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玉碎,通體潔白,昔年越州出產杉木唯有一株白衫芳香馥郁當世稱奇,配了上等木料純絲為弦,琴徽雁足,琴軫皆是無暇美玉制成,如此絕佳的伏羲文武七弦琴,自然是名品。
離月隱抱琴腳步緩緩,側身擦過,魏瓔珞衣袂微揚,鳳頸琵琶撞了離月隱抱琴的手,離月隱腳步一歪,手背觸了魏瓔珞手肘才穩住,他側目望了魏瓔珞一眼,不發一語徑直而去。將玉碎手勢輕柔謹慎置于琴架,細細凈了手擦干,緩緩調著琴。身后的圓月映著他干凈清冷的面目,當真是天上一月,人間一月。
“阿彌陀佛,沒想到老衲有生之年,還能再見玉碎古琴。”
蕭妄塵和洛玉痕齊齊轉頭,望著逐塵大師。
“爺爺/大師曾見過?”
異口同聲。
逐塵大師含笑捻須,眉眼間一片清明
“多年前老衲有幸一見,音色清脆,音韻雅絕,卻是好琴。”
蕭妄塵張了張嘴,他想問的話已然在嘴邊了,他自是知曉的,這玉碎古琴原本在祖母手中,只是之前呢?祖母雖也善音律,但到底多年不曾奏琴,確是愛護有加,但祖母近年時而清醒時而糊涂,若非受人所托,底下人也未必會如此盡心。那么,這個所托之人,會是何人呢?不待他問,逐塵大師望著離月隱,目光悵遠悠長,似是回想舊事,總難自持
“只是名為玉碎,所擁者,也皆是這般不肯瓦全的性子,卻不知,斷念斷執方可長久... ...阿彌陀佛。”
蕭妄塵身子一震,愣愣的瞧著逐塵大師,見他突的斂了雙目雙手合十頌了聲佛號,再不肯多說。洛玉痕見蕭妄塵如此震動,親手斟了酒奉上,眼中是沉沉警醒。蕭妄塵抬頭看了眼尊上,見他微蹙著眉,似是不滿適才大師所說,蕭妄塵連忙接了酒,點了點頭,神色如常。
魏瓔珞特意命人將座椅置于離月隱之前,纖腰一擺落座便也調起了琵琶。一雙如雪柔荑旋著鳳頸琵琶兩個軫子,蕭妄塵抬頭望著魏瓔珞,月光在她的側臉鍍上了淺白的暈,嬌柔的如同月下曇花沾了露水,平白惹人憐惜。許是盡心細致調弄的關系,一抹恬靜藏于她眉間,卻隱隱似是絲病容,全不似之前那般咄咄逼人笑里藏刀,只是這臨水照花的桃花面怎會有著病容?搖了搖頭,蕭妄塵只覺得今夜自己大約是被月色所累,竟是眼花了。
離月隱調好了琴,指尖輕撫過琴弦,一一撥過七弦,蠶絲弦那般清脆,果真如同玉碎般余韻清遠,即便不懂音律之人也是贊嘆般點頭,離月隱停手,焚香,抬眸,正對上魏瓔珞望過來的杏眼。
錚!
眾人皆是一震,因著這突的掃弦,竟是驚雷海嘯之勢,兩人之間一股詭譎的默契,竟是出手便是如此雷鼓陣陣,驚人心弦。
十面埋伏。
全不似蘇杭女子應有的慢捻輕挑春意縈繞,仿若萬馬奔騰,疾風凜冽,摧枯拉朽。
扣、抹、彈、遮。金鼓戰號齊鳴,旌旗獵獵,兵士吶喊助威,萬馬驃騎先行,端的是山雨欲來之勢。
“如此氣勢,竟是出自秦樓畫舫女子之手,實是... ...難得。”
羽音坊坊主封卿言向來是五坊中最為通曉音律之人,往日里也是如蕭妄塵這般眠花宿柳的胡鬧廝混
,但論起品鑒音律千魂引里自然是無人出其右。此時見他怔怔望著魏瓔珞纖纖柔夷琵琶上紛飛,生生多了一份五體投地。便是蕭妄塵也緩緩點頭,拋卻此女平日行事過于張揚刻薄,她這手琵琶也著實是嘆為觀止。
琵琶聲淙淙,這般金戈鐵馬之勢在魏瓔珞指尖散開,腕上的細碎鈴音也因著這般的動作叮鈴作響,催著魂魄般的攝人。
蕭妄塵突的升起一抹奇異的念頭。
這般人月團圓之夜,如此殺伐之樂,實是,不祥。
鐺!
