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四一九年。
薄霧中,隱約一片巍峨的殿宇,月光下森森然,飛檐斗拱,角樓亭臺,一眼望不到頭,正是紫氣東來的天子門庭。
寒鴉睡猶酣,卻有趕早的人已經背著簡單的行囊在清冷的風中瑟縮前行了。
杜一舟緊了緊衣襟,摸了摸懷里的兩個燒餅——早被風吹得梆梆硬了。他嘆了口氣,打明天起,自己就不能回家了,再也吃不上老婆給煮的熱騰騰的小米粥了。再有三兩個月,紫禁城就要徹底建好了,就要迎接皇上和他那據說三千個嬪妃了。杜一舟是個漆匠,他要在這三兩個月里,跟他的伙計們一起,把紫禁城里所有的雕梁畫柱再整整漆上三九二十七遍。
遠處已經可以見到依稀的幾盞燈籠在霧中搖曳,他加緊了腳步,趕了上去。
排好了隊,杜一舟領到了一個小牌子掛在腰間,上面寫著他的號碼——壬子零九。然后就在隊頭壓低嗓子的吆喝聲中,跟著前面人的腳后跟,走進了一片茫茫的殿宇。
風似乎是更冷了,杜一舟覺得身上的寒意也更重了,那漢白玉欄桿上的吐水螭首正斜睨著他,帶著冷笑。他趕忙低下頭。
不知道是到了哪一座宮殿,“壬子”組的人都默默停了下來。家伙式都已經擺放在庭院中,就等著太陽出來,天一亮開工了。
有領頭的人沖他們揮了揮手,大家無聲地散開,各自尋一個角落,掏出自帶的干糧默默地吃著。
杜一舟靠在影壁旁,啃著冰冷的燒餅,盼著天趕快亮起來,讓太陽帶來些暖活氣吧。他環顧著四周,天啊,這么多的房子,走一走都要迷糊的,皇帝老子會住在哪一間呢?對,一定是住在有漂亮妃子的那一間!熱熱的炕頭上,來上一碗小米粥……不對不對,那不是皇帝,那是自己,一個小老百姓啊,皇帝的日子,哪是老百姓能想得出來的呢?
杜一舟自己也樂了,他用手一撐地,想站起身來……
手心里有一個冰冷的東西硌了一下!
是什么啊?他低頭去看——天色漸明,晨光熹微,手里分明是……
“開工開工!”領隊的大聲吆喝著。
杜一舟來不及多想,把那東西匆忙往懷里一揣,和眾人一起圍過去,爭著挑揀稱手的工具。
天又黑下來的時候,這些漆匠們早都累得說不出話了。他們回到靠近宮墻的一排小房子里,疲憊的爬上通鋪,不多時,就有呼嚕聲響起了。
杜一舟還是翻了幾個身,他是有老婆的人,心里念想著,那口子在家,是不是也在掛念著他呢?唉,這才是第一天,還早呢!想到無望處,他方才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睡了多久,隱約地,有人為他掖了掖被角。他當是老婆,一伸手,想要抓住她。
抓住的卻是冰冰冷的一只手,杜一舟一個激靈。
一個人正站在床頭。
“干嗎啊?半夜不睡覺?明天還出工呢!”杜一舟低低地喝他。
他搖頭。
“你不睡,我還要睡!”他嘟囔著,要重新躺下。
一只手,伸進被窩,冰冷。
“你干嗎啊?干嗎不叫人睡覺啊?”杜一舟惲怒了。
那人還是直直地站在床頭。
“兄弟,不要鬧了!早點歇著吧。”杜一舟是個好脾氣的人,不愿意和人有過節。
可是,只要他躺下,那冰冷的手就伸進來!
“啊——”杜一舟大叫一聲!
