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不遠處藏著道矮墻,在周圍的樹叢間半隱半露著,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就跟整片林子混在了一起。
墻里頭花浪翻騰。
粉艷艷一團團新開的桃花搖曳在陽光下,霧似的層疊作一片煞是好看。真是沒有想到,原來還真的有這么大一片桃花林在這里……
不過卻好象不是給游人進去參觀的。被那么長一道圍墻給環著,這片偌大的桃花林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風不斷在里頭游走出沙沙聲響,靜得讓人幾乎忘了這片桃林嬌艷得把陽光都快要吞噬了的顏色。
趕緊拿起照相機對著那角顏色校了校焦距,我打算拍幾張帶回去做個紀念,可就在正要按下快門的時候,我忽然發覺鏡頭里那片被風吹開了的枝叉間隱隱約約顯出了一個人。
畫里走出來似的一個人,不過他周圍的景致何嘗輸于畫。
手插著衣袋,他在這片粉煙似的花海里閑閑走著,桃紅的妖嬈映著他白衣的干凈,衣服被花染出層淡淡的紅,臉也是。
人面桃花相映紅……
原來這種詩,真要在遇到了這樣的景色,才能讓人乍然驚覺這些簡單字眼所組合出來的華麗奇跡。
怎樣一種嫵媚的顏色。
怎樣一種干凈而嫵媚的人。
也許這就是之前那只桃花煞匆匆放過我們的原因么?
如果是因為這個人的話,倒也是可能。
真像啊……
如果不是因為那一把張揚在桃花間火般顏色的發,我幾乎以為就是他了……那個笑起來兩只眼睛會彎成一條線,喜歡夸張地對你哦呀一聲輕嘆的家伙……
忽然似乎感覺到了什么,那人抬頭朝我們這方向看了一眼,慌得我忙收起手里的照相機。就在這時身后突然一聲喊:“喂!兩位小姐!這里是禁止游客進入的!請快出來!”
我一個驚跳,和那人目光撞了個正著。
那人有雙湖水般深不透底的墨藍色眸子。
隨即回過頭,一下驚覺那人正聞聲朝我們這方向快步過來,我一把抓住林絹的手連蹦帶跳跑出了這片林子。
一路嘻嘻哈哈,我感覺我們兩個就像兩只剛偷了次奶酪的耗子。
有點竊喜,有點刺激。
邊聊著剛才那片桃花林邊往回走,快接近湖邊的時候,突然發覺那地方人山人海被圍得幾乎水泄不通。
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隱約聽見邊上人說到死人和謀殺什么的,一下子好奇心給勾上來了,我們互相拉著手跟在人群后面用力往當中擠。
“啊呀!太慘了啊!”
“嘖嘖,這么小的年紀!”
“毛毛你不要進去看!乖啊聽話!出來!”
“要死了……都是血啊……”
先是自己削尖了腦袋往里鉆,后來是被身后的人頂著不得不一個勁朝前擠,總算擠到頭一下子鉆出了人群,邊上林絹突然一身尖叫,拉著我的手就拼命往后退。
視線重新被人群擠住的當口我看到了一雙腿,腿很白,修長,優雅,像兩只美麗的天鵝,天鵝上面全是血,映著那大片大片蒼白色的皮膚,有一種地獄般森冷的美。
手機突然歡快地唱了起來,突兀間驚得我手一陣發抖。
摸索半天從包里拿出來喂了一聲,話機那頭傳來一道淡而蒼老的話音:“寶珠么,我是外婆。”
離開那天,說是兩天后會來電話找我,外婆這通電話比她原先說好的遲了兩個星期。在我都快忘了這事的時候突然間就打過來了,和她上次很突然地出現在我面前時一樣的令人意外。
她約我隔天去她住的飯店和她碰面,說是要帶我去見一個人。
什么樣的人,她沒說,只說了碰面的時間,還有那家飯店的名字。飯店名叫大都會,因為接待的華僑居多,是我們這座城有名的“華僑飯店”。
大凡上了年紀的人,似乎總對那些被時間所沉淀的東西特別的鐘愛,即便它已經不再是很多年前那個被人所矚目的至高點,在他們心中,它大概是永遠都停留在那段時空的絢爛里的吧。
‘大都會’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產物。在那個年代,它曾有著遠遠顯赫過現在 ‘香格里拉’或者‘希爾頓’的地位,雖然在那些層出不窮的高級飯店包圍下,現在的它已經老得像個掉了牙齒的爺爺,可是在老一輩人的心目里,它始終有著無可替代的這座城市最頂尖飯店的位置。也因此不管它再怎么陳舊,再怎樣在周圍一座比一座奢華的酒店旁變得逐漸丑陋,始終是很多年老的歸國華僑回到這座城市后后首選的居住點,仿佛不這樣住上一回不足以證明自己衣錦還鄉。正如我外婆。
有些東西在有些人的眼里,基本上就是一種階級一種層次的代名詞,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
不過我并不喜歡這個地方。
