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寧八年十二月十四,光猷牧氏于行宮產下一子,母子均安,卻因山崖崩塌阻塞道路,一直到了十二月廿六,臨近除夕,宮中使者才能抵達行宮,見著這位皇三子。
由于年關臨近,氣候寒冷,山上山下都飄起了大雪,高太后擔憂子嗣,故命牧碧微不必趕回過年,等皇三子滿月,翌年氣候回暖再歸回。
這正中了行宮中幾人的下懷——只是何氏與葉氏到底被召了回去,作為補償,高太后準許沈太君之請,讓她在旦日之后帶著長孫媳和曾孫一起上山,陪伴牧碧微,又往行宮送了大批賞賜。
姬深這邊,喜出望外之余,更是流水也似的送賞賜上山,一時間,光猷牧氏雖然人還遠在行宮未歸,風頭卻有增無減,連這大半年來門庭越發冷落的長錦宮也引起了注意。
行宮里,挽袂幾個彼此打趣道:“這可當真是接賞賜接到手軟了。”
“都是娘娘福澤豐厚,咱們做奴婢的跟著享福,許多好東西,從前連看也沒看過幾眼,這幾日可當真是大開了眼界。”挽襟抿嘴笑,“就是回去的時候,怕是收拾起來不容易。”
素歌在旁邊就道:“那就多搬幾次。”
“真是眼皮子淺。”挽襟笑著說自己表妹,“咱們娘娘如今哪里還稀罕這些?再說別看太后和陛下這回賞賜的多,真正論起來,好東西還是在宮里呢,許多大件如今可不都是先送到長錦宮去了?何況這旖櫻臺,難道咱們下回不來了?還多搬幾次,沒得顯得輕狂了去,叫人小覷。”
素歌不服氣,對表姐扮了個鬼臉,道:“娘娘如今生了皇三子,誰敢小覷?這滿宮里頭皇子才幾位呢?就是有那說嘴的人,也不過是嫉妒罷了,他們會說,我難道不長嘴了嗎?”
挽襟就對挽袂道:“你瞧瞧她,我才囑咐她兩句,她這里就潑辣起來了!真虧得咱們如今還在行宮!這要在宮里,還不得一天和人吵上七八次?”
“就由她罷。”挽袂笑著道,“宮里似娘娘這樣膝下兒女雙全,又可以自己養的才幾個人呢?別說她得意了,就是我都忍不住把頭抬高些呢。”
“那你可要留神了。”挽襟打趣,“仔細別撞著了柱子!”
幾人都一起笑出了聲。
聽著外頭的笑聲,牧碧微對阿善道:“我如今也覺得心里暢快了許多。”
“奴婢也是呢。”阿善心病盡去,就寸步不離的守著那已經被里里外外認定了的皇三子,又是唏噓又是慶幸,“老太君也不知道幾時到?”
“祖母總要在家里過了年,祭祀畢,好在咱們家親戚不多。”牧碧微吐了口氣,淡淡的道,“徐氏也能操持大半,她倒也可以脫身出來。”
阿善知道牧碧微不喜提徐氏,就不接這話頭,只道:“這回嶸郎也要過來,女郎惦記著他都幾年了,如今總算可以看上一眼。”
“唉,我倒不太放心呢,山路那么滑,他到底還小……”牧碧微感慨道,“就是過了年,也不過四歲,還沒西平大呢,可別凍著了。”
“在路上可以坐軟轎呢,軟轎里也定然會擱上炭火。”阿善笑著道,“女郎別太擔憂了,再說,到了行宮,可以叫人打些溫泉水來給嶸郎沐浴去去寒氣。”
牧碧微想著年后親人過來,心中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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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行宮里自然是不及宮里熱鬧的,但因為牧碧微平安生產的緣故,雖然不熱鬧,卻極為喜慶。
牧碧微這時候也能起身了,阿善不肯叫她吹風,好在產房里的窗子是先前就換成了琉璃鑲嵌的,叫阿善在外頭發了雙份的賞錢,隔著琉璃窗受了眾人的謝恩與祝福,幾個貼身宮女還親自進來道謝,她一高興,又代還在襁褓里的幼子也俱給了一份賞賜,如此到了天黑后,叫各處除了輪值的人,都好生休憩休憩——這卻是在宮里所不能得到的清閑,畢竟牧碧微位份高又有寵愛,往年的年節,澄練殿從上到下都最忙碌不過。