許久未動的玉碎突的撥響,那般清脆的散了魏瓔珞的琵琶聲聲,如同拆招推了雙掌破了雙拳一般擊碎了金戈之聲,擘、托、抹、挑、勾,如同蘭陵王提劍入陣,劍光所到之處盛放光華,生生壓住了那般清明的琵琶。何人聽過古琴獵獵錚然蓋過琵琶的十面埋伏?葉燃犀怔怔轉頭,瞧著同樣怔怔望來的蕭妄塵,兩人眼中的驚詫在同一時候,化作了毫不遮掩,也遮掩不住的盛贊。
魏瓔珞哪肯這般便被壓住,柳眉一挑,指下更是疾疾。
“當年楚漢兩軍激戰于垓下,那般生死搏殺,不知是否能及今日所見所聞啊。”
洛玉痕朱唇輕啟,言笑晏晏,指間捻了玉杯輕輕晃著,嫵媚風情撞了滿眼。一曲十面埋伏倒是讓二人短兵相接,暗自斗了起來。眾人便是再遲鈍也皆是瞧出來了,渾然不讓亦步亦趨,以往所見皆是月先生輕撫慢挑的嫻雅清冷模樣,何曾見過他這般桀驁浩然的凜冽之氣,琴音琵琶聲交纏,難分難舍的如同陷入苦斗,若不掙出個你死我活端的是不成的。
唯有此時,蕭妄塵才能毫無顧忌的望著那人,望著那人如何將一首琵琶古曲生生散為己用,瞧著那人如何將心中凜然不屈融于指間曲端,瞧著那人如何將嫉妒挑釁片片碎成落紅點綴眉間,瞧著那人如何將自以為是足以抗衡磨挫成翠葉襯了他這絕世芳華。
不過一曲,離月隱便用他無以匹敵的玲瓏指尖碎了魏瓔珞已然令人驚異的琵琶技。
如此立威,這些時日的忍讓退避皆有了源頭。一擊制敵,過了今夜,想來魏瓔珞再也不會碰琵琶了吧。
只有蕭妄塵知曉,離月隱從來都是這般睚眥必報的性子,他雖然無意爭寵,但到底是記著的,魏瓔珞這般步步緊逼,當真是自不量力了。離月隱雖說并非殺伐決斷的江湖人,但到底是掛著修羅隱月名頭的鬼醫圣手,怎得也不是那好惹的溫室桃花。從不污了雙手皆是命人取了惡人性命,救一命換十命的離月隱,在用他的法子提醒著小瞧他的那些人,委身與千魂引尊上,從未改變這玉面修羅的戾氣。
抬首望去,魏瓔珞氣息微促,額間已然滲了汗,卻已然那般倔強的不肯放慢。平心而論,她真的是美的,那般的嬌艷,猶如春日盛放的芍藥,灼灼冶艷,咄咄逼人,不留余地。而離月隱,卻是清秋靜夜的一抹上弦月色,任憑人世無常,怡然立于星漢,清冷絕然,澄澈無匹。
折一枝春色在手固然比仰望皓月容易,但久而久之,這般易得的灼灼,自然比不上難觸難得的出塵。
勝負,已分。
蕭妄塵微微斂了神色,雖說他樂的見離月隱不被欺辱,但,這般一舉奪了寵,他怕是又要夜夜被蕭然壓在身下了。那般步步紅蓮灼了眼的模樣,蕭妄塵當真是不想再見了。可他如何勸得住呢
?當日離月隱說的話他仍記得那般清楚,他的有所求,他這般委身于尊上的緣由,若蕭妄塵輕舉妄動害了他,那當真是得不償失了。
影煞塵公子喜怒不形于色,心事無有人知的鐵律蕭妄塵從來都不曾忘記,他知曉如何將裂魂之痛斂于眼底,化為一抹淡然,他更知曉如何將劍指天下的桀驁化為嘴角一絲委頓頹然,但他對著這人的時候,有什么便從他的每次吐息,每次流連,每次注目中洶涌而出,即便是低眉斂目木然退開,也有著蛛絲一般當斷未斷的糾纏,從前不識情為何物,如今知曉,那人,卻是絕不能,不該染指的。便是多一眼停在他身上,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步步驚心的日子,他蕭妄塵這些年過得還不夠么?何必,要扯他下來呢?
