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哥不耐煩地把我眼前的本子合上,“你還有完沒完啊?整天就趴在桌子上寫啊寫啊,門也不出,你寫的這都是什么啊?”
“小說,故事,反正是胡編亂造,寫著玩的……”我沖他嬉皮笑臉。
“你就整天寫這些亂七八糟的,什么嬈嬈墳啊,什么百子圖啊,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有什么用啊?”哥有點生氣地說,嗓門明顯比平時大了好多。
“我都說了,寫著玩的,沒什么用啊……”我繼續剛才的表情,“要不我的想象力都浪費了嘛。”
“丫頭,”哥換了口氣,語重心長,“你這是在逃避吧?潤楓每天都來找你,你就是不見人家,依我看,你們之間不管有什么問題,都應該當面鑼對面鼓地說清楚,那才能解決問題。”
“可是我不知道跟他說什么啊,真的。”我把合上的本子重新打開,“我甚至說不清楚我們之間的問題在哪……哥你說我這故事寫的怎么樣啊?像那么回事嗎?……”
“你嚴肅點!”哥一把抄過我的本子,“你整天就沉浸在這些沒邊沒譜的故事里,有用嗎?生活是實在的,不是寫小說!你必須見見他,跟他說清楚你們之間的問題!是合是分,總得有一個明確的結果!”
明確的結果!哥,你不知道我就是害怕面對那個明確的結果,才把自己關在家里不肯見他的嗎?你不知道我就是無法面對那個明確的結果,才把自己的思想轉移到那些虛幻的傳說里嗎?……“別跟我裝傻不說話!”哥拍了我的腦袋一下,大約是想把我拍得清醒一點。“明天,我叫那小子過來,你們談。”
“不成,哥,明天,我得先見另外一個人!”
“誰啊?”
戴雨晴。
是的,我必須先見到她,先跟她談談。
我們約定的地點是景山公園的萬春亭。那是一座三重檐的黃琉璃瓦方亭,曾經是北京城里最高的地方,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個紫禁城。
中午,公園里人很少,晨練的人早已走了,晚唱的人還沒來呢。還沒去到故宮站殿的時候,我曾經很喜歡來這里,只要花上兩元錢門票,就可以進來,在濃郁的樹陰下,聽來自這附近胡同里的居民自發組織的合唱團唱歌。她們唱得很業余,有的人甚至會跑調忘詞,但是他們唱得很投入,這里,仿佛就是他們自家的后花園。
那時候我常常會在萬春亭里坐上很久,看著那一片金碧輝煌的琉璃瓦的海洋發呆。眼前是神秘深邃的禁宮,而身后卻恰似平民百姓的樂園,這感覺怪怪的,一直糾纏到我離開公園。
這一次我約雨情在這里見面,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離故宮近一點,我的膽子會大一點,心里會塌實一點。原本擔心雨晴會不愿意到那里,沒想到,她很痛快的就答應了。
我到的很早,坐在亭子里中軸線的位置,聽著四周的鳥雀鼓噪著,被午后的陽光和琉璃瓦的反光晃得昏迷迷的。于是我妄圖數清楚故宮里的房子,那么多的屋頂,還沒數到二十,就已經亂套了。
“丫頭……”身后有人輕輕地叫。
我轉身,呀,她今天格外的漂亮!鵝黃的高領毛衣,咖啡色的薄呢子短裙,披一件米色的薄風衣,一點沒有剛回北京在地壇公園遇到時候的憔悴了。
“雨晴……”我的嗓子有點啞。
雨晴笑著走過來:“我還以為我到早了,原來還是你早到了。”
我往旁邊挪了一下,偏離了北京城的中軸線,讓出一個位置給她:“坐。”
雨晴在我身邊坐下,我們互相看著,笑了笑,誰也不知道該先說點什么。
還是雨晴先開口:“丫頭,你看,那是我們一起待過的地方。”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只看到那一片金色的屋頂,各種各樣的屋頂,重檐的、單檐的,代表著不同的等級。我卻無法從中分辨出,我們曾經站過的地方。
“你知道嗎,我在海南見到馮阿姨了。”雨晴緩緩地說。
我忽然注意到,她竟然沒有用“繞指柔馮怪物”來稱呼她。
“馮阿姨?她怎么跑到海南去了?她好嗎?”