宮人們吃過岑平精心預備的筵席,有頭臉的大宮女進了產房陪牧碧微守過子時,與外頭守著的宮人一起跪拜道賀,牧碧微笑意盈盈,人人都給了極豐厚的賞賜,于是皆大歡喜,除了輪值的人外,都去安置,只留了阿善和挽裳帶著幾個小宮女還守在產房里。
旦日的一早,因為在行宮里,人人都顯得悠閑,清早自有一場跪拜祝賀,牧碧微賞賜了各處筵席,連行宮的侍衛也都有份,到得午后,她才得了閑,與阿善說笑:“從前在宮里的時候我以為這年節就是閑不下來了,蓋因宮里人多,宴也多的緣故,不想在這行宮里頭事情也不少,單是他們幾次拜賀,我就覺得繁瑣了。”
“女郎如今有了小郎君,自然是巴不得時時刻刻的看著,哪里還耐煩他們來打擾?”阿善微笑,“只不過這樣喜慶的日子正該討個好口彩,也叫小郎君長得健壯。”
無人的時候,阿善就只提小郎君,有人時,她才說小皇子,仿佛是先前擔憂的心緒還沒全部平息下去,還不能這么快的接受著這個孩子就這樣被認為是皇家血脈——好在如今牧碧微月份也能對上,又是太后親口下旨,叫她在行宮里再待幾日再回去的,這么一來,小孩子又長得快,回去之后,說什么也能夠掩蓋過去了。
牧碧微也不在意她這稱呼里的微妙,只道:“如今宮里還不知道怎么個熱鬧法?”
“想來和往年也沒什么兩樣。”阿善想了一想,道,“今年宮里新添了許多新人,右娥英也是好熱鬧的,加上上回他們不是說,右娥英的妹妹、高陽王妃是個舞驚四座的多才之人,估計比往年熱鬧些罷?”她又笑,“只不過啊,奴婢想著,那些個妃嬪怕是羨慕女郎這里的清凈都羨慕不來呢!”
“我自己都恨不得在這里多住幾日。”牧碧微感慨的輕撫兒子的面龐,“好看著他快快的長。”
阿善笑著道:“小郎君長大說快也快,一忽兒就能滿地跑了呢!只怕女郎到時候又覺得他長的太快,不及回味他還在襁褓里時的可愛,屆時淘氣起來,女郎又會覺得小郎君還是如今這樣子安安靜靜的惹人喜歡。”
她感慨道,“先前夫人帶著大郎的模樣就仿佛是在眼前一樣,一忽兒女郎也為人母了。”
“幾年前我不就養了玉桐?”牧碧微莞爾道,“說起來我也有幾個月沒見著她了。”她臉色有些嚴肅起來,“這些日子,宮里賞賜流水也似的送了過來,怕是她也曉得了,可別叫她心里難過上了。”
阿善不以為然道:“公主殿下年紀還小呢,就算被誰說了挑唆的酸話,回頭回了女郎身邊,再教過來就是,若是當真心思歪了,女郎反正已經有了親生骨肉,一個公主,養上幾年大了,到了下降的時候不就成了?”
牧碧微哭笑不得道:“當初,玉桐才過來時,你不也是認認真真親自養著帶著?怎的一忽兒就不心疼她了呢?”
“那也是為了女郎。”阿善理直氣壯道,“如今女郎有了親生骨血,在奴婢眼里,自然小郎君要比公主殿下重要得多的,如今宮里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小郎君呢!哪里有太多精神去管西平公主?若非為著女郎的名聲不得不接了公主殿下回來,奴婢覺得左昭儀若是待公主殿下好,就在華羅殿里養著也沒什么!”
“你呀!”牧碧微搖了搖頭道,“玉桐是不大,如今還在需要人照料的時候,可是到底養了這么幾年,就這么給了左昭儀,即使左昭儀待她好,我可也不放心,你莫要忘記,左昭儀如今可是正經的撫養著長康公主呢!哪里還能夠把玉桐放在了第一位上頭?再說她本是叫了我這些年母妃的,平白送人,哪有這樣的事情?”
她沉吟著道,“不過,回宮之后的人手卻是的確要預備起來了。”
“先前公主殿下身邊的樊氏和鄧氏這些日子看著是謹慎知機的人,奴婢看著樊氏比鄧氏更有主意。”阿善道,“回去之后,不如就調了樊氏看顧小郎君……”
“不僅僅是這樣。”牧碧微道,“從今天起,玉桐也有五歲了,她身邊的人須得正式配了起來,雖然如今伺候她的人也不少,但真正跟著她的貼身宮女也只有那蝶兒一人,總要配齊了才好。”
阿善道:“要說這個的話,如今蘭蕙館沒開,宗室里頭也沒有合適的縣主進宮陪讀,奴婢在想,是不是給公主殿下選些年歲仿佛的玩伴?”
