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命婦進宮的日子,一大早,牧碧微柔情蜜意的送走姬深,便忙忙的打發(fā)了阿善去接人,自己換了一身家常衣裙,又命挽裳抱了西平過來預(yù)備著。
阿善還沒從甘泉宮回來,素絲進來站了一站,見到西平在,就沒吭聲。
牧碧微看到,便吩咐挽袂:“本宮記得玉桐昨兒寫的字很好,特特使人收在你房里的,待會舅母等人過來,正好拿給她們瞧瞧,也好知道咱們的玉桐如今也能寫字了。”
西平聽了,果然歡喜,叫道:“兒臣親自收的,兒臣去拿。”
等挽袂把西平帶走,素絲才道:“娘娘,林氏沒了。”
牧碧微看著她說這句話時一閃而過的惶恐,慢悠悠的問:“哪個林氏啊?”
“回娘娘,先前咱們宮的林良人,后來因著吃里扒外,串通了云臺宮唐隆徽和嘉福宮樂美人謀害娘娘的那個。”素絲被她問的一凜,忙道。
“可憐的人,前幾日聽說在舂米不是還好好的嗎?怎的就沒了?真真是旦夕禍福!”牧碧微漫不經(jīng)心的道,“好歹是長錦宮出去的,告訴內(nèi)司給口好點的棺材葬了罷。”
“是!”素絲答應(yīng)著去了,旁邊挽裳等她出去了,便輕輕笑道:“陳世婦她們的手腳倒還算利落。”
牧碧微淡淡的笑了笑:“不利落的話,自然有利落的人在……聽說昨兒個焦世婦過來過?”
“說是新繡了一件披帔進與娘娘。”挽裳含笑道,“當時陛下在,焦世婦就沒進殿,只把東西留下就告辭了。”
“唔。”牧碧微點了點頭,卻不多說了,這時候挽袂也帶了西平回來,西平手里小心翼翼的捧著幾張宣紙,猶如珍寶般放到了案上,期盼道:“母妃,舅母她們幾時來呀?”
牧碧微伸指點一點她額,含著笑道:“善姑姑親自去接她們了,等她們給你皇祖母覲見過了就回過來。”
沈太君和徐氏究竟是正經(jīng)的命婦,自從牧碧微晉封宣徽后,她們進宮探望,高太后倒也會見上一見,雖然多半是不冷不熱的說上幾句,到底不似那些出身寒微的妃嬪娘家人一樣只能在甘泉宮外行禮,忒沒面子。
只是高太后究竟對牧碧微的印象不很好,所以即使這樣的日子,也不要牧碧微過去——太后這樣不掩飾自己的心意,牧碧微也樂得輕松。
使人拿上石榴來,與西平一起剝著逗她說幾句童言趣語,一個石榴剝了大半,終于外頭傳來人聲,守在門口的素帛轉(zhuǎn)進來道:“是老太君和少夫人來了。”
“祖母進宮了?”牧碧微吃了一驚,兩年前,她才進宮的時候,還只是青衣,沒資格讓娘家人進宮探望,求了姬深一次,方得了一個機會,自從那次后,沈太君到底年紀大了,也就鮮少進宮,每每都是告了病,牧碧微和繼母徐氏一向面和心不和,后來小何氏過了門,每次都由小何氏進宮,先到澄練殿來說一說牧家的事情,再到定興殿去探望她的姐姐何光訓——如此自然也在定興殿留飯,牧碧微既得了家中消息,又不必太敷衍這個嫂子,而何氏呢卻可以得著更多與妹妹相處的時間,卻是兩家里都皆大歡喜。
沈太君最近一次進宮,還是圣駕到溫泉山避暑前的一次,那時候蔣遙才致仕,牧齊被召回鄴都,朝中風起云涌,沈太君擔憂牧齊,這才進宮向?qū)O女打探姬深的心意。
如今怎么又來了?牧碧微并非不想見到祖母,卻擔憂是否家中又出了什么事?或者朝局對牧齊不利?