鋪上左右兩邊的人都不滿意地睜開朦朧的眼,瞪著他。
他忙解釋,用手一指床頭,“你們看,這個人——”
哪有什么這個人那個人?月光慘慘地照在地上,白茫茫。
杜一舟驚得說不出話,伸出的手半天收不回來。直到身邊呼嚕聲再次響起。
不記得是怎么熬到天亮的,反正第二天,杜一舟黑著眼圈,把一桶漆調錯了顏色,朱紅變成了赭石,被領隊的狠狠罵了一頓,還吃了兩腳。
他悶悶地蹲在墻角,想著自己為什么這么倒霉。
幾只烏鴉從天空劃過,啞啞地叫著。
杜一舟煩悶地站起身,“叮當”一聲,懷里掉出一個物件。低頭看,原來是昨天晚上揀到的那個東西,都忘了它了。
杜一舟重新揀它起來,這回看清楚了,就是一塊很好看的石頭,不是玉,卻有著玉的溫潤;不是翠,卻有著翠的冷艷;更不是寶石,卻有著寶石的晶瑩……憑著杜一舟的眼光,這僅僅是一塊好看的石頭,可以鑲在女人的首飾上,也可以嵌在男人的腰帶上,如此而已。
想了想,他把它揣回懷里,等著紫禁城的工程完了,回到家去,就把這石頭送給老婆燕兒,騙她說是皇帝老子賞的,逗她一個開懷的笑……
禁宮的夜是沉寂的。
雖然有不少工匠都宿在宮里的各個角落,但是月亮升起來的時候,這一片黑沉沉的屋檐下,卻似了無人煙。
杜一舟決定要睡個好覺,他實在是太困了。昨天一夜的折騰,早叫這個漢子失了精神。
然而,還是來了……
杜一舟不知道要稱那是什么,是人?是鬼?是妖是怪?總之,他還是來了。還是站在他的炕頭。
他不動聲色的向杜一舟伸出手,冰冷的,似乎還夾帶著森森的白霧。
杜一舟翻身躍起,向門外奔去。
他隨著他的影子,亦步亦趨。
到了庭院里,高大的柏樹下,杜一舟轉過身子。他自詡是條漢子,他受不了捉弄,不管是人是鬼。
“兄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為啥要糾纏著我?”杜一舟問道。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人,要不為啥昨天同屋的兄弟都看不見他呢?
搖頭不語,仍舊伸手。
“兄弟,你要啥也跟我說明白了啊,你老這么伸著手,啥意思啊?”杜一舟繼續問。
進前一步,繼續伸手。
“唉……”杜一舟有些無奈了。“要錢,我明天就燒些給你;要物,你說出來;若是要命,哥哥我可不能答應,我家里還有媳婦等著我養呢!我答應她了,說啥不叫她當寡婦的,兄弟你得成全我。”
那人聽了,忽然一怔,手慢慢垂了下來。
“怎么的?兄弟你莫非有什么傷心事?”
他抬起頭來,一張蒼白年輕的面孔,不過二十歲的年紀,眼里撲簌簌竟淌下淚來!
“兄弟……”杜一舟大驚。
這時候,門忽然被推開,領隊的李頭兒一步跨出來,“我說你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覺干什么呢?你要是想開小差逃工那可就是要了我們大家伙的命了啊!”
杜一舟忙回頭應著:“不是啊李頭……”
再轉身,那小伙子竟似隨著他的眼淚一同化掉了,地上,一攤清清的水……
李頭踱了兩步過來:“你小子,多走兩步就是茅廁!竟敢跟這紫禁城里解手!”順手給了杜一舟后腦勺一巴掌,“小心被管事的看見,罰你的工錢!”
“不是啊李頭,我見鬼了……”杜一舟低聲說。
“滾,半夜三更的……”李頭緊了緊夾襖。“妖言惑眾,小心自己先做了鬼!”
杜一舟不敢再多嘴,揣著手,乖乖地跟李頭進了屋。
幾天過去了,那個小伙子都沒有再來找他。
這一天中午,太陽格外地開恩,暖暖地照著,難得小憩的工匠們各自尋了太陽地,躺倒在青磚地上。
杜一舟不由自主的又掏出那塊小石頭,把玩著。忽然有人拽了拽他。
是李頭。他一臉凝重地示意他跟著走。倆人直走到影壁的陰影里。
“小子,那天晚上,你是說見鬼了?”李頭問。
“算是吧。”杜一舟含糊地回答。
“那天晚上人多嘴雜的,我可不敢叫你胡亂說,不過,這紫禁城里真的冤魂不少呢。”
“這話怎么說?師傅?”大白天的,杜一舟一個冷戰。
“這皇宮,一直修了十四年了,有多少人把性命搭了進去啊。”李頭嘆了口氣,“萬一真的遇到鬼魅,全想著他當初活著的時候,跟咱們一樣的不容易,燒點紙錢,祭奠祭奠就過去了吧,嘴上莫再提起,心中也別惦記。”
李頭說完回身就走了,留下杜一舟還在**,那鬼影,莫非真的和自己一樣,也是一個小小的工匠嗎?
“哪個是‘壬子零九’?”一個穿著官服的差役忽然闖進跨院。
“就是我,官爺。”
“你媳婦忽然發了瘋,你老丈桿子想叫你回去看看……”
“啊?官爺!官爺這是怎么回事?”杜一舟不禁拉住官差的袖子,被人家一把甩開了。
“鬼才知道呢,你小子,想不想……”官差頓了一下。
聞聲過來的李頭忙拽了杜一舟一把:“這誰家出了這么大的事,也鬧心不是。我給擔保著,叫他回去看一眼趕緊回來,不誤工就成。”
“哼。”官差撇了撇嘴,“你?你擔保得了嗎?”
李頭明白了,馬上掏出一塊碎銀子偷偷塞進官差手里,“可不是,還得是官爺您給擔待著啊!”
“得,我也積點陰德。你小子,天黑上鑰之前可得給我回來,不然,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丟差事,你小子全家丟腦袋!”