“她啊,怎么說呢。我覺得她挺好的,因為她終于找到她丈夫了……雖然,找到的時候,那個男的已經神經不正常了,什么都忘了……”
“啊?怎么會這樣呢?”
“大概是受了太多刺激吧?不過馮阿姨自己還是很滿意的。他們在那里離醫院近的地方租了房子,除了治療,她每天還帶他去海邊散步、放松……她說,只要他回到她身邊,她就什么都不在乎,她愿意伺候他一輩子,哪怕他把一切都忘了。他能忘了她的好,也能忘了她的不好,她找到了他,就知足了……”
“啊……”我忍不住長長出了一口氣。
雨晴沒有看我,繼續說:“她還說,沒想到,他們還真的實現了年輕時候的海誓山盟,真的一起走到了天涯海角……她不會回到皇城根兒了。”
我笑了:“她是不回來了,可是你還是回來了。”
雨晴轉頭看著我說:“對,我回來了,我覺得,我在這個地方,還有事情沒做完呢。”
“什么事?”
雨晴忽然燦燦地一笑,恢復了我剛認識她的時候的爽朗:“因為我上輩子還欠了份債沒還完呢!你信不信?”
我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信還是不信。
她卻自顧自地講了起來:“你知道嗎,那天在地壇公園見到你以后,我就一個人去了雍和宮,我想去請人給我算算命,看看我為什么要這么倒霉呢?結果你猜怎么著,我連去了三家測名字,人家都說我這個名字取得不好……”
“怎么不好?”我很納悶,名字還有那么多名堂嗎?“我一直覺得你的名字很好聽,很有意境啊!”
“咳,人家說了,戴雨晴——待雨晴,老是等著雨下完了晴天,可是誰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這天才能放晴呢?等不到雨過天晴,那還不得老是陰天啊?”她嬉笑著說。
“瞎說吧……”
“還有更玄的呢,人家還說啊,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了別人的債,所以這輩子名字里面老帶著水——那就是淚水唄,不把這債還上啊,有我哭的日子呢!”
“別聽他們瞎說了,他們就是想攛掇著你花錢改名字呢!”我說,這樣的店我以前和潤楓去吃小吃的時候看到過好多。
“是啊,他們是叫我改名字來著,可是我說,既然我欠了人家的債,那我就把債給人家還上好了,就是改得了名字,也改不了命里注定的事情啊!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欠誰的債呢?……”
誰呢?
“幾個師傅都不肯說。后來只有一個師傅聽我磨蹭了半天以后,沉吟了半晌,終于說,就是我名字里的那個人……”
“你名字里的那個人?”
“是啊,我也沒想明白呢,他說,就是等雨過天晴以后出現的那個人……再問,就什么也不肯說了。郁悶。”雨晴悠悠地說。
我忽然心里一動,有一個名字朦朧地在腦子里晃了一下,不見了。看著我發呆的樣子,雨晴忽然呵呵地笑著摟著我的肩膀,貼著我的耳朵說:“我猜啊,我上輩子說不準就是這宮里的一個小宮女,整天站殿無聊透了,也想著學別人的樣子跟皇上套套近乎,爭個寵,弄個妃子當當……結果爭寵沒爭好,就欠下了一筆債,興許是情債,搞不好還是命債呢……”
我被她弄的耳朵根癢癢的,下意識推開了她。
“哈哈,你怕什么啊?我說的是上輩子。喂,保不準,當時就是你和我在一起吧——”她忽然抬手一指遠處故宮的一個角落,“喏,就是那里,在那座角落里的偏殿……”
在那座偏僻的宮殿里……
曾經有過一個郁郁寡歡的妃子……
曾經有過一個不甘寂寞的宮女……
曾經還有一塊溫潤靈異的石頭……
隨著她信手一指,我的思想忽然一下子飄了起來,直奔著那片琉璃海洋飛去。
“喂,丫頭!”雨晴把胳膊縮回來,順手拍了我的腦袋一下。我只好生生把思想收回來,如同收線拽回一只風箏……
“我們盡說些沒邊的話了,該說說我們自己了。”雨晴忽然正色道。
“說說我們,這輩子?”我恍惚地想起,這才是我們來這里的目的呢
“對。我答應你的,要告訴你我和金少的事情,你要認真聽著啊。”雨晴端坐著,“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們在海南發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他要和我一起去做那個病理檢查吧?”
