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寫的這個故事,是哥哥講起的那個“血滴子”的故事給我的靈感。
但是哥哥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又是從哪里來的靈感呢?潤楓給我的書里,“血滴子”的故事可不是哥哥這么講的,那里面只講了血滴子有兩種說法,被民間傳說得很神秘很恐怖。哥哥是怎么會給我講出那樣一個故事來的呢……
潤楓會不會能看明白?我忽然想,不,這個故事,我忽然不想給他看了。
來到故宮,居然發生了叫我沒有想到的事情,在我即將完成假期的打工的時候,竟有人先我離開這里了。
一個是戴雨晴。
一個是馮阿姨。
周一,領導說,要辦一個故宮的“如意展”,叫我們一起幫著布展。我正為能一飽眼福而偷偷高興,戴雨晴悄悄把我拽到角落。
“我要走了……只告訴你一個人!”她神秘地說。
“走?你要去哪?”我張大了嘴,合不上。
“拍電影!那個導演找到我,請我去演戲呢!”她抑制不住的得意。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在我,拍電影是遙遠而不可知的事情,我既不認為那是光耀的事情,也不覺得是艱苦的事情,我不知道該鼓勵她,還是挽留她。
見我不說話,她就自己說起來。
“這個電影要到海南去拍,很棒很棒的片子!雖然我還沒看到劇本,但是導演說,這是奔著拿獎的片子!起用的全是我這樣的非職業演員。但是這一部電影上映之后,他保證我們都能成為職業演員,甚至,叫職業演員都羨慕我們!”
“拍電影要很長時間呢,那,你打算辭職嗎?”
“不。”她的神情一下黯淡下來,“我還沒敢告訴我爸爸媽媽,你知道,他們是很要面子的人,他們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我想,等我成功了,他們自然就接受我當演員的事實了……”
“那你也得有個交代啊……”我替她擔心,這件事太突然了。
“我就說,出趟差……等他們知道了,我已經在海南了,興許,已經是明星了!”
她握住我的手,好像要從我這里找到一絲支持的力量,我笑著也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算是祝福。
第二天,果然就再沒見到戴雨晴。沒有人問起她,大家都覺得就是請個一天半天的假。她經常有這樣的情形。看來,一個人悄悄地消失掉,并不是什么難事。
但是馮阿姨的消失卻引起了所有人的關注。
她是在上班的時候,忽然就不見了的。
那一天,我們在鐘粹宮布置“如意展”。我注意到馮阿姨的臉色一直不好看。我在老師傅的帶領下,戴著手套,小心翼翼的把一件件金的、銀的、玉的、象牙的如意一一擺放在展柜里。
馮阿姨一反常態地站在一邊,并不幫手。
直到我捧過一件小巧的紫檀木雕刻的如意。這個如意比其他的如意要小很多,一看就給女子把玩的,它顏色黯淡毫不起眼,但是雕工卻特別的精致,如意柄上鑲嵌著一粒粒細小晶瑩的紫水晶,仿佛捧月的星星,而中間應該鑲嵌寶石的地方,竟然是空的!
我正發呆,馮阿姨忽然一言不發地走了過來,一把抓過那柄如意。
我嚇了一跳!她還沒有戴手套呢!
“馮……”我正要提醒她,卻被她狠狠地瞪住了,不敢再出聲。
她不再理我,低頭專注的看著那殘缺了的如意。許久,她才搖搖頭,把它還回我手里。
“這如意殘了,是不如意了。”
聽著這莫名其妙的話,我心里忽然一陣寒意。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哼了一聲,扭頭就出了宮門,沒有回頭。
我委屈地站在門口,捧著那如意,直到那位老師傅走過來。
“你這丫頭,怎么把這柄如意拿出來了?”
“怎么了?我并不知道它是殘的啊……”
“唉,當初,老馮的丈夫,盜賣的,就是這如意上那枚石頭……”
“啊?”我楞住了,“是什么石頭啊?找到了嗎?”
