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圃的花開的極好,墨牡丹、胭脂點雪、朱砂紅霜、玉翎管、瑤臺玉鳳、雪海、玄墨、羞女、仙靈芝、泥金香、綠水秋波、金背大紅……色澤金黃雪白、艷紅含紫、更有錯色雜色,不一而足,或華美大氣,或盈盈堪憐,一眼望去,當(dāng)真有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目不接暇之感。
雖然也不是頭回見到這樣的花海,一行人仍舊覺得心曠神怡,西平正當(dāng)年幼,最愛色彩繽紛之物,到了這里,頓時就覺得眼睛不夠用了,左瞧右看,一忽兒功夫,就指了墨牡丹、朱砂紅霜并兼六香黃、白鷗逐波幾樣,嚷著要帶回澄練殿里去,素繡在旁記下來,忙去尋了管著花圃的宮人吩咐。
牧碧微自己也挑了草舍如籬、粉旭桃兩種,又叫阿善也擇一品,阿善卻是擇了尋常的一種翠菊了事,牧碧微知她不是那等風(fēng)花雪月的人,挑選翠菊怕還是為著做糕點的緣故,也不在意,帶著西平慢慢的看過去。
正興致勃勃,天色卻忽然黯了下來,阿善抬頭看了看,不免勸說道:“娘娘,看著仿佛要下雨,咱們先回去罷?”
牧碧微也站住了腳,仰望天色,點頭道:“不錯,秋雨愈涼,玉桐身子弱,可禁不住。”說著低頭對還摸著一朵盛開的粉葵的西平溫言道,“玉恫若是喜歡,咱們等雨停了再來看罷,這會兒先回澄練殿可好?”
西平公主性格溫和,聽母妃勸說,雖然還有些不舍,但還是點了點頭:“是!”
牧碧微隨手將她摸的那支粉葵掐了下來,給她別在了襟邊,抿嘴笑道:“本宮的玉桐若是長大了,可不比這粉葵差呢!”
“公主殿下金枝玉葉,長大了自然如花似玉。”阿善笑著湊趣。
一行人便重新向菊圃外折了去。
離開御花園的時候牧碧微沒叫人特別避開了孫氏她們在的亭子,不想里頭卻已經(jīng)空了,牧碧微摟著西平在步輦上不覺一笑,俯身吩咐阿善:“孫氏今兒怎么這么嬌弱了?”
“奴婢聽說新泰公主學(xué)的東西多著呢,怕是到了學(xué)旁的的時候了?”阿善笑著道,“可憐的公主殿下,小小年紀(jì)就要這樣的辛苦,就是皇子們也再沒有如此艱苦過來的。”
牧碧微悠悠的道:“右昭儀啊這是望女成鳳心切,也心切的太過了!”
“生在皇家,本就是沾了天子之氣,還要怎么樣成鳳呢?”阿善含笑說道,“右昭儀到底出身不高,一心要把新泰公主教導(dǎo)成材,卻不過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罷了。”
這么說著幾句閑話,四周服侍的宮人都是澄練殿里的心腹,皆是含笑不語。
忽然素繡咦了一聲,道:“娘娘看前面那人。”
牧碧微抬頭看去,她坐在步輦上本就比其他人看的遠(yuǎn)些,就見前面一座假山旁,一個穿著翠綠色宮裝的女子背對著這邊,正飛快的在假山上摸索著什么。
“嗯?”牧碧微看著眼生,吩咐素繡道,“過去瞧瞧是什么事?”
素繡應(yīng)了一聲,加快腳步走了過去,在那翠衣女子身后叫了一聲,卻將她嚇了一跳,本能的將什么藏到了身后,才轉(zhuǎn)過身來,這時候步輦也到了近前,但見那女子一副怯生生的模樣,生的卻也算端麗,一身翠色衣裙,在遠(yuǎn)處望著仍舊覺得鮮亮,這會近了卻看出已經(jīng)洗太多褪色起來,頭上梳著整齊的百合髻,可幾支簪子色澤都十分黯淡,樣式也舊了。
看她裝束倒不似宮人,牧碧微正斟酌著此人身份,那女子望見她懷里的西平,倒仿佛明白過來,整了整裙裾,將藏在身后的東西飛快的塞進(jìn)袖子里,牧碧微眼尖,已經(jīng)看到仿佛是一把花草模樣的東西,翠衣女子上前行禮,低聲道:“長信宮御女路氏,參見宣徽娘娘!”
“長信宮?”牧碧微聽了,饒有興致的看向了她,長信宮路御女,可是與長信宮范世婦一起,在她才進(jìn)宮的時候被挽袂、阿善反復(fù)提起以警戒自己的反面例子,范世婦是在太寧五年年末就因病去世了,如今長信宮,只有沈御女和路御女,這路御女是牧碧微進(jìn)宮之后所聽的最多的人之一,卻不想到這會才頭次見到。
路氏能夠認(rèn)出自己,牧碧微并不奇怪,如今宮里能夠與妃嬪乘輿的女童,無非是西平、新泰兩位公主,而新泰公主的母妃右昭儀,范氏、路氏這些老人,自然不會不認(rèn)識,那么另一個帶著公主乘輿的自然就是牧碧微了。
“就要下雨了,路御女怎么獨自在這里,伺候御女的人呢?”牧碧微打量她幾眼,問道。
路氏面上露出一絲羞慚,定了定神才道:“回娘娘的話,妾身……妾身想獨自出來走走,不想到了這里天色就不好了,妾身正要回去來著。”
“你袖子里是什么?”路氏早在牧碧微進(jìn)宮的時候就已經(jīng)失寵,本身也沒什么娘家助力,牧碧微也懶得玩場面上的把戲,見她有敷衍之意,便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柕馈?
