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沈家姐弟離開時便該告辭的,但管家卻又留了自己與盡歡兩日,說主子特別囑咐了,讓二位等一等。這段日子瞧得出來,慕望舒行事從無多余亦是周到細致,他這般囑咐定是必要。左右現下也不急著趕路了,便再住上兩日也無妨。
那夜之后倒是再未提起歸隱之事,一來不想催促,二來......盡歡的心思雖說不好猜,但他這些日子總是略微出神,從未見他這般遲疑的模樣,想必是在認認真真的想著自己的提議。那日早膳時候喝粥的手頓了半晌,待要問他,他卻愣愣的抬頭問,若是當真置了院子,去哪里為裂淵和那只兔子找個伴兒,找了伴兒他們相處不好怎么辦?生的太多了怎么辦?萬一生的太多而養的雞供不上他們吃怎么辦?供不上它們去攪擾村民怎么辦?連著幾問便將自己問到了,隨后險些噴了添飯的小廝一臉米湯。
這平日精明透了的貓兒,若當真是犯起傻來,實在是,太過可愛了。
比起這個,真正讓自己樂不可支的,便是這立于江湖之外卻融于是非之中的修羅圣手,當真是在想著與自己從此退隱,過上夫唱婦隨的清凈日子了。
慢著,夫唱婦隨?夫唱夫隨?琴瑟和鳴?琴琴和鳴?
都一樣。
只要有他,便好。
第二日日落時分,宅院外馬蹄聲響,下來兩個帶著兜帽斗笠的人。雖說瞧不出面貌,但那身形,自己再熟悉不過。
“斐遠,劍悠!”
二人剛在前院下馬,便迎了上去。正是大半年未曾見著的齊斐遠和顧劍悠。
“蕭大哥!”
“樓主!”
瞇起眼睛盯著劍悠,止了上前的腳步。
“你這毛病改不了了是么?即便不在盟中也這么喚我?那我是不是也應叫你顧左使?”
斐遠在一旁笑吟吟瞧著,也不說話。劍悠不自在起來,撓了撓頭。
“蕭大哥,蕭大哥饒我一回吧,我就是,順嘴了。”
見自己仍是不動,劍悠瞪了一眼齊斐遠,示意他來幫忙。但斐遠搖了搖頭,擺明了看熱鬧。
“別瞧我,我可不敢管,我又打不過蕭大哥,你自己惹得麻煩自己想辦法。”
看斐遠現下的樣子,不免笑了笑,伸手給他們兩人。
“來,跟我拆招,看看你們傷好的怎么樣了。”
一如幼時初見,在跟野狗搶食的兩個可憐孩子,自己說的第一句也是,跟我拆招,壓我一招,便允你們入樓。
“蕭大哥,你身上有傷啊,莫說我們欺負你了。”
斐遠笑吟吟的側頭說道,劍悠也挑了挑眉附和著。當真是,少年狂。
“吹牛的功夫有長進。來。”
齊斐遠和顧劍悠對視一眼,齊齊上前。斐遠的功夫底子是韓英,也就是白虎樓主花云舒教的,剛柔并濟講究一個快字。顧劍悠的功夫大半是自己教的,雖沒有七絕的剛勁但卻扎實得很,因著劍悠的兵器是鐵扇,近身纏斗無人出其右。他的一身功夫便是路起那武癡也總是躍躍欲試的,天資當真是過人。
并未運上七絕,只是單單拆招,齊斐遠掌風凌厲,一快字便可破勁招,手腕一盤一帶,把他退將出去。劍悠的纏勁便繞了上來,向下順著他虎口一用勁,脫了他爪勁,小擒拿手三指拿他手腕,這孩子竟是略略一笑,硬生生一個轉腕,快的拿捏不住。略一挑眉,這不是斐遠的奔雷手么?另一旁齊斐遠手背急急貼來在小臂一敲,瞧上去似是輕的很,那股子柔中透剛的蝕骨勁便陣麻了手臂。
呦呵,當真是有長進了。
看來現下過得了五十招了。
被他二人刁了腕,柔勁盤帶,卻并未選擇拆起小擒拿,而是繞了手背挽出一朵五瓣梅花之勢輕點二人手腕,一股透勁繞了開去,抓了二人手腕,這回可是結結實實動彈不得了。
“天山折梅手的風送紫霞?蕭大哥,你竟用縹緲峰的功夫!”