“要是找著了,還能叫它殘著嗎?也說不上是什么石頭,好像并不是很貴重的東西。老馮的丈夫也真是,按說也是個行家,居然為這么一塊石頭……不過話說回來,好在不是很值錢的東西,要不,估計這輩子就出不來了……”
老師傅來回來去地說著,我早已經聽不進去了。手中那柄失去了寶石的如意,如同一只沒有眼珠的眼睛,空洞洞的盯著我……
我忽然很想潤楓,想他早點回來,我要告訴他這里發生的一切……
馮阿姨就是那樣從我的視線里走出的,一走,就再沒了影蹤。誰也說不清楚她離開鐘粹宮以后去了哪里。下班簽日志的時候,惟獨不見了她,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幾個可以進出的門崗都說沒有看見她。
處處都關門上鎖,她能在哪里呢?
眼看天就黑了,很多烏鴉開始排著隊飛回到太和殿前的廣場,這里是它們晚歸的寓所。鴉兒歸來了,人卻不歸。
領導叫我們先回家,說馮阿姨可能是臨時有急事先走了,門衛換崗沒有看見她。同時也叫夜班的人多留意著點。
直到我離開故宮那天,馮阿姨還沒有回來。很多人在傳說,那天,是馮阿姨的丈夫出獄的日子,她去接他回家,他卻不肯,尋個機會跑掉了。馮阿姨怎么可能甘心呢,等了那么多年啊,于是,她就去找他了,一定要找他回來,再不許他從身邊走掉,這一找,便是天南地北……
我沒能知道最后的真相。
輪到我離開的那天,領導客氣地對我說,小同志,這一個暑假表現的不錯,大家都很喜歡你。以后畢業了,歡迎還回來,能到故宮工作,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啊……
我知道那是客套話,但還是愉快地聽著。我也希望有一天還能回到故宮來,但是,我還能回來嗎?還能天天流連在這里嗎?
戴雨晴走了,馮阿姨走了,我也要走了,我們,誰能歸來呢?
哥看出了我的不開心,他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憂郁地看了我一眼。我受不了他那樣的目光,忙作出愉快的樣子,把貓貓抱在懷里使勁地胡嚕,惹得貓貓不滿意地叫著。
“你欺負它干嗎啊?”哥說。
“我哪欺負它了,我這是愛它!是吧貓貓?”拍拍它的腦袋,貓貓真的乖乖地不出聲了。
哥終于笑了,“這貓一定是上輩子欠你的,要是我這么折騰它,早就一爪子撓過來了!”
“哥……”我手一松,放掉了貓貓,“你說人到底有沒有前世今生呢?”
“你說呢?”
“有吧……要不好多事情怎么解釋呢?你就說故宮里吧,就有好多神奇的事情說不清楚……”
“我看你是看那些雜書看多了吧?”哥轉身看著我說,“丫頭,收收心,過兩天就開學了……那個金潤楓,我說了,跟咱們不是一樣的人。”
我知道哥想說什么,故意不回答。
“他家是有地位有背景有錢的,姓金,滿族,以前也是皇族血統呢。他爸爸媽媽都是專家啊教授啥的,咱們可高攀不上,再說,他們家規矩多,你這野丫頭受不了的……”
“哥……”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可是,他跟你一樣的,不過是個小導游……”
“你不懂。”哥搖搖頭,“他不可能像你哥一樣,永遠窩在這個小水池子里。這次是他幫了咱們一個忙,叫你進故宮站殿打工,這個人情我會還他的。但是,我沒想到,他會喜歡上你……”
我紅了臉,低下頭。
“這事他倒是主動跟我說了,可我叫他別再想了,說你學業還沒完成呢。丫頭,我就你這么一個妹妹,哥是為你好,你要聽話。”
我還能說什么呢?
