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歡仍是一襲白衣,前些日子聽封卿言說尊上特意從瑞蚨祥定的料子,皆是盡歡素日慣了的白。霜白荼白雪白各兩件,外頭攏了輕紗,瞧上去更是添了幾分仙氣和涼意。這已然溫熱起來的時候,倒是正合適。
只他的臉色,仍是不甚好。
初晴過去扶了,落座在尊上旁側,這些日子,他只用那檀木的簪子束著發,那把桃木梳倒是再沒瞧見。說不吃心是假的,只是,若他打定心思丟了,自己,又能如何呢?
"我的規矩,殿下應是知道。”
盡歡落座,便輕輕一句。大殿中無人說話,便是稍顯粗重的吸氣聲也是沒有的。所有人都暗自瞧著這位鬼醫圣手的一舉一動,卻絲毫不敢置喙。
裴熠辰原本便跪在殿中央,聞此一句垂了眼眸,穩穩的端著茶盞,不曾起身,膝行著向前,直到盡歡身前。
外頭蒲扇的聲音被此時的靜靜襯的大得很,沉沉的藥香催著,唇舌間都沒了味道,只覺得裴熠辰膝蓋磕在大理石面的每一下,都清脆的像是砸在耳畔。
“先生的規矩,我清楚。”
和對面的封卿言對視一眼,暗暗咂舌。自從裴熠辰入了千魂引,向來自視甚高,這皇親的架子就從未放下來過。張口閉口都是小王,何時用我字代稱?如今這般,當真是......
“清楚便好。”
盡歡微微歪著頭向左傾著身子并不接裴熠辰的茶,雙手交疊緩緩揉著指節,那日在雪地里的凍瘡在他左手小指和食指留了印子,雖說并不明顯,但到底是白璧微瑕。
“恭請先生飲茶。”
裴熠辰將托盤抬高,盡歡仍是不動,他便又抬高一寸,盡歡不動,他便再高一寸,直到已經高了頭頂,雙臂直直的舉著。盡歡瞧了瞧他,輕輕一笑。
“恭請?哦,已經跪著了,果然是恭請。”
盡歡轉頭看了一眼尊上,笑的更淺了些。
“殿下如此大禮,若是離某不接這茶,豈非不識抬舉?”
話雖是答得裴熠辰,卻是對著尊上說的。尊上放了手中的茶盞,點了點頭。
“醫道的事本座是外行,你看著辦吧,殿下要什么好藥材盡管開口,千魂引旁的沒有,這些東西還能管夠。”
抿了一口已然涼透了的茶,這一句,便已然定了尊上絕不會在此事上為裴熠辰說話求情,任君處置的意思這般明白,幾位在座的也皆是面面相覷。
其實也沒什么不明白的,尊上既然幫著裴熠辰搶了人來,又如何能不定條件呢?那豈非太便宜這位在千魂引作威作福這般久的小王爺?
“殿下在杭州城待了一段日子了,可曉得這明前龍井有什么講究么?”
盡歡瞇著眼睛望著低眉斂目的裴熠辰這般舉著茶盞的姿勢著實累得很,但裴熠辰的手臂卻并無一絲彎曲,就那般直直的舉著。
“明前茶以獅峰龍井最佳,一旗一槍為極品,沖泡井水下,江水中,泉水為上,杭州虎跑泉水最能露其香,保其品。”
裴熠辰一字一句答了,盡歡笑了笑,伸手拿了他的茶。
“殿下好見識。”
盡歡起了茶杯,嗅著撲面而來的茶香,嘴角的笑越發深了,一見他這般笑便知不好。果然,盡歡端著茶盞,望著裴熠辰
“但殿下少說了一樣......”
盡歡手腕一傾,眼看著里頭的茶水緩緩落下,打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滴答有聲。
“茶,要八分燙,方能留住茶香不散。若是涼了一分,先前那些精細功夫,都是白費。”
碧綠茶湯全澆在了地上,裴熠辰不曾抬頭,盡歡垂眸瞧著他,意有所指
“正如一招棋錯,滿盤皆輸。一時不慎,前功盡棄。”
裴熠辰收了手臂,低頭看著地上一灘的茶湯,神色未有變化。
“是我疏忽了,我再為先生重新泡茶。”
說著便要起身,盡歡放了茶盞,狀似無意般說道
“所謂明前茶貴如金,這般暴殄天物,也是離某的錯了。”
裴熠辰方才起了一半的身子一頓,在座的皆是人精,便是路起也聽出了盡歡的言外之意,紛紛變了臉色。穆不修是頭一個看不上盡歡這般折騰人的,剛張了張嘴,尊上淡淡的瞥了一眼,他便如同噎住了似的一個字都不敢說了。裴熠辰復又跪下,將茶盤放在一旁。
“先生教訓的是,是我不懂民間疾苦,紈绔慣了的緣故,得蒙先生教誨,絕不再犯。”
裴熠辰說著便俯下身,竟是用唇舌去吸著吮著地上的茶湯。
所謂奇恥大辱,便是如此。
一殿的人瞧得是心驚膽戰,無論如何這畢竟是皇親,如此折騰他,他那奸狡慣了的親王老子怪罪下來,多少個腦袋夠賠的?