“怎么,只許你們用了對方功夫來放火,我點上一盞油燈都不成啊?”
兩人臉上一紅,嘿嘿笑著。放了他們手腕也笑笑。
“行啊,半年的功夫便好全了,還有這么大長進,現下若是不用上七絕勁,對付你們兩人當真是難的很啊。這般默契,想來雍州分部的麻煩事也定是不少才練得出來吧。”
齊斐遠挑了挑眉,一臉的一言難盡。劍悠倒是淺笑著并不多說。
也對,斐遠原本便是白虎樓主的首徒,這些年司殺的白虎樓雖說謹小慎微,但殺伐之事從不含糊。也沒得那么多是非麻煩的瑣碎,如今去了雍州任了堂主,一整個州府方圓百里的生意事務皆要支應,顧劍悠這些年在青龍樓歷練慣了的,斐遠自然是有些力不從心。
“好了,雖說外頭春光正好,但到底沒有站在此處說話的道理,來吧二位,里面請。”
向里頭讓這二人,說說笑笑往最里間走。盡歡正站在正堂外頭等著,齊斐遠和顧劍悠一見他立馬收了笑鬧,恭恭敬敬的彎腰施禮。
“屬下雍州分舵主顧劍悠攜堂主齊斐遠,拜見月先生。”
暗笑著二人的恭敬,向前輕輕挽了盡歡的手。
“先生是自己人,不必拘束了。”
齊斐遠和顧劍悠對視一眼,毫不掩飾眼中訝異。但此一句已然定了他們可以隨意在盡歡面前說話,不用顧忌外人在場。
“里頭說吧。”
盡歡轉身進了房,管家上了茶點便退了出去掩了門,一時間整個跨院都沒了人。慕望舒,當真是會調教。
似是在斟酌該從何說起問起,也或是......方才挽了盡歡手的模樣實是在二人腦中震著尚有余韻漣漪揮之不去。斐遠和劍悠只顧著抿著茶,一言不發的靜靜。
“你們兩個,茶不燙口么?小心舌頭。”
“噗!咳咳咳”
果然,一句話便嗆了一個。
緩緩搖著頭,這兩個人啊。劍悠替斐遠順著背,苦笑著望來。
“蕭大哥,不是我們小題大做。實在是......當初選坊主應試出關中了毒,朱雀樓主和月先生將我的命搶回來我便知先生是幫著我們的,那時候也著實佩服蕭大哥的本事,竟能將修羅隱月歸入麾下,只是,我們實是沒想到......月先生是,蕭大哥的人。“
盡歡低著頭撇著茶,不回話,只安心品著茶。擺明了將麻煩丟給自己解釋。
“情之所起,情之所至,我向來便不是個孝子。”
兩人對視一眼,連忙說
“我們沒有怪責蕭大哥的意思,只是聽聞盟中出了這般大的事情,有些擔憂。總舵那里傳來的消息又是不問緣由定要活捉,卻是暗地里下來的,拿了尊上的令牌,只給了我們幾個舵主和要緊的堂主,旁的部眾皆是不知。千魂引這么多年來從未有過這般行事,所以我們現下想來,還當真是怕尊上是發覺了什么苗頭才......”
“若當真是尊上發覺什么苗頭,你們覺得我和先生還能活著出千魂引么?以尊上的脾性,即便是獨子,也不過是一掌的功夫。”
兩人緩緩點頭,看他們的樣子,怕是并不知曉裴熠辰做下的勾當。
“這些時日你們沒有接了奈何谷的消息么?”
“三日前送了信過來,給了此處的地址,只說蕭大哥在此處候著卻并未說其他。”
點了點頭,看來是兄長收到了慕望舒送去的消息,卻不欲這兩人過多參與到此事中來,所以并未多說。
“盟里的消息呢?”
“那位小王爺這些時日安生了許多,一月前他突然動身離了千魂引,兄弟們跟了出去便在泉州丟了蹤跡。還是緋炎哥遣了碧落青衣衛方才又重新連了線。在臺州發現了他們一行人的蹤跡。”
聽到此處略挑眉,臺州,裴熠辰果然是將人藏在那處。
“里頭情況如何
?”
