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宮里傳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消息——康容華被趕出了宣室殿。
“康氏雖然是去年進宮的,自呂氏侍奉陛下起就被分走了許多寵愛,到底也還得意,她向來小心,怎么還會不小心觸怒陛下呢?”牧碧微一邊拈著點心,一邊笑著看姬恊貪婪的大口大口吃著櫻桃凍酪,隨口問道。
素絲抿嘴笑了一下:“不曉得呢,當時陛下和康容華都沒叫人伺候。”若當真什么消息都沒有,她也不可能如此輕松,就繼續道,“但宣室殿的小內侍給龔中使傳了話,說她過會想過來跟娘娘討個胭脂的方子。”
“再做份櫻桃凍酪來。”牧碧微吩咐道,“初一也愛那個。”
姬恊聽了,忙將嘴里的櫻桃咽下,很是警惕的看著素絲——素絲掩嘴笑道:“殿下請放心,奴婢會叫挽衣姐姐給那份凍酪里少放些櫻桃的。”
鄴都左近能出櫻桃的也就是溫泉山,溫泉山就那么大,也不可能從頭到腳凈栽櫻桃樹,這櫻桃,分賜各處,太后、姬深、寵妃加起來人可不少了,還有如今宮里八位皇嗣……諸臣也照例有得的,雖然牧碧微這兒緊著先給,但想敞開來吃上一季還真不容易,偏偏這果子小孩子幾乎都愛吃,姬恊年幼貪嘴,聽說牧碧微也要拿櫻桃凍酪招待小龔氏,就擔心自己的那份了。
牧碧微見他這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點一點他額道:“你這么小氣做什么?”
“兒臣才沒小氣。”姬恊狡辯道,“兒臣只是想給大兄和二兄也留點,若每個人過來母妃都拿櫻桃招待,就不夠送大兄二兄了。”
“你兩位兄長那里都有份的,到底是你皇祖母撫養的人,你不過去訛他們的份就不錯了。”牧碧微瞇起眼,“當母妃不知道嗎?你前兒和昨兒都打著去尋你大兄、二兄玩耍的旗號跑了過去,無非是他們知道你愛吃櫻桃,主動拿出來給你罷了,只是你可想過你大兄、二兄,都是沒有母妃照料,只能靠你們皇祖母的,但你們皇祖母年歲大了,難免管不過來,他們的日常用度,不至于如何克扣,總也是疏忽許多的,這櫻桃,咱們這兒都是內司反復挑選出來顆顆飽.滿,到你那兩位兄長那兒可就不一定了。”
姬恊想了想道:“兒臣的確看到里頭有被雀鳥啄過的,但二姐說那是因為甜的緣故,還說雀鳥啄過的最好吃,兒臣想長幼有序……難道不是大兄、二兄那里的櫻桃比咱們這兒的好嗎?”
“你二姐那話的確有道理,只不過你在你父皇案上見過被啄破的所謂最好吃的櫻桃嗎?”牧碧微反問道。
“……這個……不曾!”姬恊疑惑道,“那為什么二姐要那么說?”
牧碧微摸了摸他的頭,微微笑道:“你二兄到母妃跟前時是不是很緊張?你隨你二姐一起去探望他時,他是不是更緊張?”
“二姐說二兄向來在皇祖母膝下,少與咱們來往,所以不知道該怎么做。”姬恊如實道。
“你二兄面上有痕跡,這并不是他的錯,按說他本來生的應該是皇子里最好看的一個,絕對不會在你四弟之下,但偏偏幼時遭遇不幸,染了病……”牧碧微溫柔道,“偏他身邊人不安好心,故意要說許多話來刺激他,其實一個郎君,就算不是皇子,生的難看又怎么樣?何況他也不是難看,無非是留了痕跡罷了,往后拿藥水洗著未必不能康復……只是他年紀小,被身邊人誤導,總覺得自己不如旁人……何況他和你大兄一起被撫養在你們皇祖母跟前,生母又去了,旁人也不方便同他說什么,難得你肯與他親近,既然你是看重櫻桃,他自然都舍得拿出來招待你,但你想,你這么吃了他的份,他自己呢?”
姬恊漸漸尷尬起來:“母妃……”他不舍的看了眼碗里的櫻桃,“兒臣補回給二兄?”
“才和你說了,你這二兄心思敏感卑怯,你這么做,指不定他要怎么想!”牧碧微見兒子還是沒反應過來,不忍他為難,笑著提點道,“不過呢,你貪這櫻桃,你二兄未必這么貪嘴呀!到底他比你大呢!你卻想想給他些什么好處,可不能平白的占了他的櫻桃去!”
姬恊歪著頭想了片刻道:“我看二兄那里的墨都不如瑞金墨好,我送些給二兄?”
“這種小事你自己拿主意罷。”牧碧微一笑,道,“只是記得態度不可傲慢,須知道他是你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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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龔氏到的時候,姬恊已經親自挑好了墨去和頤殿里送禮彌補了,看了眼碗里雪白凍酪里的櫻桃數量,小龔氏不由抿嘴一笑:“三皇子最愛這個,叫奴婢吃了這許多,回頭可不要急了?”
“本宮跟前還稱什么奴婢?”牧碧微笑著搖頭道,“初一如今越發有中使的氣度了,只是對本宮也這樣疏遠了嗎?”
