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嘴裡發苦,顫.抖著聲音道:“是!開始奴婢是想報仇……”
“爲什麼?你與大伯的感情應該還沒那麼深厚吧?左右不過幾個月的時間。”
楊曉然有些好奇地問道:“還有,母親知道這事嘛?”
趙四沉默半晌,然後點了點頭,“是皇后娘娘救下了我。”
“什麼?!”
楊曉然驚愕,“怎,怎麼會?”
趙四嘆息了一聲,道:“奴婢生來天閹,被族人視爲不詳。開始父母隱瞞,年少日子過得還算舒心。家裡有幾畝薄田,父親是個有遠見的人。奴婢雖身有殘疾,可父親卻告訴奴婢身殘志不殘。所以花了巨大代價給奴婢請了先生。只是好景不長,隨著奴婢慢慢長成,父母先後在饑荒中死去,而天閹之事也逐被族人發現,於是將我驅逐。”
“奴婢一路乞討來到京城,在樊川巧遇出行遊玩的太子。他見我餓倒在那兒,便給了些吃的。本是無心善意之舉,可奴婢見眼前貴人氣度不凡,便故意弄了下學問。隱太子驚異之下便詢問了奴婢的身世。奴婢如實相告,隱太子不但沒有歧視奴婢,反而同情奴婢的遭遇,將奴婢帶回東宮,給了奴婢體面。這樣的恩情,奴婢就是身死也難以報答一二……”
“後來玄武門驚變,奴婢因才入東宮,並無幾人熟悉,所以便換了小黃門的衣物,矇混入宮。結果沒多久便有人認出了奴婢。幸好被皇后娘娘撞見,娘娘便替奴婢遮蓋了過去。並與奴婢立下君子之約,若當今天子能讓百姓安居樂業,便不再提報仇之事,一心一意伺候皇家。後來娘娘入宮,便指派奴婢來您身邊,她說,您能完成我的心願。”
“我?”
楊曉然有些意外,“聽你這話,你不想報仇了?”
趙四嘆息了一聲,“當時只覺隱太子對奴婢有知遇之恩。可入宮後,卻發現天子仁厚勤政,慢慢便熄了這心思。皇后娘娘說得對,不管誰對誰錯,可再大的對錯能敵得過這百姓安樂嗎?”
“天子既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太上皇都不再計較了,我一門客又有甚好計較的?連魏徵都認可了天子,而我再提報仇一事,那就是對不起天下臣民了。”
楊曉然倒吸一口涼氣,爲長孫的氣度與本事感到敬佩。
“這隱太子的人有好多從了陛下,難道就沒人認出你?”
趙四苦笑,“我才入東宮,且身份低微,還未有機會展露才學便變天了,又有誰會注意到我這人?再者我有意隱瞞,以前因這天閹之疾,隱太子還給我弄了假鬍子掩蓋,所以我示人之時都是以偉丈夫面目出現。爲了報仇,我裝扮成小黃門,自然要扔了這些東西,本就是小人物,再加之這模樣,誰能想到是我?那楊氏奴婢也見過很多次,她都沒認出來,別說魏徵那樣的大人物了。”
楊曉然點了點頭,沉默半晌後又問道:“那你還有何心願?既不想報仇了,可近日又是魂不守舍的……”
她一提這話題,趙四的臉又白了。
緘默半晌後,才認認真真地磕了一個頭,低聲道:“奴婢只,只想把流落在外的郡主接回來,還她名分。”
“大,大伯還有子嗣在世?!”
楊曉然大驚,“這,這怎麼可能?!”
趙四低聲道:“小郡主跑出去了……”
楊曉然倒吸著涼氣,汗水一下子冒了出來,顫著聲音道:“你,你可知人在何處?還有,大伯長女夭折,次女當年也纔不滿兩歲,不是說在混亂中死了麼?”
趙四搖頭,低聲道:“當時事發時,奴婢瞧事情不對,便把小主子抱給.乳.娘,從地道跑了。而.乳.娘自己的女兒卻代替小主子死了……”
趙四說到這裡聲音忍不住顫了起來,“是,是那邱.乳.孃親手砍殺的。這些年,奴婢只要一閉眼,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就會在耳邊響……”
他忍不住抽泣了起來,“可邱.乳.娘沒法。太子對她有大恩,允許她把女兒帶入宮一起照應。邱氏說早就註定的,自己女兒這條命就是爲了來代替郡主死得。若不是太子,她一個剛沒了丈夫的女人帶著剛剛生下的女兒如何活?太子恩典,才讓她把女兒帶入宮中,多茍活兩年已是上天恩德了……”
楊曉然呆愣愣地坐在那兒,她無法理解這種忠心。爲了報恩,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
這對她來說太不能理解了。
因著這社會的價值觀與她不同,很不同。所以她不能去苛責這位母親,或許在她看來,忠義比女兒的性命更重要吧!
“那,那人現在到底在何處?這些年又是怎麼過的?還有皇后到底知道不知道這事?”
