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戴雨晴主動找到我。
“怎么了,你好像悶悶不樂的樣子,馮怪物又擠兌你了?”她摸摸我的腦門,“要不就是病了?”
我把她的手扒拉下來,“別動手動腳的。”
“哈哈……”她樂得前仰后合,“沒想到你這小丫頭還挺幽默的!”
我勉強笑笑,就想自己一個人發會呆,她偏偏要來打攪!
“喂,要不我接著給你講馮怪物的故事吧?”她喝了口水。
“不要不要……”我想起潤楓的話,“我才沒興趣聽她的故事,聽了更沒心情了。”
“那你想聽什么故事啊?”
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哥給我講的只有一半的故事。
“不,我不想聽故事了……”都是別人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呢?我只想知道我自己的故事。
“那我告訴你一個新鮮事!明天,有一個電視劇劇組要來咱們這兒拍外景!早上開門前趕在游客進來之前拍,弄不好,下午靜園以后還要拍呢!”
“哦,是嗎……”我繼續出神。
“我說,你明天早點來,我們倆看熱鬧去!”
“那有什么好看的啊?”
“笨丫頭!興許人家需要群眾演員,咱們還能客串一把,上電視露個臉呢!”
“那有什么意思呢?”
戴雨晴徹底絕望的樣子,“機會!機會啊你懂不懂?興許我一下子就改變命運,當上演員,明星,再也不用在這倒霉地方站殿了呢!”
“你不喜歡這里啊?”我還在懵懂中。
“誰會喜歡這兒啊?陰森森的,從古至今有哪個女人真心喜歡過這兒啊?”她憤憤地說。“禁宮深似海啊,五百多年了,這里埋葬了多少女人的青春歲月,吞噬了多少女人的寶貴生命啊!”
看到她一本正經,抑揚頓挫地演講的樣子,我倒忍不住樂了。
“你看看你,我好容易拽點文,你就笑話我!”她一邊笑著一邊重新坐回我的身邊。
“我沒笑你,你說得對。”我把手搭在她的肩頭,雖然她比我大三歲,我還是做出一副成熟的樣子表示鼓勵。
“傳說啊,這金水河里的水,都是宮里的女人流的眼淚呢!我可不想把我的青春歲月也交代在這兒。”
“哪有那么多眼淚,那不得把眼淚都哭干了啊?”
“傳說,傳說啊……呀,到點了!該走了,別忘了,明天早點來!”戴雨晴跳起來,跑了。
終于剩下我一個人,可以繼續發呆了。
我正調整著姿勢,卻發現,我又不能發呆了。
“咳,丫頭,今天你哥把書給我送回來了,你都看完了?看那么快啊?”
我四處看看:“你怎么來了啊?”
金潤楓用手一指胸前的導游證:“又不用花錢,我干嗎不能來?再說我今天又不是在工作啊。”
“可是我在工作啊!”我緊張地看看宮門口,自從上兩次,我老覺得馮阿姨會突然出現在那里,窺視我。
“咳,你不是還有一個多星期就該回去上課了嗎?怕什么啊?”他大咧咧地說。
“那不成,我得保住晚節!你別跟我說話了!”我規規矩矩站在殿門口。
潤楓懶洋洋往大殿的陰影里一坐。
“那我不說話了,我看著你成了吧?”
真是個瘋子!我又急又氣,臉漲得通紅。
看我真的不高興了,他忙哄我,“好好,我不跟你這兒鬧了,我是來給你送書的。”
“書?什么書?”
“你哥把那兩本還給我,我就再借給你兩本啊。”他淘氣地眨眨眼。
“不,謝謝你了,我馬上要開學了,恐怕沒時間看了……”我想起哥的話。
他不笑了,很嚴肅地望著我。
“為什么?你……你不喜歡……故宮里的故事了?”
我不說話,我不能告訴他哥對我說的話。
“故宮有很多故事的……你應該……慢慢看……知道的多了……你就會喜歡的……”他把書放在臺階上。
我垂下頭,可是,為什么那些故事,都是那么悲慘呢?
“我明天要帶一個新馬泰的團,十二天。”他慢慢地說,注意著我的反應,我盡量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
“這書是新的,我買的,送給你的,不用還。我還沒看呢,等我回來你給我講里面的故事吧!”他恢復了淘氣的樣子。“好啦,我走了,我得買瓶防曬霜去!你說這大熱天,怎么有人就不喜歡跟家踏踏實實呆著,非要到處亂跑的搞什么旅游呢!”
我終于還是笑了出來,“都沒人愿意出去玩,我看你吃什么!”
他沖我一眥牙,做了一個咬我的動作。
我揮揮手,做了一個再見的動作。
……
天蒙蒙亮,廣場上的升旗儀式剛剛結束,我趕到東華門,戴雨晴早在那兒伸著脖子等我了。
“快點快點,劇組的人都進去了!我看見女主角了!好像是……好像是……那個誰!”
她急火火地扯著我就往里走,一邊走一邊給門衛看我們的證件。
遠遠地,就看見有一群人亂七八糟的在東六所的夾道里支起各種燈啊,反光板啊,攝象機啊什么的。因為要搶時間,演員都已經化好了妝,穿好了服裝,想是因為起的早,個個都無精打采地,一臉的倦怠。
戴雨晴拉著我想往前邊擠,被一個劇組的人攔住了。戴雨晴不客氣的把證件往他眼前一晃,“我們領導說了,叫你們注意防火,以前《末代皇帝》跟我們這兒拍攝著了火,燒了一地毯,賠都賠不起!我們這兒……”
那個估計是劇務的小伙子看來是不敢得罪這位伶俐的姑奶奶:“得,得,您二位想看,稍往前一點,別穿幫了就成。”
“什么叫穿幫?”戴雨晴不依不饒地問。
“就是……就是拍錯了,拍得不對,把不該拍進去的拍上了……”那小伙子語無倫次,逃之夭夭。
我拽拽她:“你怎么那么多話?”