“有些事情,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懂了。”哥嘆了口氣。“哥不會硬逼著你答應什么的,但是哥把話放在這里,富家子弟,跟咱們不合適。你心里要明白。”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哥為什么不喜歡潤楓,僅僅是因為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嗎?那是多么陳腐的觀念啊。皇族血統,這個倒是我沒有想到的,若是放在從前,潤楓是什么?阿哥?還是貝勒?要不然,是個王爺……總不成,是皇上?不,不會,他絕對不是皇上的。忽然心里就這么堅決地想。
見我發呆,哥不再說這個話題,提議我們晚上出去吃飯,去后海那邊,吃燒餅夾肉,這是我打小就貪的美食。一聽這個,我便來了精神,跳起來就跑。
在船上,一邊啃著燒餅,我一邊絮絮叨叨地給哥講起戴雨晴和馮阿姨的故事,哥搖著船,心不在焉地聽著。
“哥,你說他們倆會回來嗎?”我傻傻地問。
“不會。”哥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么?”
“一個太小,一個太老。”
“啊?這算什么理由啊?”
“她們想要的,一定得不到,所以,就不會回來了。”
哥的話太難懂了。
我把目光放到遠處,層層垂柳的后面隱約有飛檐閃現。我,還能回到那里去嗎?
回到學校上課已經一周了,同學說我有些心不在焉的。我開始不覺得,后來漸漸明白了,原來,我學會了思念。
我有時候會對著日歷發呆,一天一天地劃著那些數字,劃掉一個,心里就增加一份沉重——他,為什么還不回來呢?
潤楓說他要帶團離開十二天,我一天一天地算計著,今天,已經是第十四天了。難道,他和戴雨晴、馮阿姨一樣,一去無歸嗎?不會的……我對自己說,不會的吧?
“韓映雪,有人找。”寢室的對講機忽然傳出這樣的聲音,我一個機靈從床上跳起來,差點忘了自己是在上鋪。
跑到樓門口,是一個不認識的女生,她看看我說,你能往右邊看看嗎?
這算是什么事啊?我莫名其妙的轉頭過去——潤楓正靠在一棵楊樹上沖我傻笑著。
“天啊……”我脫口而出。
那個女生看看我,又看看他,長出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然后如釋重負地跑掉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迫不及待地問他。
“呵呵,”他故意賣關子,“走,請你吃冰淇淋,然后就告訴你。”
“不吃!你不說,我不吃!”
“好好,”他無奈地說,“找你還真不容易呢!小丫頭!”
我撅著嘴看他,“你不是都回來兩天了嗎?”
“是啊,我溜溜地找了你兩天啊!大小姐啊,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恍然明白,一直一直,他都是和我哥一樣,只叫我“丫頭”的。
“你親愛的哥哥呢,不喜歡我找你。當初推薦你去故宮,我也馬虎,都沒多問問你的情況,直接叫我老爸寫了一張紙條:‘推薦此人去故宮站殿實習’。后來,跟著你哥管你叫丫頭,覺得挺順嘴,也沒問你的真名實姓,哦對了,幸虧知道你也姓韓!”他長出一口氣。
我忍著笑看他。
“還知道你是這學校的,我啊,這兩天沒干別的,就是挨個宿舍找你這一級姓韓的女生,后來被你們宿舍門口的大媽懷疑上了,我只好求剛才那個女生——她也姓韓,被我從那個公寓找出來的——幫我打聽,問了這半天啊,還好還好,老天保佑,還真找到你了!”
我情不自禁的握住他的手:“這舉動夠瘋的,真是難為你啦。”
他更緊的握住我的手:“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我想把手抽出來,他不放:“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要一個獎勵——”
“什么啊?”