“五歲太小了。”牧碧微搖頭道,“至少要八歲,還得要伶俐知趣的,不然,豈不是叫鄧氏她們多看幾個人?”
“要說八歲的話,前幾日,岑平倒是與奴婢提過了兩個人選,都是九歲。”阿善微笑著道。
牧碧微笑著問:“他倒是見巧,我還沒想到,他竟先惦記上了?”
阿善道:“原本他是想推薦了伺候小郎君呢,我與他說,小郎君如今定然是跟著女郎親自帶的,到小郎君長大些后挑選服侍的人,怕也是更加精心,而且按著宮里的規矩,皇子到了歲數,都要搬到麟止宮里去住,到那時候伺候的主要是內侍,他若是想替親戚謀算,女孩子還不如跟了公主,只要用心伺候,到了年歲還怕沒個好前程嗎?岑平就求奴婢說項,想叫他的堂侄女去伺候西平公主。”
“哦?是什么樣的?”牧碧微因聽說是岑平所薦——這回行宮生產,岑平雖然是有所求,但也實在是盡心盡力了的,只要合適,她也不介意給岑平個體面。
阿善笑道:“兩三日前就接了過來的,昨兒和今日大家給女郎磕頭她們也在里頭,不過跪得遠,要么叫過來看看?”
牧碧微點頭:“看看。”
阿善傳下話去,不多時,兩個八九歲模樣、穿著干凈,梳著雙丫的女孩子雙雙到了產房外,隔著窗跪下來請安,又道賀,看著很有規矩的樣子。
牧碧微站在窗前叫了免禮,使她們到回廊上站著以避風,叫阿善傳話問了幾個問題,也是口齒清歷的模樣,她給阿善使個眼色,阿善悄悄道:“高七的人去查過,都是岑平堂弟的女兒,他堂弟有幾個兒子,預備過繼一個給他將來養老的,因此對堂弟家的子女前程不免特別上心些。”
“那就先留下罷。”牧碧微道,兩個才九歲的女孩子,料想也折騰不起什么,她問,“都叫什么名字?”
這一句問得高了些,外頭兩個女孩子都乖巧道:“奴婢出身粗鄙,賤名恐有辱娘娘清聽,還求娘娘賜名。”
牧碧微正自琢磨,忽然見到后窗似有一個人影,她心中一動,隨口道:“就叫歌青、歌天罷!”
打發了歌青、歌天,果然是聶元生身上染著酒氣趕到——牧碧微見他神色激動的站在遠處看著襁褓,目不禁就噙了淚,兩人相對半晌,她才帶著哽咽道:“他很好!”
“我知道。”聶元生眼眶也泛起了紅色,他用力握拳,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足足片刻才能說下一句話,“何氏都告訴我了。”
“鄴都如今正歌舞升平,往年那些歌聲舞影,看慣了并不覺得什么。”牧碧微舉袖掩面,輕聲道,“可如今看到他,我就沒來由的覺得萬物俱天籟,天青萬里!”
聶元生亦含淚而笑:“我借口午宴喝多了,要出城祭祀祖父……去墳前匆匆燒了些紙錢過來,就是放心不下,想看一看你們,如今便是叫我立刻死了也甘心了!”
牧碧微立刻放下袖子,怒道:“旦日你說的什么話?你若死了,叫我與他將來去依靠誰?”
“是我錯了。”聶元生苦笑著道,“來的太匆忙,竟忘記了換件衣裳,卻不便抱他。”
牧碧微不禁笑著掉下淚來:“這人真是傻了……你外頭穿的衣服上沾了酒氣,如今這屋里又不冷,你怎不會脫了外袍來抱他一抱?明后日,我祖母嫂子就要過來,等回了宮,你……”
不待她說完,聶元生已經迫不及待的解了外袍走了過來,笨拙而小心的抱起,牧碧微一邊擦淚一邊道:“你這邊高些、托著點兒……”到底聶元生頭一回抱孩子,雖然牧碧微在旁指點,沒幾下就將孩子弄得哭了起來,等他重新抱好,已經是滿頭大汗,牧碧微知道阿善在外守著,也不怕誰會撞進來,取了帕子給他擦汗,脈脈片刻,忽然驚訝道:“這里是產房!”
“誰管那許多?”聶元生不錯眼的看著襁褓,輕聲慢語哄著,頭也不抬的笑道,“咱們什么樣的孽沒做過?區區一個血房又能沖撞了什么?嗯,明兒沈太君要來了,叫我多抱他一會,多與你說說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