我其實并不關心。
“其實事情很簡單。那幾天,我正病得一塌糊涂。有一次我想吃個蘋果,就去廚房找水果刀……他恰好給我買晚飯回來,一看見我拿刀,還以為我要自殺呢。呵呵,他上來就奪我的刀子,我一閃,暈忽忽的不知怎么弄的,把自己的手劃了個口子。其實也沒多疼,可我當時就哭了,說你干嗎啊?我想吃蘋果!你把我弄傷了!疼死了!他似乎想都沒想就把我的手指頭放進嘴里……像小時侯一樣,他問我,好了吧?你看現在好了吧……后來就因為這個,我們還擔心會傳染上……當然了那是虛驚一場。不過即使當時他知道,我猜他也會那樣做的……他就是那么一個人,打小就是,遇到什么事,都把自己擱后頭。”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就是一次小小的意外事故而已,不過經過了這次事故,我忽然發現……”雨晴囁嚅道。
這才是我關心的。
“我發現我需要他,他能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我,他能不嫌棄我,他能陪伴我,甚至能為我找到生路……”雨晴的眸子閃閃的。
“是啊……”我的鼻子酸酸的,“你們是青梅竹馬,你們是門當戶對,你們彼此熟悉了解,你們能適應對方。”
“丫頭,你別這樣。”雨晴拉起我的手,“我知道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他在海南天天把你掛在嘴邊上的,可是——我覺得,結婚是個挺復雜的事情,找什么人結婚呢?不是找一個最優秀的,而是找一個最合適的,什么叫合適?就是你們之間互相需要。”她停了一下,“你喜歡金少,但是你是必須他嗎?你大學還沒畢業呢,你知道你到底需要一個什么樣的?你知道他能給你什么?你又能給他什么呢?”
我搖頭。
“你們也許僅僅因為不熟悉才會對對方好奇,有好感的,這樣的基礎是不是太脆弱了?你想過你們過上柴米油鹽的日子以后,還能靠這份新鮮感維持多久嗎?”
我從來沒想到過這些,是的,從沒想過。
“當局者迷啊。”她站起身來,“你還小呢,不懂。好了,就算我們愛上了同一個男人吧,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要你做出什么讓步啊犧牲的,最后的發言權是他的,不是嗎?哈哈……”
我可笑不出來,一想到那次去他家的情景,我可沒有把握潤楓一定會選擇我。
“丫頭,如果他被我搶到了,你會不會恨我?”雨晴頓了一下,“也許,你現在就在恨我吧?恨我不該出現在你的生活里?”
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了,也許我該恨我自己,恨我不該出現在你們的生活里……
雨晴一把拽起我來,“瞧你啊,還跟小孩子似的,說兩句就掉金豆……”
我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抹抹眼睛。
“我可不想上輩子的債還沒還清呢,這輩子又欠下債啊!不管怎么樣,我都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雨晴鄭重其事地說。
我點點頭,山上的風好像大了,冷了,怎么腦袋暈忽忽的?
看出我的瑟瑟發抖,她拉著我離開了萬春亭:“咱們走兩步吧,哦,對了,我還沒告訴你呢吧?我已經找到新的工作了,去社科院做文秘工作,還是金少老爸幫的忙呢。等我這邊安頓好了,改天咱們倆一起回趟故宮吧,看看咱們倆共同生活工作過的地方……”
我努力微笑著點點頭:“好的。不過雨晴,我得回去了,我哥叫我天黑前回家。”
“天黑前回家?”她夸張地張大嘴,“你真的還是個孩子!”
“不。”我堅決地搖頭,“我不是個孩子了。”
“那我再問最后一句——你有沒有恨我?”
恨誰?恨什么?心里是一片茫然。我轉身就走,沒有回頭。
推開家門,潤楓正坐在沙發上拎著貓貓的兩條前腿教它學敬禮。
“你這孩子,怎么現在才回來?”哥從廚房探過頭,潤楓把貓貓一扔,倆人同時說。
“沒事吧你們倆?天還沒黑呢!”我撅著嘴,一彎腰抱起受了委屈的貓貓。
潤楓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小聲問:“丫頭,干嗎去了?”
“玩去了。”
“跟誰啊?”
“跟同學!”
“不是吧?”
“得了吧你。”哥端著一盆面條過來,瞪了他一眼說,“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你還裝蒜!”
“大哥!”潤楓一臉無辜,“拜托幽默點成不成啊?”
