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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禁苑獵

馬蹄聲碎,旌旗招展,黃土墊道,清水潑街。

又到了皇上木蘭秋狝的時節,一大片林子都成了禁苑,隔幾步就站了身穿鎧甲的士兵,要跟他們出示腰牌才能進去采藥了。

凡鈴兒看著爹背起藥簍,趕忙提醒他把腰牌掛好。

爹是專為皇上的鹿苑采藥的,那里養著上百頭鹿,專供皇上飲用鹿血。這種鹿可是千萬不能生病的,爹和另外幾個人就成了鹿的大夫,每天的活計就是伺候好它們,也就等于是伺候好了皇上。

看著爹出了門,凡鈴兒把院門關好。

“玎玲玎玲……”小劍一下子就從屋后面的棚子里躥了出來。

小劍不是旁人,是一頭小鹿,脖子上掛著一個翠玉小鈴鐺。

它是一頭生病的母鹿在凡鈴兒家后院生下來的。當時那頭鹿已經被趕出了鹿苑,是爹憐惜它肚子里的小生命,帶到家里,養了兩天。那頭鹿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命運,硬是撐到了把小鹿生下來,才含著眼淚咽了氣。

凡鈴兒每天熬米湯喂小鹿,她希望它長得結實健壯,就給它取個名字叫小劍。

小劍長成了一頭非常漂亮的梅花鹿,它頭上的鹿角果然如劍一般英俊。它喜歡在樹上摩挲它們,除了凡鈴兒,別人誰都不能碰它的角,否則,它會用角去挑戰。

凡鈴兒招呼小劍去吃草,那是新鮮的草,是凡鈴兒一大早去采來的。林子已經是禁苑,不能帶小劍隨意跑進去尋青草吃了。小劍似乎是有些不情愿,它嗚咽了兩聲,晃晃腦袋,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去。

“小劍,再忍耐幾天,等木蘭圍獵過去了,咱們就可以再去林子里玩了。”凡鈴兒輕輕拍拍小劍的脖子。

小劍懂事地點點頭,小心地挨近凡鈴兒,用光滑的皮毛蹭著她,卻不叫自己的角碰到小主人。

爹忽然跑進院子,氣喘吁吁。

“爹,你怎么回來了?不采草藥了嗎?”凡鈴兒詫異地問。

“鈴兒啊,剛剛,十公主,圍獵回來,正往這邊來,叫,預備接駕……”爹慌亂地把背簍卸下。

“爹你慌什么啊?是說十公主一會要到咱們家來歇腳嗎?”

“孩子你不知道,這個十公主,脾氣大得很,是皇上的心肝寶貝,若論馬上的功夫,只怕阿哥們都比不及她呢!這次圍獵,皇上有旨意,叫一切只需順著十公主的心思呢!”

凡鈴兒聽了,撇撇嘴角,心下想,那又有什么的呢?不過是和自己一般年紀的女子啊,難道生在帝王之家就不是凡人了嗎?

“快快,趕緊收拾收拾,燒上開水,掃干凈院子……把小劍轟到后面去!”

凡鈴兒繃著小臉,不情愿地招呼著小劍:“走吧,咱們后頭去,一會子有貴人來,咱們啊,得回避!”

“這丫頭!嘮叨什么,還不趕緊地!”爹斥責著。

話音未落,遠處,已經有馬蹄聲傳來。

儀仗風幡,轉眼就來到小小的柴門前。幾個帶刀護衛先跳下馬,虎視眈眈把住門口小路兩頭,然后是幾個白凈面孔的太監躬著身子立在兩側,然后,才是一身戎裝的十公主走馬過來。

凡鈴兒和爹早跪在一旁,不敢抬頭。

“得,起來吧,快給我倒水喝,渴!”十公主踩著跪在馬前的太監的后背,邊說邊跳下地來。

凡鈴兒這才起身偷眼看了那嬌貴的金枝玉葉一眼。到底是錦衣玉食皇家氣派,十公主嬌嫩面龐,黑漆漆一雙眼睛卻茫茫然,似乎眼里并無一人一物。

“喝了水,飲了馬,再去林子里走一遭,不信今天就只能打兩只野兔子!”十公主傲氣十足。

“是是,十公主的箭法那是沒得說,要不連皇上都說呢,公主要是個阿哥,就把……”

“住嘴!”

拍馬屁的太監知道自己說走了嘴,犯了宮廷忌諱,臉色煞白地退到一邊。

“玎玲玎玲……”

十公主眼睛倏忽一閃:“什么聲音?”

凡鈴兒轉頭一看,呀,小劍竟從屋后探出頭來!想是剛才沒能吃飽,它此時正沖凡鈴兒頻頻點頭!

“呀!有鹿!”十公主竟隨手抓過弓箭!

“不要啊!公主!”凡鈴兒顧不得許多,擋在小劍前面,“那不是野鹿,是我養的鹿!”