杜一舟的心早就亂了,他只知道跟李頭道了感激,說回來再還錢,就什么也不顧了,跟在官差后面,一路小跑著往宮門去。
這宮城真是太大了,怎么好像永遠跑不出去呢?
好歹進了家,也沒給岳父岳母問安,他一頭沖進了媳婦的西屋。
“燕兒……”他顫顫地叫。
“你回來了?”她好端端地說,轉過身。
他長出了一口氣,媳婦這不好好的嗎?莫非是傳個訛信,就是為了見一面解解相思?
“回來和我成親的嗎?”她接著說,臉上竟似未出閣的閨女,起了紅暈。
他傻了,楞在當地。
“我們趕緊成親吧,我等得好苦,守得好苦!”她撲過來,竟一頭扎進他的懷里,不避剛邁進門的爹娘。
娘抹著眼淚說:“已經七天了,天天念叨著要成親,晚上把自己屋子的門鎖得嚴嚴實實,只聽見在里面哭。我們實在不放心,又沒法子,才湊了銀子,請藥鋪的王掌柜托了官差……”
“別說那么多了老婆子,你看姑爺都瘦了,還不趕緊做吃的去。”爹忙勸開她,不然又不知道哭成什么樣。
“兒啊,我想著我家閨女還是有心病,你勸勸她吧,我還熬藥去。唉。”
杜一舟感激地看著老人家,把媳婦摟得更緊了點。
“燕兒,別怕別怕,你看我回來了啊……”
“十年了,十年了啊,我終于等到你回來了!”媳婦輕輕地說。
“什么?十年?”
“是啊,你走的那天,我們剛喝了定親酒,我都沒來得及給你繡個荷包,你就被那個該死的秦順拉走了……”
“秦順?”
“哥啊,你不知道,他一直打著我的主意,可是我爹把我許給了你!雖然你爹是個窮石匠,可是你自小就讀書識字,我爹認準了你有出息……我,我也喜歡……”
杜一舟不敢吭聲,好像在聽一個別人的故事。
“那該死的秦順明明知道你不會石活,卻偏說你是石匠的傳人,手藝好得很就是不肯為皇上出力,硬把你抓了差!我恨死了他了!”
杜一舟憐愛地看著眼前的女人,那分明是媳婦嬌俏的面容,可眼里卻是別家女子一潭哀怨的秋水。
“他三番五次的糾纏我,叫我悔了和你的親事。可是我不答應,雖然沒拜堂,可我已經是你的人了!哥,我就是死心要等你的!可是……可是……那天秦順卻說,你,你因為抬一塊大石條,失了手,被壓死了!我不信,我不信啊,他是騙我的,是騙我的。我一定要等你,等你回來!那一天,我就裝瘋,瘋得沒有人能近我的身!瘋得秦順那廝再也不敢對我有念想了!老天保佑啊,他真的是騙我的,你,你這不是回來了啊!”
杜一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相信媳婦說的事情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那個苦命的女人為什么要找著他的媳婦傾訴出這一腔的委屈。
“哥,你上路那天,我塞給你的玲瓏石,你可沒丟吧?”
“玲瓏石?”
“那雖不是名貴的石頭,卻是我娘留給我的,她說那玲瓏石,就是一個人的玲瓏心,人若死了,魂魄就纏繞在石頭上,你肯帶著我的玲瓏石,就是永遠帶著我的魂,不丟下我了!”
杜一舟忽然出了一身的汗,他慢慢地伸手進懷,慢慢地,摸出那枚在紫禁城里揀到的小石頭……
“啊……”媳婦的眼睛忽然直了,“我終于,找到魂歸處!”
她猛地撲過來,撲在杜一舟懷里,撲在石頭上……
再慢慢撐起身,媳婦迷惑地眨著大眼睛:“一舟,你怎么回來了?……”
杜一舟長出了一口氣,低下頭看手心里的石頭,竟有一絲淺淺的血紅色洇浸在里面了……
紫禁城的夜,還是那么陰森冷漠。
杜一舟借著夜色,走進宮禁深處,他希望能再次看到那個丟了玲瓏石的孤魂。
“兄弟,”他在心里說,“十年了,你一定在這里苦苦找尋了十年了吧?你那心上的女子,在這高高的宮墻外面,也苦苦找尋了十年了。你們兩個可憐的孤鬼,原本就是想魂歸一處,做個夫妻團圓的夢吧?”
他摸出那塊玲瓏石,高高舉起。
“兄弟,你若有靈,來這兒,你媳婦的魂兒,在這等你呢,哥哥想要成全你們,你看好了,這是你們的魂歸處——”
手一揚,月色下,石頭忽然閃了一道七彩的虹,倏忽就跌落進黑暗了,跌落在無邊無盡的紫禁深處,不知去向,也不知,誰,能再拾起它——
玲瓏石,魂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