“就是見不得你哄騙我妹妹!去,拿碗拿筷子,吃飯了!”哥輕輕踹了他一腳,趁他去廚房,小聲問我:“怎么樣?沒事吧?”
我大咧咧往桌子前一坐:“能有什么事啊,我們倆就是好久不見聊聊天。哥,他怎么來了?你還什么都告訴他了?”
哥傻呵呵一笑:“他來了,我能把他轟出去嗎?”
“就是!”潤楓端著碗進來,“不就是蹭一頓飯嗎?”
我不理他,拿過碗給自己盛面條。
飯桌上,三個人一時無話。見我繃著臉悶頭吃飯,他們兩個幾次想找個話頭,都沒能成功。
嘴里的面條一點味道也沒有。我腦子里還是雨晴的那些話,我不知道我該不該恨她,要不要恨她,如果她真的把潤楓搶走了呢?我歪頭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著我,眼睛里滿是疑惑和不安。我又轉頭看了哥一眼,他也正看著我,眼睛里全是擔憂和憐惜。
這飯沒法吃了。
我把碗一推:“你們別那么看著我成不成啊?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去思考問題的!”
他們倆對看了一眼,然后繼續用剛才的眼光盯著我。
我站起身來:“好吧,我說,最近我的確是在思考問題,這個問題就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感情問題。今天雨晴和我談的也是這個問題,我同意她的話……”
“什么?”潤楓紅著臉跳起來,“你不要聽她亂說,我們真的什么都沒有!真的!我只是看在小時侯的情分上想幫她一下而已!她怎么想我管不著,但是我絕對……”
哥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把他按回去:“聽我妹妹把話說完。”
我喘了口氣,“我只是同意她的觀點。有句歌詞是,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真的,我們需要找一個合適自己的愛人走完短暫的一輩子。她認為你們倆很合適,而我,我得好好想想,我們倆是不是合適……”
哥點點頭,又搖搖頭,“你們倆……”
潤楓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們倆……”
“噓——都不要說,這個問題,我要自己想答案。我要自己做出選擇,我不想恨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半晌,哥默默地起身,收拾了桌子上的碗筷,轉身去了廚房。
潤楓走過來,拉住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樣東西,涼涼的:“丫頭,你要想到什么時候給我答案呢?不過,我告訴你,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我們倆就是最合適的一對!如果你一定要自己想明白這一點,那你答應我,別管別人,別管雨晴啊你哥啊我爸媽啊他們的意見,真的,就想想你,就想想我,我覺得我都等了你兩輩子了,這輩子你可別再丟了啊……”
我低頭,不想叫他看見我濕潤的眼睛。
“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紫如意的故事嗎?那個男孩子,看見一個阿姨,用簪子撬下如意上的一塊石頭,這個故事還有后來,那阿姨把這塊石頭扔進故宮的一個長滿荒草的院子里……而那個偷窺的男孩子,好奇的鉆進院子,滿院子的尋找那塊漂亮的石頭……”
我不禁抬起頭,攥緊了手。
“院子太荒亂了,而他又太小,心里也害怕,怎么找也找不出那漂亮的石頭。這孩子就在角落里,隨手抓過了一塊圓潤的石頭,放進口袋,權當是那塊寶貝石頭,帶回了家。他把這石頭藏了好多年,想著,要送給他喜愛的姑娘做一個特別的禮物……”
攤開手心,一塊圓潤的小石頭已經被我攥出了汗,淡淡的紫色,淺淺的光澤,石頭的一端被潤楓細心的鉆了一個小孔,穿上了一條紅繩……
我的心砰然一動,眼前一黑,接著就看見巨大的黃色屋檐,傾斜的漢白玉欄桿,飛翔著的吻獸,跳躍過來的螭首,劍影刀光,環佩叮當……
“你怎么了?”潤楓扳過我的肩膀,“怎么出那么多汗?”
我回過神,虛脫一般,把那石頭輕輕放回他的手里——“潤楓,給我點時間,等我想明白了,我再決定要不要戴上它……”
“好吧。”他緊緊攥著拳頭,“不管你怎么想,這塊石頭,都是你的,我在故宮第一次看見你,就知道了,它是你的。”
我無力的閉上眼睛。
仿佛有陽光,照在我身上,就像那天下午,在宮中,安靜的午后陽光里,我閉著眼睛等待著,等待著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