之已經不太可能,只有,臨之於堂堂之旗,勝之於正正之師。將那一股大勢折殺,否則的話,絕對沒有可能。“
韓玄同樣接腔道:”惟今之計,只有靜待孟制置的結果了!“
殷禎長嘆一口氣,道:“孟太尉乃是河東名將,自然是有把握的!”桓琦不語,只是微微點頭。真的有把握嗎?如果沒有掣肘的話,那是絕對有的,可是如今……
桓琦低下了頭,盯著木質的地板,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