“裴熠辰小心得很,那宅子看起來沒什么,卻是機關重重重兵把守的,里頭甚至有不少江湖高手,斐遠親自去探了,卻也是入不得第二道門。便是送菜的或是泔水車都進不去,連平日扔的東西里也瞧不出什么。但不知緋炎兄長從何處得的消息,定要我送來一份口信和一樣東西。”
接了劍悠遞過來的東西,竟是一份包裹完好的藥渣。遞給了盡歡讓他瞧著,這東西他才是行家。
“口信呢?”
“只有四字。雙十,女子。”
瞇起眼睛細細思忖著這句話,雖說僅有四字,但這已然十分不易了,且這四字便是幫助甚大。
“莫非,這裴熠辰費盡心思,竟是金屋藏嬌?”
“哼,怕,還是個病弱美嬌娘呢。”
盡歡淺淺彎著嘴角,將那包藥渣放到一旁。
“法半夏、生大黃、橘紅、麝香,石菖蒲。桑寄生、夏枯草、生杜仲、生牡蠣、黃芩,這些藥皆是行氣導滯和安神的。分量不輕,且這是一日的量,若是日日服用,那便可知,無論服藥的人是誰,這些藥治的,可是瘋癲之癥。”
“瘋癲?莫非裴熠辰重兵把守囚著的是個瘋癲女子?這,不合常理。”
“應該不會,我打聽了專門給他們府上收集泔水的那小哥,讓他留意下府上的吃食。幸而這小哥有親戚是大夫,他說那處吃食相當講究,雖說并非山珍海味但卻是極和藥理的。若當真是囚著,原本便無須這般在意,連吃食都這般上心。”
“裴熠辰的性子陰狠城府極深,又格外善用紈绔面具示人,若他當真是這般不惜露了他原本心思的重兵把守,那處的人,定是他不可失的要緊。”
“月先生說的是,裴熠辰離了千魂引回臺州的前幾日,那處宅子便夜夜傳了來極其凄厲的女子尖叫,聽上去應是夢魘不寧,但卻是令人聞之怯怯,臺州城里已然穿的沸沸揚揚皆說那處鬧鬼。裴熠辰似是因著這個才匆匆趕回的。”
與盡歡對望一眼,自然知曉這一月前的夜夜不寧源自于誰的手段。果然,慕望舒的這一股東風,送的恰到好處。即讓裴熠辰露了馬腳和在乎,又給了應對之法。向來那包藥渣便是慕望舒著人盜出來的,另外,這女子的夢魘,也定是在藥中做了手腳。否則怎得平日無礙,卻突然便發了夢魘?這司命,當真厲害。
盡歡放下了茶盞,舔了舔潤的水亮的唇。
“世人皆有在乎,唯有絕情絕義。無欲無求之人方才不好對付。裴熠辰這些日子暗地里攪-弄是非將千魂引弄得連失臂膀,無非因著他皇親的身份和全無把柄方才無處下手。現下既然他露了自己的在乎,想要對付他,便再不難了。”
顧劍悠看了看盡歡,又轉頭問自己
“蕭大哥,可要追查?”
一句話,并不難答,卻當真是不知如何答。
轉頭望向盡歡,他也望著自己。只那目光中,并無一絲催促和慫恿。
平靜無波。
裴熠辰,自己是恨之入骨的,憑他傷了盡歡,憑他妄圖要了盡歡性命,憑他在盡歡身上留下的那些痕跡。
千刀萬剮猶難泄憤。
但。
但。
“再等等,若他當真禍害的厲害了在動不遲,托個信給朱雀樓主便罷了,無須你們動手。”
顧劍悠,齊斐遠,連同自己一同望向盡歡。
盡歡仍是那般靜靜望來,只是此次,眼中蘊了旁人瞧不出來的笑意。
他......
竟是允了自己離了這是非恩怨,替自己拿了主意,斷了自己因他而起的猶疑矛盾。
他,這是答應了么?
他這是,答允了吧。
蕭妄塵,你怎得這般沒出息,鼻端酸個什么勁兒。
當真是,沒出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