被她這么一問,路氏面上羞愧之色更盛,卻是囁喏著不肯回答。
素繡見狀,便將袖子一挽,就待上前拉住了她強(qiáng)行看著,路氏看到這情景曉得若不說實話,定然沒法脫身,又見天色隨時會下起雨來,擔(dān)心自己若是遇雨病倒,如今可不比從前能夠延醫(yī)問藥,當(dāng)下咬了咬牙,極不情愿的將袖中之物取了出來,交與素繡,口中低聲道:“并沒有什么……不過是見這假山上長了幾株藥草,故而……故而想移回長信宮里罷了。”
牧碧微與阿善都是粗通醫(yī)理的,聞言將素繡呈上來的東西仔細(xì)翻看了一下,阿善點了點頭,牧碧微也認(rèn)出不過是車前子、夏枯草等物,甚至還有一把蒼耳子,上頭略沾了幾滴血珠,想是倉促之間塞進(jìn)袖子里時劃破肌膚的緣故。
這幾樣都是極常見的入藥之物,主清熱解毒與散風(fēng)寒、通鼻竅之類,牧碧微復(fù)打量了一番路氏的穿戴,心里對她獨自出來收集這些宮人偶爾才漏下的幾株草藥,甚至還想把有根的幾株栽到長信宮去,也大概明白了幾分。
當(dāng)下令素繡把東西還回去,淡淡道:“原來如此,御女倒有幾分雅興。”
如今這情況,不拘牧碧微用什么語氣說出這句話來,路氏的臉還是漲得通紅,卻又不敢說什么,只得咬緊了牙關(guān)不作聲。
牧碧微也不再與她多話,吩咐步輦直接回長錦宮,免得著了風(fēng)寒。
目送長錦宮一行人遠(yuǎn)去,路氏忍了多時的兩行淚才掉了下來,只是她也不敢多哭,胡亂拿袖子擦了,看了看天色,估計是趕不回長信宮了,就待在假山里的山洞躲上一躲,無意之中摸到了袖子里一塊沉甸甸的物事,卻非自己所有,心下一驚,忙把東西取了出來看。
卻見是一只織錦緞鏤金絲繡花鳥的錦囊,她打開錦囊一看,里頭竟是一對赤金錠,色澤純凈,拿在袖子里都覺得沉重,足有二十兩。
“莫非是剛才那宮女……”想到素繡把草藥還給自己時那笑吟吟的模樣,路氏腦海里不禁浮現(xiàn)起了這個念頭,然而她究竟也是得寵過一時的,即使后來失了寵,到底也有過幾分見識,隨即便否定了這個可能,“不對,那宮女穿戴雖然光鮮,可看品級不過是二等宮女罷了,便是一等大宮女,又哪里有這樣的手筆?”
宮人雖然都有份例,像服侍貴人的近侍另外還有賞賜,但一個月也不過十幾兩銀子罷了,二十兩赤金,若是換成了銀錢,足以當(dāng)?shù)闷鹨欢喟賰闪耍褪情L錦宮里的青衣女官閔阿善,一年下來明面上的例錢,也不會比這個數(shù)多多少,又何況方才那宮女只是個二等宮女?
再說,即使她同情自己,便是有這個手筆,也未必有那膽子當(dāng)著牧宣徽的面接濟(jì)自己,若是一個不小心被發(fā)現(xiàn),牧宣徽會怎么想?
這么想著,路氏忽然想起,方才牧碧微問起自己在此處的目的,嘗逼著自己將東西經(jīng)過素繡和阿善呈上步輦細(xì)看過……當(dāng)時還道她既是疑心,又是故意羞辱嘲笑自己,如今想來……莫非自己誤會了?
以牧碧微的帝寵與位份,并她的出身,區(qū)區(qū)二十兩赤金自然不會放在眼里,也惟有她有這個做主的權(quán)力……素繡想來接到手里發(fā)覺有異,但既然能夠做到二等宮女,常在牧碧微跟前露面,自然不會輕易露出行跡。
路氏茫然的握著赤金,那么牧碧微做什么要幫自己呢?
她卻不知道,這會兒功夫,牧碧微已經(jīng)回到了長錦宮,叮囑挽袂帶著西平去喝碗姜湯,免得在菊圃里吹著風(fēng)入了體,自己卻帶著阿善進(jìn)了內(nèi)室,把其他人打發(fā)了,笑著道:“阿善做什么對路氏另眼看待?”
原來那裝著赤金的錦囊卻并非牧碧微所放,而是阿善趁著牧碧微看罷,吩咐還給路氏的光景放進(jìn)去的,只是素繡還道是牧碧微所為,雖然察覺到其中夾了旁物,面上卻不敢露出聲色,若無其事的交了回去。
只是牧碧微居高臨下,身邊人些許小動作,阿善也沒刻意瞞她,自然藏不過去。
這會聽牧碧微詢問,阿善也不在意,道:“不過是一時心軟罷了,左右女郎大方,奴婢也不缺這么點兒東西,給了她,倒能夠在長信宮里過好一段時間了。”
牧碧微瞇起眼,卻是不信:“阿善才不是這樣的人,論說失寵可憐,這滿宮里可憐的人多了去了,阿善從前可沒這樣憐恤過人啊!”
她眨了眨眼睛,“莫非,當(dāng)初范氏之事,阿善竟耿耿于懷至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