她一笑,“新鮮唄。”
剛安靜了沒兩分鐘,她又問,“你說他們拍的這是什么戲?”
“我看,是明朝的戲,你看他們穿的衣服……”
“皇上呢?誰演皇上啊?肯定是個腕兒!天啊,最好是……”她根本聽不進我的話,在現場,她大約是最興奮的一個人。
我不再吭聲。我對拍戲沒什么興趣,本來就是假的,再把造假的過程讓我知道了,就更覺得沒意思了。我心里覺得,從前,歷史中的故事,肯定不是戲里說的那樣……
導演開始拿著小擴音器命令走戲了。這是一場群眾演員的戲,因為據說那個演皇帝的大腕兒還沒到。
一隊明朝的宮裝女子在太監的監押下哭哭啼啼地走過來。她們是要為死去的皇帝殉葬的,走過這條夾道,就走到了她們人生的盡頭。
一個女子突然大哭著朝天喊著:“娘,我去了!娘,我去了……”
隊伍頓時騷亂起來,太監們怒氣沖沖揪出那個女子。
“挑上你去那邊服侍皇上,是你一家子的福氣!哭?哭什么哭!”
“停!”導演擺擺手,“哭,你倒是哭啊!”
那個女演員撣撣身上的土,站起來:“不是還沒正式拍呢嗎?”
“情緒!情緒!你現在情緒就要到位啊!你想想啊,你是一個從朝鮮過來的嬪妃,那么遠啊,離開家人,到了深宮,皇上沒見過兩面,卻要為他殉葬,這是多么悲慘的事情啊!你,馬上就要被吊死了!再也見不到你娘了!”
那演員笑嘻嘻地聽著,點著頭。
導演無可奈何,“快點快點,時間很緊,我們早上只有三個小時!不走了,實拍!”
宮女的隊伍又一次走過我們眼前。
“停!”臺詞還沒說,導演就急了,“怎么搞的嘛,要死的人了,怎么一點不悲傷!眼淚!你們的眼淚呢!”
化妝師忙跑過來,“給她們點甘油吧?”
“不成,一會要有一個特寫的!真實!我的藝術追求就是——真實!”
“撲哧……”戴雨晴在一邊樂了,“真實什么啊?那妃子還戴著手表呢!”
可不是!真難為她這么好的眼神!演那個倒霉妃子的演員狠狠瞪了戴雨晴一眼。
戴雨晴也瞪了她一眼,“不就是哭嗎?有什么難的……”
導演打量了她一番,“不難?你試試?”
戴雨晴果然轉過身,直直地盯著那個導演,我看到她的呼吸急促了,鼻子也開始紅了,眼睛眨巴兩下,居然充滿了淚水,馬上就要流出來了!
“好好!保持住!就是你了,快快,服裝化妝,給她扮上!咱們先拍太監的特寫……”
戴雨晴含著眼淚轉身沖我做了個笑嘻嘻的鬼臉。
真有她的,興許這家伙會算命?昨天就掐指算到了今天的奇遇?用她的話說,那是機會,但不知,是一個什么樣的機會……
我一時有些恍惚。
那些宮裝的女子開始哭了,開始是嚶嚶啼哭,后來變成嚎啕大哭,人人都有滿腔的委屈和悲憤。
戴雨晴哭得最兇,她傷心地喊著娘,仿佛,她真的是那個遠自朝鮮而來的妃子,她曾經是一個貢品,現在又變成了一個祭品。
我忽然發現,她哭起來的樣子竟然特別好看,動人。
又想到她昨天說的話——那金水河里的水,便全是這些女子們的眼淚……
我沒有再往下看,悄悄地退下去了。
我來到太和門前的廣場上。早上的陽光正照射進來,空曠的廣場上只有我一個人,我看著自己孤單的身影投在青磚地上。
忽然,我就想念起他來了。
潤楓,你已經在慢慢遠離我了嗎?可是我為什么感覺你正在慢慢走近我呢?誰都會有一個思念的人,你,思念我嗎?
這五百多年的宮墻里,那許多的女人,她們思念的人是在高墻外的吧,若是這思念真的都化成眼淚,那金水河,恐怕都裝載不下了吧……
想著想著,我的鼻子也有些發酸。
中午,戴雨晴興高采烈地找到我。
“你怎么跑了?不看我演戲!你知道嗎,那導演一個勁夸我呢!”她興奮地搓著雙手,“不過把原來那個演員給氣得夠戧,她后來就站在隊伍里,只能演一個沒臺詞的小角色了!”
“你怎么就能馬上哭出來呢?”我不知道該怎么贊揚她,“你的眼淚哪來的?”
“哈哈,我呀,我叫自己想起小時候一次考試不及格,被我爸揍了一頓的事!”
“你爸還舍得揍你?”我吃驚地問。
“我給他丟了面子唄,那老頭,最好面子了!”戴雨晴滿不在乎的說,“對了,那導演把我的電話什么的都抄走了,說,以后有機會還找我演戲呢!”
“可是你又不是專業演員?”
“那才叫本色呢!人家說了,他的藝術追求就是——真實!非職業演員的特點就是,表演真實,那些電影學院啊戲劇學院的學生,根本演不出那個感覺!”
我把手放在她的腦門上,“我看看,別是發燒了……”
“去!”她一扒拉我,“別動手動腳的!”
“哈哈哈哈……”我們兩人笑成一團。
笑得流出了眼淚。
笑聲中,思念的酸楚被刻意地淡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