趙四點頭,“.乳.娘帶著小主子跑出去後,隱姓埋名,可日子過得很是艱難。這些年奴婢總得託人悄悄送東西。後來又怕被人看出端倪,便在與皇后娘娘立下君子之約時使了個詐,讓娘娘先答應奴婢保全想保全之人,才立君子之約。娘娘仁厚,許也是猜到了什麼,就答應了。”
“與娘娘立下君子之約後,奴婢便合盤托出。娘娘當時也如太子妃您這般驚訝。但到底是菩薩轉世,心腸慈悲,至此以後便時常替奴婢照應著。每月總是會尋個藉口,讓奴婢出宮採辦。未到太子妃跟前,這玲瓏多寶的賬單便是奴婢去拿得。後來來到太子妃身邊,奴婢每月還是會去拿賬本,這些事太子妃都是知道的。”
“所以你每次出宮都要好久時間,就是中途去看郡主了?”
楊曉然忍不住讚歎,“真是忠義之人啊!我果然沒看錯你!”
頓了頓又皺眉,道:“那母親送你來我身邊說我能完成你心願這到底是何用意?母親與阿翁伉儷情深,她都做不到,我如何能做到?”
趙四搖頭,“奴婢也不知。可皇后娘娘說,這事若有能人做到,天下唯太子妃爾!”
頓了頓又道:“娘娘曾拐彎抹角試探過陛下,可陛下好似不願提這事。又見齊王幾個女兒一個個病死,便覺還是讓小主子繼續隱姓埋名的好。她只對奴婢說,伺候好您跟太子,將來就有機會替小郡主正名。”
楊曉然蹙眉,慢慢地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後,思索半晌,才輕聲道:“母親真是寬厚啊……”
說著便是苦笑了。
這事不是隻有她能辦到,準確點說,這事只有李承乾能辦到。
而前提就是李承乾能順利登基。
老一代的恩怨遠去,給一個堂妹身份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李世民死了,這代人的恩怨就算徹底結束了。
長孫對於這事可謂是費盡心思,用心良苦。
到底還是覺得丈夫把人孩子都殺了是有些過了吧?這是在爲李二積福啊!
想到這裡,悠悠一嘆,道:“你爲何不早點說?難不成你以爲我也是那種心狠之人?”
“不!”
趙四喊了出來,“娘娘是心善之人,可正是因爲娘娘心善,奴婢纔不敢把這事說出來,怕害了您!這事皇后娘娘都做得極爲隱秘,不敢讓陛下知曉。若是陛下知曉您和皇后維護我等附逆,不知該如何生氣。雷霆一怒,便是伏屍百萬啊!娘娘!”
楊曉然沉默了。
的確,這事若是被人知曉,那還了得?長孫膽子夠大,居然敢在李世民眼皮子底下做這等事。李世民對於別人或許會寬宥,可對於李建成和李元吉卻不會寬恕。
因爲這兩人差點讓他把命都丟了!
更別提這可是政敵!
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李世民這樣的雄主不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
雖然這時的鬥爭一般不會牽涉到女子,但從齊王幾個女兒的命運來,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這得虧還是看在那楊氏的面上。但她們雖然沒立刻死去,卻也是以庶人的身份被幽拘在皇宮,然後沒幾年就一個個病死了。長孫把趙四指派到自己身邊,恐怕也深知丈夫的性格。只要丈夫還活著,這個大伯的女兒沒準還是在外以庶民的身份活著還好些。
入了宮,那可就沒準了。
見楊曉然不語,趙四蠕著脣,低聲道:“其實,其實奴婢近日恍惚,是,是覺得陛下可能知道了這事。”
“什麼?”
楊曉然擡頭,有些驚愕。
“去歲他忽然把楊貴妃的兒子過繼給了太子,還一直在皇后跟前感嘆,說當年約束不力,導致幾個侄兒侄女在混亂中死去。皇后幾次想接話,可最終還是忍了。近日奴婢又聽聞陛下要追封小主子爲聞喜縣主……便覺天子可能有所察覺,娘娘,您忘了?這玲瓏與多寶的賬本一直是皇后娘娘管著。可皇后娘娘去了,按理這六宮之權都交給了您,這賬本也應該由您接手過來纔是。畢竟那多寶和玲瓏可是您一手創建出來得,這皇后娘娘走了,賬本給您管著怎麼看怎麼合理。”
“可偏偏陛下沒有。反而是自己要了過去。這六宮大權都能交給您,怎又會在意這區區賬本?難道陛下還信不過您這兒媳婦麼?所以奴婢細思之下極爲惶恐,奴婢覺得陛下可能真得察覺到了什麼……”
一層白毛汗瞬間冒了出來。楊曉然跌坐回椅子上,臉色有些發白,喃喃道:“果是帝心難測,伴君如伴虎麼?”
說著又一蹙眉,眼裡射出兩道精光,道:“你這人!也是的!既然察覺出不對,爲何不早與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