“哪里的事情?”小龔氏聞言,臉色頓時黯淡了下去,苦笑了片刻才道,“方才陛下大發雷霆呢,奴婢……我在康容華被趕走后跪著勸說了半晌,陛下才冷靜下來……喏!”說著挽起袖子給牧碧微看,就見臂上有一道紅腫的傷痕,虧得沒見血。
牧碧微吃了一驚,姬深震怒——甚至只是心情不好時就會動手,她不是不清楚,但小龔氏一來舊情藕斷絲連,二來在這宮闈里也磨礪出機靈來了,向來姬深打罵侍者妃嬪都輪不到她的,如今居然連小龔氏都被連累了嗎?
“素絲,快拿藥膏來。”牧碧微吩咐道。
素絲答應一聲,趕緊去了,旁邊素帛、素歌眼中都有同情之色,不管怎么說小龔氏與澄練殿關系一向不錯,即使中間她有所游離,總也是沒撕破過臉的,再說宮女大抵努力就是為了做女官,如今小龔氏這個御前女官還沒有她們幾個大宮女安全,一般的奴婢,心中就有些發寒。
牧碧微親自替小龔氏揉開藥膏,叮囑道:“有些疼,你忍一忍。”
小龔氏臉色卻很平靜,淡笑著道:“多些娘娘了……倒也不十分疼,陛下惱怒康容華,雷大監進去勸說了一句陛下莫要動怒,陛下就將旁邊一柄如意砸了雷大監,我想雷大監年紀大了……替他擋了一擋,這是被如意帶到的,半個胳膊如今都麻著,也沒什么感覺……”
她話還沒說完,牧碧微已經變了臉色,趕緊住手訓斥道:“糊涂!那怎么還任憑本宮給你上藥?”不待她回答,就轉頭對素絲道,“去叫容戡過來!”
這才繼續責備她,“胳膊麻著,指不定骨頭就……你居然還讓本宮在這傷處揉了這半晌!”
又心疼道,“你說的如意可是宣室殿里放的那柄百蝠聯壽芝鶴玉如意?”
見小龔氏點頭,牧碧微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柄如意本宮不使些勁都不太拿得起來!”
別看是喻意吉祥順遂的如意,叫牧碧微來看,當年她在祈年殿里教訓宛芳,若使的是那一柄如意,宛芳也輪不到永巷再死了,被打那么幾下早就當場斷氣了——那柄如意別瞧是玉的,憑它分量都足夠殺人了!
而且姬深居然還不是為了拿小龔氏出氣才動用,竟是為了打雷墨——這位大監,論圓滑滿宮里能比得上他的還真沒幾個!不是每個人都能被冷落十年后再起復的,莫說內侍了,滿朝文武也不敢輕易打這樣的包票!
牧碧微不禁暗暗的想著姬深究竟有多么憤怒?才會如此行事!
小龔氏心平氣和道:“不過一只胳膊,也沒什么心疼的。”
“這說的又是什么糊涂話?”牧碧微皺起眉,“本宮最不愛看你這垂頭喪氣的模樣……到底是怎么了?”
小龔氏抿了抿嘴方道:“也沒什么……不過是在宮里待久了,有些想家。”
“你回家探望也不難。”牧碧微深深看了她一眼,“來日方長,年紀輕輕的不要說這樣不在乎自己的話,本宮告訴你一句,這宮里,你把自己當回事,旁人未必如此!但你若自輕自賤呢,旁人只會加倍來輕賤你!”
“娘娘教訓的很是。”小龔氏苦澀的笑了笑,卻也不羅嗦什么胳膊不心疼了,“其實方才我也沒想到過來打擾娘娘,是雷大監說我胳膊麻了還是找太醫看看的好,陛下如今很不高興,叫了太醫到宣室殿一來不好,二來,也叫外頭揣測……所以才想來借娘娘的名頭。”
牧碧微道:“這些不過是小事。”
“娘娘知道陛下為何發作康容華嗎?”小龔氏轉過頭來,認真的問。
牧碧微也不隱瞞:“自然不知……我以為那內侍說你過來討要胭脂方子是為了此事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小龔氏苦笑著道,“康容華……嗯,陛下在宣室殿里召幸妃嬪,我都是要在外頭等著伺候的,倒也聽到幾句話,可我思來想去也沒想到康容華哪里得罪了陛下。”
牧碧微奇道:“她說了什么?”
“先前……”小龔氏頓了一頓,道,“都是康容華奉承撒嬌的一些話,陛下也是頗為歡喜的,后來……原本我都要進去伺候了,但康容華忽然又纏起了陛下……嗯,她是向陛下討要花房里幾株名品牡丹,我想許是之前呂御女伺候陛下的時候,陛下得知她喜歡海棠,特意讓內司將呂御女住的霓衣苑里移進了兩株海棠花樹的緣故,康容華固然不是非常掐尖要強的人,但也不甘心就這么叫呂御女占著風頭……”
說到這里,她面上露出古怪之色,“娘娘是知道的,陛下素來大方,別說區區幾株草木了,就是前朝古物、金珠玉器、連城珍貝,興頭上向來就不吝嗇的。”
牧碧微點了點頭,姬深如今已經是朝野公認的昏庸了,但他不論對前朝還是后宮一向大方——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從古到今有幾個昏君吝嗇成性呢?
“康容華要的是白玉版和霓虹煥彩。”小龔氏道,“當時我就想,她也是有分寸之人,這兩株牡丹雖然也算名貴,但妃子里卻是沒人爭的……想來也是看呂御女后來居上之勢有些不忿罷了……從前……不,向來陛下不會在乎這些小事的,但不知怎的,康容華說了這話就立刻挨了陛下一記耳光,被直接從御榻上打了下去……然后,陛下就叫她滾出去了!”
小龔氏說完,素絲等人皆是一頭霧水。
牧碧微正要說話,外頭來人稟告,卻是容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