“哼,你養的鹿?”

“是啊,公主,你看,它脖子上還戴著鈴鐺呢!”

十公主轉轉眼睛,“你膽子不小啊,竟敢從皇家鹿苑偷出一頭小鹿!”

“不是啊!不是偷的!是一頭被棄的母鹿臨死生在我家的!”凡鈴兒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竟直對著公主說話,嚇得爹伏在地上不敢動彈。

公主收了弓,笑盈盈望著小劍:“倒是一頭漂亮的小鹿羔子!尤其是頭上的角長得不錯啊……”

凡鈴兒剛要松口氣,卻聽公主又說:“得,給我牽上,帶回紫禁城!”

幾個護衛登時撲向小劍。

凡鈴兒驚呆了:“公主,不可以啊,那是我的小劍啊!不能!”

“你的?這里什么都是皇上的,我說要,皇上就會給我!”

小劍拼命地反抗,嘶啼著。

凡鈴兒“撲通”跪下:“公主,求您啊,不要帶走我的小劍!”

“再廢話,我現在就割下鹿頭帶回去!”

……

早已聽不到馬蹄聲,車輪聲,喧囂聲了,凡鈴兒還呆呆地坐在地上。耳邊回蕩著小劍脖子上的翠玉鈴鐺聲,怎么也揮之不去。

“孩子,起來吧,都走遠了,不會回來了……”爹嘆了口氣。

“小劍,真的不回來了嗎?公主她,為什么搶走我的小劍?”

“傻孩子,不要問為什么了……她是公主啊……”

從這一刻起,凡鈴兒不再言語。她陷入昏昏沉睡,把自己留在黑暗的夢的世界。

那頭小鹿真的無法馴服嗎?十公主忿忿地想,不可能,它是自小由人喂養大的,明明看見它是非常聽那個野丫頭的話的!

“那頭小鹿羔子還是不肯吃草料嗎?”劍眉倒豎,叫太監宮女不寒而栗。

“啟稟主子,它……它……自從進了西苑就整日打蔫……若是上前喂它,它竟用那對利角胡亂頂人,脾氣大得很,靠近不得……”一個太監跪在地上。

“脾氣大得很?你們就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嗎?不怕我的脾氣大得很嗎?”十公主竟氣得面色緋紅。

“主子,您何必跟一頭畜生生這么大的氣呢?大不了,咱把它的鹿角割下來!”一個伶俐的宮女趕緊奉上一杯清茶。“只要您開口,萬歲爺什么不肯賞給您呢?一頭小鹿羔子又算什么,您就是把西苑里養的鹿啊鶴啊都射殺了,趕明兒個不是還有底下人給您進上嗎?”

十公主微微頷首,“我其實是憐惜那頭小鹿生的漂亮,那副鹿角還是我平生見過的最好看的呢!還有它的一雙眸子,亮晶晶的,似是能看懂人的心思……”

“再好看也不過是頭小鹿羔子,值得主子跟它叫勁嗎?”小宮女故意眨眨眼睛,做出不明白的樣子。

“你懂什么啊……”十公主果然嗤笑道,“萬物都有個靈性在里面呢!這小鹿就是個通靈的呢!”

看到終于把公主逗樂了,小宮女放開膽子說:“敢情啊,這頭小鹿竟有福氣招了主子的喜歡呢!”

十公主聽到這話卻又微微蹙眉:“說它是通靈的,就是看在它不吃不喝懷念舊主的份上……竟想不到一頭小小的畜生……唉,叫我拿它怎么好呢?”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用上好的料喂它吧,再過兩天,如若還是這樣……我就成全了它……”一絲冷冷的風似是從十公主的眼睛里吹出,屋里所有的人竟不約而同打了一個寒戰。

……

凡鈴兒昏睡好幾天了,爹怎么也叫不醒她,只好每天硬是給她灌下配制好的藥湯。聽她的囈語,總是在重復一個名字——小劍。

誰也不能知道,小劍真的回來了——在夢里。

凡鈴兒遠遠地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似曾熟悉的身影,仿佛是……怎地轉瞬變成了一個少年?

“你是……”

少年靦腆地笑,說話緩緩地:“姐姐,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小劍……”

“小劍?我的小劍是……”模糊的,小劍好像就是這個樣子。

少年憨憨地笑。

“你從哪來?”呆呆地問。

“一個冷森森的地方,有很高很高的墻。”少年用手撥弄著胸前掛著的翠玉鈴鐺,“我很想念姐姐,想念這里的那片林子……”

凡鈴兒眼睛潤濕了:“小劍,姐姐也想你!姐姐好怕再見不到你了!”

少年垂下頭:“姐姐,我要回家……”

凡鈴兒的淚水流下來。“都說去了那個地方,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少年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冰冷的。“總有法子的,姐姐,等我回來……”

“好的……小劍,你要保重……”

忽地一聲幽幽鹿鳴,眼前的少年不見了——凡鈴兒終于悠悠轉醒,夢境依稀,淚眼婆娑,我的小劍真的能回來嗎?