“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我不喜歡被要挾!”我假裝不高興。
“不是要挾,是要求,不,是請求!”他嚴肅地說,“我請求你,別再讓我這么辛苦的找你……別丟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其實,我在怕你,怕你丟了……
黃昏,我們來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公園,那里,有一座古老的磚塔。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小時候外婆教我的“玲瓏塔”的歌謠。一層一層地數著塔上的風鈴和塔里的物件,我很難數到最高層,從小我就對數字犯迷糊。可是哥哥行,他總是數得又快又準,外婆總會夸他將來有出息。要不是因為照顧我,他真的會很有出息的,絕不會只是一個旅行社的客車司機的。
看到我不說話,潤楓輕輕攬住我的肩膀。
我還不習慣這樣的方式,假裝抬頭找一只飛去的烏鴉,躲開了。
“你哥哥說的對,”潤楓笑了,“你真的還小。”
我疑惑地看著他,想問,我小嗎?
“不過我會等你長大的。”他接著說,“還會幫你快點長大,好不好?”
“我不知道,”我老實地說,“不要總問我要答案,我真的不知道。”
“好好。”他夸張地退開兩步遠。“放心啦,我不是你哥哥想的那種紈绔子弟,其實,我跟他很相像的,有時候都覺得他是我兄弟呢!”
我笑了:“哈哈,真的假的?我告訴哥哥去!”
“不要告訴他,他會以為我在你面前故意奉承他呢。慢慢地,我會叫你哥哥,還有你,都喜歡我的!”他自信地說。
我想告訴他,我已經在喜歡你了,咬住嘴唇,沒有說出來。
“對了丫頭,告訴我,你和我在一起,最喜歡我做什么?”
“講故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講什么故事?”他狡猾地眨著眼睛,好像已經知道了答案。
“你猜?”
“還用猜,你說過的——故宮里的故事!”他笑了,一口白牙,很好看。“可是你為什么偏偏喜歡那些故事呢?”
“我也不知道啊,我老是會夢到那里。”我坦白地說。
“哈哈,我每個月帶團要跑N趟故宮,我怎么就夢不到去那里呢。怪了。我看你干脆以后考我老爸的研究生吧,研究明清史得了!”
“我可考不上!”我跑開兩步,“我還著急上班掙錢呢,再說,不敢攀你家高枝,我知道,你家原來是皇族呢……”
“你這丫頭,說什么呢你!什么叫攀高枝啊,什么叫皇族啊,你這明顯就是在歧視我!欺負我是少數民族是不是?國家還有少數民族政策呢!”他笑著追過來。“過來過來,我好好給你補補課,講講民族團結的重要性!”
我已經笑得不成了,蹲在地上,仰頭望著他。
后面是黑黢黢的塔,前面是穿著一件白襯衫的他,恍惚間,我好像記起了什么,他是……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吧?
他拉我起來,“看什么呢?不認識我了?”
“不是,”我楞楞地說,“認出你了……”
他也楞在那里。我們倆就那樣互相看了好一會。
送我回學校的路上,我簡單地跟他講了我離開故宮的經歷,提到了馮阿姨和戴雨晴。
他點點頭說:“馮阿姨,是有她的故事的,以后慢慢講給你聽。”
我乖乖地也跟著點頭。
“戴雨晴……”他說,“我是認識的。”
“怎么沒聽你說起過?”我驚訝地問,心里不知為什么掠過一縷涼風。
“一個大院長大的,小學同學。”他輕描淡寫地說。“他爸和我媽我爸在一起工作過。”
“哦。”我應著,希望他接著說下去。
“我周末過來找你好不好?”他換了話題。
“我周末要回家的。”
“恩,那我接你回家,哦,是送你回家。呵呵……”他說,“我已經知道怎么找你了,你什么時候下課?”
“下午就沒課了。”
“好,我中午過來,你別吃午飯!”他頓了一下,“等我過來,和我一起吃!”
沒等我拒絕,我們已經走到校園門口了。我還不希望被同學們看到,就催他快回去。他向我揮揮手,示意我先走。
走了很遠,我回頭,仍然見他的白襯衫在夜幕中閃爍。
是的,我仿佛是記起他了,他是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