除卻盡歡和尊上,便是自己臉色如常,小廝進來重新添了茶,只是這回甘的茶水現下到了口中,苦味卻濃了。
裴熠辰是千刀萬剮不足泄憤,但這般握了他在乎之人當把柄當眾羞辱他,也總是勝之不武。
蕭妄塵雖說不是什么君子,卻也總覺得,唇亡齒寒的不舒坦。
但,最讓這口茶吐不出咽不下的,卻是此時盡歡的神情。
與旁人眼中,盡歡與往日并無不同,仍是那般淡淡的清冷,如同雪山融水化了清泉,冷寒寡淡。卻唯有自己知曉,此時的盡歡對他現下所做的,心頭并無一絲波瀾,墨玉似的眸子里瞧不出漣漪,無論是雪恥的痛快亦或是報仇的爽利,分毫也無。
那般純粹的暗混著實在的惡,從他的身子里滲出來,遮了曾經那般鮮活的眉眼。
盡歡他,似是正在漸漸,向自己瞧不見,也不愿意看見的地方,跌下去。
“先生,救人要緊。”
身側傳來的沉沉一句,如同茶盞粉碎般擲地有聲。在靜的沉得仿佛凝滯了的大殿里,暮鼓晨鐘般敲得每個人振聾發聵。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直直的盯著雀兒。這位往日里溫文爾雅的朱雀樓主,此時卻是一副凌厲的氣勢,抿緊了嘴唇也掩不下的怨憤急惶。
盡歡緩緩轉頭,望著雀兒。
那目光越過自己,直直的望著。
卻讓身子結結實實的一顫。
“朱
雀樓主,是替殿下著急么?”
盡歡的語氣又柔又輕,但不知怎地,大殿里仿佛有寒風刮過,在座的人都不約而同的打了個冷戰。
千魂引中各位樓主坊主從一開始便與盡歡交好的只有朱雀樓主毒步寒,他們二人雖說不似自己與雀兒這般自幼的交情,但雀兒那時傷了腿也瞧得出盡歡著實是著急的,他的淡性子平日看不出,但那日是當真急了。可現下,這兩人隔著一整個大殿彼此望著,電光火石是沒有的,但,總覺得有什么......如同海嘯般摧枯拉朽了過去。雀兒緩緩抵了頭,掩了原本的神色,起身拱手道
“屬下,不敢。”
不知怎的,瞧著雀兒的神色,總覺得,心疼得很。
莫名的,心疼。
不過這么一攪,盡歡似是也乏了,裴熠辰起身抹了抹唇,他那身初見時候的華服此時看上去格外的讓人覺得刺眼,這些日子千魂引中眾人受夠了他的氣,原本似是想要好好出口氣的,卻并未想到盡歡出手如此凌厲,便是酷刑怕是也比不上這個。
所謂士可殺不可辱,現下這位小王爺,還不知是何種心情。
只不過往日里跋扈張狂,卻不曾想對一個瘋癲女子竟能如此愿受**之辱,除卻穆不修和慣了面無表情的景漣舟,旁人皆是多了一分敬佩。
“茶就不必了,我身子方才好些,多飲茶也是無益。既然殿下如此恭敬求醫,那離某也不便回絕。只是這月修羅卻是我親手制得,但入體到底多久卻是不知,不如殿下詳細說說經過,也好我對癥下藥?”
不知?
微蹙了眉瞧一眼雀兒,這世上還能有盡歡診過脈卻仍是不知的病癥?這托詞分明是要裴熠辰在眾目睽睽下交代清楚這女子的身份,旁的也罷了,這女子明擺著是逆犯之后,這么交代身世便是要將這把柄確確實實的交了給千魂引眾人了。
果然,裴熠辰臉色白了白,抬頭望著盡歡,動了動嘴唇,最后還是咬牙點了頭。
“此女名叫唐馨蕊,是先皇太子傅的獨女,因獲罪被流放,逃出來后卻遭強盜擄去。說起來她被擄走的地方先生應是知曉的,便是連州城外的鷹頭山。”
險些砸了杯盞,與眾人一同轉頭望著盡歡。
鷹頭山,那便是修羅隱月成名的地方。也是月修羅這一奇毒現世的地方。
原來如此。
如此消息,盡歡僅僅是挑了挑眉,神色并無波瀾,淡淡的哦了一聲。裴熠辰眼中閃過一縷慍怒,卻仍是生生掩了下去。
“既是罪臣之后,殿下這般上心,也不怕王爺吃心么?”
竟是這個么?
盡歡,竟是問了這個?
那為了官差不公而對囚犯路見不平的盡歡,竟全然不顧一個無辜女子因著他的奇毒受了這些年罪么?
“唐家未曾獲罪前,便已然與谷王府結親。馨蕊她,原本便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裴熠辰抬起頭,一抹柔情從他臉上淡淡拂過,轉頭不再去看這似曾相識的神色,望著外頭忙亂的小廝和揮動不停的蒲扇,心,隨著那藥煙,飄去了那棵滿是燈盞的桃花樹下,那個埋在自己懷中喚著塵的人兒,怎得,不見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