西苑,小太監一籌莫展,公主心愛的那頭小鹿已然奄奄一息。硬著頭皮,進宮稟報。

許久,十公主都沒有說話。小太監趴在地上,渾身開始哆嗦。

“罷了……”公主終于開了金口,“割了鹿茸,給皇上進上新鮮的鹿血,然后……埋在海子邊的梅樹下吧……”

這一晚,宮中值夜的太監發現了一件稀罕事,竟唬得他們誰也不敢出聲。

殿前的一只銅鹿竟然沒了蹤影!地上卻赫然是一副斷了的銅鹿角!

誰有天大的膽子敢進皇宮御園行竊?縱是借一百個膽子給他,又有什么能耐能把牢牢焊住的銅鹿偷走?便是要偷走銅鹿,為什么偏偏把鹿角鋸下舍棄?……

兩個太監驚出一聲冷汗,期期艾艾熬到天明再去看——

邪門!銅鹿竟好好地又回到原處!仔細打量,發現鹿角上有斷裂的痕跡,銅鹿身上竟然還有細細一層水珠,莫非,竟是汗水?難道這銅鹿是借著夜色出去溜達了一趟?

兩個太監決定守口如瓶,這事便是說出來,誰又能相信呢?

是啊,誰也不能相信,小劍真的回到了凡鈴兒身邊。

這一夜,凡鈴兒在睡夢中,看見一只斷角的鹿兒向她跑來,是小劍嗎?她迎上前去,卻見那鹿沖她微微搖頭又微微點頭。

仔細看,原來鹿兒口中銜著那枚翠玉鈴鐺——你是送小劍回家的,對嗎?

鹿似乎是笑了一下,把鈴鐺送至凡鈴兒手中,便轉身,向著來時的方向跑去了。

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那是小劍的一點精魄。想是它的精誠癡心,竟感動了上蒼遣使送它回家嗎?模糊的,是小劍的身影,又似一頭小鹿,又像一個少年……小劍,你終于回家了……

那以后,熱河禁苑里經常出現一個少女的身影,隱約地,有一只小鹿的身影陪伴在側,玎玲玎玲的清脆鈴聲,便隨著他們,響徹在林間草叢……

前面的故事,是小鹿講給我聽的。

一周前,哥終于找到機會,帶我跟一個散客團出去玩了兩天。

不過不是去清西陵,而是去承德避暑山莊。這個團客人不多,三個家庭和一對小情侶,帶團的是我在哥的照片上見過的導游小鹿。

哥開的是一輛“碧蓮”,上路沒有多久,游客們就都昏昏入睡。我坐在最后的位置上,看著小鹿不時地跟哥低聲說著什么,一會又給哥遞上保溫的茶杯。

我忽然就笑了,我覺得她是喜歡我哥的呢。有了這樣的想法,再觀察她,一舉一動都充分在證明著這一點。尤其是她的眼神,她看著我哥的時候,眼睛里是柔柔的波光,似乎有淚,卻又是帶著無限的喜悅……

不知道我在看潤楓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呢?

哥不愛說話,旅客們到一個景點自由活動的時候,他就自己打盹休息。小鹿只好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沒事兒就講個故事。

“怎么你們當導游的都那么會講故事啊?”我問了一個傻傻的問題。

小鹿爽朗地一笑,把額前的頭發一甩:“咳,你不知道,干我們這行的都這樣,只要客人不提出要求叫你閉嘴,你就得一路講解,景觀啊風情啊典故啊,遇上堵車拋錨什么的,照樣得講,所以我們只好人人貯備一肚子的故事,亂七八糟什么都有。講唄,反正沒人追究故事是不是真的。”

我點點頭,想起潤楓給我講的那些故事,要是真的,那該……

“你是不是認識我們社好多導游?你哥……是不是老跟你提起……我們……?”這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姑娘竟然微微紅了臉。

“恩。”我撒了一個善意的小謊,又趕忙把話題岔開,“你剛才講的故事是真的嗎?”

“哈哈,怎么可能啊!是我編的,好多傳說不都是人編的嗎?就說故宮里的那些傳說吧,什么真武大帝留下腳印啊,什么仙鶴跟著乾隆皇帝南下救駕啊,什么盤龍晚上下來喝水啊……不都是人編出來的嗎?騙人的,別信!”

聽她這么說,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竟悵悵的,像是失落了什么東西。

小鹿看看手表,揚起手里的小旗子:“我該去招呼他們集合了,咱們再轉一個廟,就得往回走了!”

眼見她蹦蹦跳跳地跑向小布達拉宮的門口去招呼那幾個客人,哥慢悠悠從座位上直起身子:“丫頭,上車吧。”

回來的路上,我一句話都沒有說。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騙人的,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對自己說,有的故事真的是發生過的,只不過,沒人愿意相信……

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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