年歲越大的房子越是容易吸引一些不屬于這世界的東西,因為陰。這是不可避免的,即使最近幾年它在不斷地被修整和翻新,很多設施都是全新的了,但本質上改變不了什么。很多東西是再怎么翻修也涂抹不掉的,那種無數歲月里它不斷經歷著的生老病死在它每一塊磚泥里所積壓腐化出來的變質。
況且它還經歷過戰爭那個動亂的年代。
有時候只是從外面走過,都可以感覺得到它周身所散發出來的一種陰惻惻的寒,雖然從沒在那地方碰到過什么不想碰到的東西,不過始終對它是敬而遠之的,我想這也許就是我的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
見面的地方約在‘大都會’十九樓。
上了電梯才發覺自己遲到了,路上塞車塞得比我想象中要嚴重,半個小時的路走了一個多鐘頭,以至原本安排得還算寬裕的時間,我卻足足遲到了半個小時。
想起外婆那雙嚴厲的眼睛,我不由自主一聲嘆息。
一直都很好奇她當初是怎么和我姥姥交往到一起的,在我看來,她們實在是兩個完全不同星球上的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我姥姥的隨和不拘小節,她的嚴厲挑剔,怎么看都是習慣和觀念完全相背的兩個人,這樣的人能一起相交幾十年,真是件奇跡。
正胡思亂想著,電梯叮的聲響在十樓停住,邊上客人三三兩兩走了出去,直到門關沒有別人再進來,于是整部電梯里剩下了我一個人。
‘大都會’的電梯有個很大的特點,那就是它至今還保留著三十年代初建時的風格,不單如此電梯門外還特意留了層銅色金屬拉門,就像那種老工廠里的運輸電梯門那樣,兩道門同時打開才可以進出。很繁瑣笨重的外觀,但也正為因此,它在許多人的眼里便顯得與眾不同。
他們把它稱之為有味道,很懷舊風。不過在我看來,監獄風更多點就是了。
站在里頭能把電梯上升時繩索拉動的摩擦聲都聽得清清楚楚,這種感覺實在是很不好,尤其是一個人的情況下。于是不免有點煩躁起來,忍不住抬頭開始對著門上那排數字數樓層,剛數到十四,突然電梯像碰到了什么似的震了一下。
一個踉蹌,頭頂的燈倏地一暗。冷不防間驚得我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摸索著周圍可以扶的東西,剛抓到邊上的扶欄,頭頂上的燈突然又亮了。
驟然而來的光亮刺得我眼睛一瞇,模模糊糊間感覺有什么東西從我頭頂上垂了下來,好容易適應了光線把手從眼睛上挪開,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我整個人一下子僵在原地不能動彈。
那個從我頭頂上垂下來的東西是個女人。
身上穿著這飯店服務員的暗紅色制服,她脖子被一根纜繩纏著吊在電梯頂上的燈管旁邊,隨著電梯的再次上升一搖一晃地在我面前微微打著轉。
忽地那張蒼白的臉轉向了我,在我呆看著她的時候。
趕緊把頭一低當做什么都沒有看見,我一邊偷偷把隨身帶著的護身符從口袋里掏出來捏在手里。眼角瞥見她還在我邊上,低著頭只看到一雙腿在我邊上輕輕搖晃著,腿白皙圓潤,自膝蓋以下,卻什么都沒有了,一團模糊的黑,隨著她身體的搖動,滴滴答答往下躺著黑紅色的漿液。
“叮!”
突然間電梯一聲響,在這一片快要讓我窒息的死寂里刺耳得讓我一個激靈。
一眼看到電梯門開我趕緊朝門口直撲了過去,卻一頭撞在那道還沒來得及開啟的金屬拉門上。
門被我撞得卡啷一聲響,我隨即感覺到領口上被什么東西用力一抓。不由自主朝里直跌了進去,一下穿過那懸掛在電梯里的女人直撞在電梯的墻壁上。撞得我兩眼發黑,沒管太多用最快的速度沖到電梯口正準備過去把那扇緊閉著的金屬門拉開,一眼看到門外的景象,硬生生把我驚出一身冷汗。
門外根本不是電梯停留的樓層。界于十八到十九樓之間,這部電梯不是停下,而是被卡住了,門外是一團漆黑的,一陣陣風透過柵欄直灌進來,帶著自十八層以下盤旋而上的呼嘯。
“喀啷……”還在對著那門發呆的時候,電梯內側的門合上了,搖搖晃晃拉著我直到十九樓停,門再開,外頭那道金屬門也在同時緩緩打開。
一腳從電梯里跨出去,只感覺整條腿都在打著飄。直到在外面的地板上連走了幾步才回過神,我下意識朝那間電梯里看了一眼。電梯里空蕩蕩的,光滑的護墻板上倒映著我的臉,有點扭曲,有點蒼白,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朝我這里走了過來,我聽見有人在叫我:“小姐?寶珠小姐?”
轉過身看到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迎面朝我走過來,一邊叫著我的名字。認出他們是那天來我家接外婆的人之后,腿一軟,我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