雖然聶元生提醒過她,小何氏這次進宮的打算,但牧碧微覺得何家想再讓人進宮的打算,小何氏未必會與自己商議,她該說的人是何氏才對。
“祖母!”牧碧微思索的這點時候,阿善已經(jīng)親自扶著沈太君進來了,沈太君當年因牧齊和牧碧川一起下獄,受到的打擊極大,又因為愧疚于將孫女送進宮,而長孫也沒娶名門閨秀,這兩年來心情一直不太好,即使有了曾孫后稍稍舒緩了些心頭抑郁,但究竟看著比從前蒼老了許多。
如今沈太君發(fā)絲之中已見有一半都是銀白的了,挽了倭墮髻,隨意插了兩支赤金釵,簪著一朵秋香色絹花,面上淡施脂粉,到底顯出幾分好氣色來,穿了琥珀色對襟寬袖上襦,暗藍繡蝠紋羅裙,氣質(zhì)文靜而優(yōu)雅,卻是牧碧微的年少俏麗也比不上的。
牧碧微年幼的時候曾經(jīng)很羨慕過沈太君這樣的氣質(zhì),只是雖然她也算沈太君親自教養(yǎng)長大的,究竟被外祖家和阿善的影響太深,將沈家代代相傳的禮儀學了個形似,那種世家望族刻在骨子里的優(yōu)雅貞靜卻只能騙騙外行。
她親自走下榻來扶了沈太君上座,沈太君雖然不是頭次看她這樣做,到底還是說了句:“這不合規(guī)矩。”
牧碧微不在意的說道:“這兒也沒外人,再說,陛下向來不拘禮,就是陛下在這兒見到也沒什么。”
自從冊了宣徽以來,敢說她行事不合規(guī)矩的,除了太后也只有沈太君了,每次聽見沈太君這么說,牧碧微便很慶幸自己幸虧沒被沈太君教導(dǎo)成一個模范的世家女,不然,看一看宮里那些出身高貴、或者所高太后所中意的妃嬪過的多么不如意,就可以想象自己的下場。
高太后就是一個典型的世家之女,她對后妃的要求,其實和沈太君對孫婦的要求都是一個路子,只不過身份使然,也有性格使然,沈太君遠不及高太后在這點上的執(zhí)著與強勢,就譬如沈太君對于第一個兒婦閔氏的出身和為人處事其實也不是非常滿意,但閔氏過門后,沈太君還是很快的交出了管家權(quán),盡心指導(dǎo),竭力幫扶——這兩位母親,挑選兒婦的本意自然是好的,賢德大氣又出身優(yōu)渥的女子,無論是作為一國皇后還是一府主母,才有足夠的資本與氣度。
問題是姬深一點也不喜歡世家所謂的端莊賢淑!他嘗嘲笑漢時著名的賢妃班婕妤:“此婦甚愚,帝邀其同輦,即有心抬舉,既不識抬舉,自有他人登之,與帝同輦。”
——實際上在聽說姬深對班婕妤的這番評價前,牧碧微就從他那不喜人拒恩的性.子上揣測了幾分,對于姬深這不在乎禮儀的性情,牧碧微卻很滿意,她雖然在沈太君的教導(dǎo)下不憷那些繁瑣的禮儀,但也樂得輕松些。
幾乎是強按沈太君坐下了,牧碧微才轉(zhuǎn)頭看了眼跟在沈太君身后進殿的婦人,小何氏比牧碧微其實還要小兩歲,但因為已經(jīng)生育了一子的緣故,比起兩年前在定興殿里的初見,眉宇間卻是添上了幾分成熟的風韻。
許是因著再次有孕的緣故,小何氏看起來比幾個月前胖了些,但她生得甚美,這發(fā)胖也不很過分,望去只覺得珠圓玉潤,絲毫不覺臃腫。
她穿了豆綠交領(lǐng)錦繡襦衫,系著牙色留仙裙,發(fā)挽驚鴻髻,鬢邊步搖珠串垂落,發(fā)中金翠閃爍,牧碧微卻是一眼看見了她頭上珠翠里一支不起眼的青金石簪子,眼中掠過一絲復(fù)雜,抬手抓住了小何氏的手臂,阻止她繼續(xù)行禮,溫言道:“大嫂一路辛苦,都是自家人,何必還要多禮?更別說大嫂如今又有了身子。”
“這是應(yīng)該的。”小何氏比起兩年前因愛慕夫婿,對小姑迫不及待的討好,如今到底也添了幾分沉穩(wěn)之色,但聽牧碧微這么說,眼角眉梢立刻舒展開來,整個人都仿佛踱上了一層光輝,依舊可以看出她因這句話的欣慰。