可惜,情之一字,如何能阻的了呢?
蕭妄塵暗自分著神,卻也聽得見琵琶聲早已然被琴聲壓下,竟是轉為了一曲廣陵散,雖不似十面埋伏那般金戈鐵馬,但這曲子,也是琴曲中少有的殺伐干戈了,這... ...
千魂引部眾也是熟識這曲子的,但凡尊上在東廂住著,她魏瓔珞都會奏上此曲邀寵。只是向來不及今夜月先生的琴技意韻。已到正聲,玉碎隱隱風雷之聲入耳入心,琵琶卻是漸漸無力扶持,存存矮了下去,瞧著魏瓔珞香汗津津的模樣,自然也是無人催促,曲聲漸漸高揚,逐塵大師的眉間卻緩緩蹙了起來,蕭妄塵也覺不妥,轉頭望向尊上,卻見他目光怔愣無神,全然無往日半分威儀。蕭妄塵劍眉一凜,眼瞧著魏瓔珞跟前的香爐裊裊煙氣仿若被疾風吹散。
殺氣。
蕭妄塵暗叫一聲不好,躍身上前,樂聲戛然而止,鳳頸琵琶中一抹寒光直逼蕭然頸間,魏瓔珞右手握劍沖上,尊上卻一動未動,如同未曾看見利劍進逼般。眾人皆驚紛紛起身,卻頓覺身子仿若千斤重,竟是絲毫運不起內息,尊上又是獨自一人坐于首席,魏瓔珞離他不過幾步距離,眼瞧著是不成了,千鈞一發之際,蕭妄塵突的擋在尊上身前,七絕內勁運起,卻已然晚了半分,劍尖刺破皮肉的鈍響,雖說避開了要害,但魏瓔珞的劍依然透了蕭妄塵左肩,劍尖刺入了蕭妄塵背后的蕭然手臂,蕭然一痛,如夢初醒,七絕勁也散了開來,魏瓔珞被吹得身子一顫,見一擊不成,本打算騰挪飛檐,劍卻被蕭妄塵的七絕緊緊鎖在了他左肩無法拔出,索性舍了劍向后退去,蕭然哪里容得她走脫,一把推開蕭妄塵便要出掌,卻不曾想魏瓔珞一把拉起已然癱軟的離月隱鎖了喉管抵在身前,蕭然掌風凜冽眼看收不住,一雙虎目也融了些許徨急之色,一抹白影斜刺里沖出抬手一擋,七絕勁偏過離月隱側臉,竟是生生削斷了他一縷烏發。
“阿彌陀佛。”
逐塵大師擋下一掌,負手立于蕭然身側。低頭看了一眼倒了的香爐,搖了搖頭。
唐門萬毒谷的百花軟筋散。
無色無味,燃于香中,無須室內亦可見效,不過起效慢了些,琵琶曲如此激烈昂揚,催動心脈躍動,那毒便是更快入了七脈。四樓五坊中,唯有內功深厚百毒不侵的蕭妄塵能扛得住。便是善于用毒的葉燃犀也只能勉強起身,洛玉痕也僅能維持神智清明。天涯海閣的暗樁因著離得遠,紛紛仗劍向前,卻無人敢隨意上前。蕭妄塵拔了劍,臉色一沉,瞧著魏瓔珞手中臉色蒼白的離月隱,心焦如焚,七絕勁運于掌中,已然起了殺心。
如此僵持,今夜,果真是,不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