牧碧微見她這樣,心里卻莫名的升起了一抹愧疚,憑心而論,這個長嫂除了出身低了些外委實沒什么可挑剔的——小何氏對牧碧川當真是愛到了極點,這兩年因為位份和寵愛的緣故,牧碧微的消息來源也廣了許多,除了聶元生外,卓衡、阿善出宮探親,回來少不得要尋機會說上幾句——整個鄴都都知道牧家孫婦對牧碧川那叫一個千依百順、愛到了骨子里。
自然,為人新婦,最緊要的還是為夫家延續(xù)子嗣,小何氏過門一年就誕下曾長孫牧嶸,雖然因著牧嶸年紀尚小,如今不過滿周,牧碧微心疼侄子,擔心年紀太小帶進宮來不妥,打算過兩年再讓小何氏帶他進宮給自己看,而小何氏如今又有了身子——因著愛慕牧碧川的緣故,小何氏對沈太君極為孝順,與徐氏走得不近,可場面上也過得去的很,聽說還與牧碧城關(guān)系不錯……
就是牧碧川聽來對這個妻子也是極滿意的。
然而牧碧微到底因著何氏的緣故對她親熱不起來——兩年前西極行宮,若不是有聶元生,她和阿善可是早就死在了何氏的連環(huán)毒計之下了!
雖然小何氏不計較何海之死——問題是何海死在雪藍關(guān),固然與守關(guān)的牧齊沒能及時察覺到柔然探子潛入有極大的關(guān)系,到底不是牧家殺的,也并非牧家有意害他!
可何氏卻是打從心眼里要害死牧碧微。
牧碧微從小嬌生慣養(yǎng),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何況那時候兩家婚事都成定局,連原本極為反感牧家聘小何氏的牧碧微都悻悻的罷了手,在這種情況下何氏還要毒殺牧碧微,并企圖借此將整個牧家甚至閔家都拖下水……誰知道她以后還會不會再來一次?
就算何氏現(xiàn)在想通了……以牧碧微的性情,叫她就這么忍了,那是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的!
牧碧微待小何氏受寵若驚的坐了,看了眼她手邊的茶水,立刻皺起眉,呵斥上茶的素帛:“茶里怎么加了菊花?速速去換了!”
素帛一怔,但還是很快道:“是!”
卻是沈太君和小何氏聽著露出奇怪的神色,沈太君輕咳了一聲,道:“二娘,你知道寶娘的身子了?”
牧碧微淡淡一笑:“大嫂又有了身子是件大喜事,孫女自然也要關(guān)心關(guān)心。”她并不忌諱叫沈太君知道除了她們進宮帶話來,自己還有旁的辦法打探家中消息,這樣傳了出去,前朝多少有些顧忌不說,徐氏也不能不乖巧些。
回答了沈太君的話,牧碧微便含笑看向了西平公主,西平公主上前給沈太君并小何氏行家禮,沈太君忙側(cè)身還了半禮,口中嗔牧碧微:“怎能叫公主如此?”
小何氏自也不敢全受,牧碧微招手把行完禮的西平叫到身邊摟了,不以為然道:“祖母什么都好,就是太拘禮了些,玉桐如今叫我一聲母妃,自然也是你們的晚輩,又不是大典上,私下里一家人親親熱熱的見才好,又何必講究那些君君臣臣的?”
沈太君一來對孫女有愧,二來她就這么一個孫女,以她的為人,打小也是慣著縱著的,不然也不會看著阿善教唆牧碧微敵視繼母而只是勸戒卻沒強硬的干涉。
這會被牧碧微頂撞了,也不生氣,只是憐愛的看了眼西平:“公主殿下一直身子弱,如今看著倒是比幾個月前好多了,想來宮中有御醫(yī)一路看著養(yǎng)護究竟不同,只盼望接下來越來越好才是。”
“這是自然的。”牧碧微信心十足道,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極為欣慰又好笑的事情,面上現(xiàn)出一絲古怪的笑,“西平前幾天還能夠舉起裝滿了水果的銀盆了呢,喏,就是那邊那么大的。”
沈太君順著她視線看去,頓時皺起眉,輕斥道:“好端端的你叫她拿那個做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別扭了手腕?”
卻聽西平嘟起嘴,猶自忿忿道:“誰叫她欺負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