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純念這幾天忙得幾乎深夜纔回家,而我這段時間也是幾乎全天都在睡覺。每次醒來都擔心出勤率擔心得不行,卻總是敗給強烈的睏意。
這麼‘混’‘混’沌沌地睡,日子眨眼就過去了三四天。
醒來的時候我毫不意外地看到窗外的天‘色’已經昏暗了下來,‘摸’索著鬧鐘拿過來看,已經將近晚飯點了。我從昨天晚上一直睡到了今天黃昏。
顧純念還是忙得沒回來,我下樓,看到客廳桌上的便籤。上面是顧純念瀟灑又帥氣字跡,囑咐我按時吃晚飯,他早早就做了中餐放在了微‘波’爐裡。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氣,去洗了把臉,這纔開始熱飯。
說實話顧純念比我會做飯,而且手藝好得不得了。以前我答應他會每天幫他做一日三餐,結果現在到頭來還是他出錢出力,我只顧著享受,想想都覺得內疚。
很快,孜然‘雞’翅的香味就從微‘波’爐裡傳了出來,煽動著我的味蕾。我認真盯著微‘波’爐內還在慢慢轉動的餐盤,直到‘門’鈴響起。
我不認爲顧純念會這個時候回來,當然心裡也不想來的人是車澈。
拉開‘門’的時候,我整個人有點愣住。
‘門’口站著一男一‘女’,金‘色’捲髮,湛藍‘色’的眼眸,一副溫和的面孔。看年齡應該已經四十多將近五十了。
竟然是外國人。
我的大腦開始飛速旋轉起高中課本上那些基本的英語對話,對面那個‘女’外國人一口流利的中文已經出來了:
“你好,我們是來看看小念的。”
我怔住,突然感覺到這兩個人的面孔很面熟。
雖然小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大半,但是往深一想,我的臉‘色’頓時變了。
竟然是顧純唸的養父養母。
我忙側開身子請他們進去。‘女’人挽著男人對我友善地笑笑,直接走了進來。
我有點不自在地跟在後面,安排他們坐在沙發上,睏意早就消了大半。我實在是沒料到他們會突然拜訪——顧純念都沒有和我事先打過招呼啊。
“抱歉,我不知道你們會突然來。”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頓了頓,輕聲道:
“我是小念的哥哥。”
“我們記得你。”
‘女’人對我笑笑:
“突然打擾你,實在是不好意思,只是往你們的家裡打電話總是打不通。我和我的丈夫準備去香港開一個會議,順路就過來看看了。我們不會待很久的。”
我也回給她一個笑:
“請稍等一下,我去泡點茶來。”
我記得廚房的壁櫥裡還有一盒英國茶。
燒水的時候我還有點愣神。三分沒睡醒,七分沒回神。顧純唸的養父母身上穿著很厚的風衣與長脖‘毛’衣,顯然和現在國內的季節並不相符——大概是他們纔剛剛下了飛機就趕了過來。
他們大可去香港開完會再來看顧純念,突然拜訪會不會有急事?
我皺了皺眉,一邊拆著茶葉盒一邊想著。驀地才感覺到背脊被一道視線注視著。
回頭一看,顧純唸的養母就站在我身後。
“請問有什麼事嗎?茶馬上就好了。”
“你也變了很多。”
‘女’人突然說了句前後不搭的話。
在我眼裡她也一樣變了很多。沒了當初的年輕貌美,現在的‘女’人透著一種成熟而知‘性’的‘性’感。唯一沒變的就是五官的輪廓,和我模糊記憶中的樣子稍稍能重疊上。
還有,她的中文說得比當初好太多了。
‘女’人‘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染著大紅‘色’指甲的手十指相扣,有點不自然地握著,似乎在醞釀著什麼。
“你和小念是什麼時候相遇的?”
顧純唸的養母猶豫了很久後,開口問。
“大學開學的時候遇到的。”我如實回答。
“那你知道。小念有一個‘女’朋友嗎?叫黃。”
我遲疑了下,隨後點點頭。她大概說的是黃穎。
‘女’人笑了笑:
“最近,這個小‘女’孩總是給我們打電話——別誤會,我和她的父母是很好的朋友。小念和黃也是初中就相識了。”
我有點不明白她和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她對你們有些誤會。”
‘女’人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我能感覺到出她已經儘量把語氣降到了最溫柔,然後輕輕道道:
“她說,小念最近變成了同‘性’戀,對象居然是他的哥哥。”
我的手一抖,差點沒拿住茶包。
明明我的心底最清楚我和顧純唸的關係究竟是不是真的同‘性’戀,可是一想到曾經與顧純念那些親密的觸碰,就會心虛得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想要解釋,沒想到‘女’人的語速更快,根本讓我‘插’不上嘴:
“我和我的丈夫並不排斥同‘性’戀。但是,我們還是希望我們的兒子可以過正常的生活。”
我的心裡微微下沉。
‘女’人也有點擔心地望著我,一時間沒有繼續說話。
“顧純……君。”
一陣沉默後,‘女’人再次開口。她在念我名字的時候咬字有點生硬。終於,她也顯‘露’出了外國人直爽的‘性’格:
“我喜歡有話直說。你和小念的生活背景懸殊太大,就算以後一起生活,也會因爲價值觀不同而產生矛盾。我並不願意傷害你,希望你不要往心裡去,作爲長輩,我們只是說出自己的看法。”
看來他們進來的目的就是準備和我談談了。
望著‘女’人有些閃爍的藍眸,我想直接否認同‘性’戀這個事實,卻又忍不住跟著她的話深深思索了起來。
‘女’人望著我身上穿的睡衣——這是顧純念買給我的。然後她又看了看這棟偌大的小洋房。我突然發現她的手裡拿著顧純念上午出‘門’前留給我的那張便籤。她把便籤輕輕放在我手邊的竈臺上:
“你們兄弟倆的感情真好,要知道這孩子在家的時候從來沒有給我們做過飯呢。”
我稍微蹙眉,總覺得她這句話有點別的味道。
“從小到大,別說做飯了,他甚至沒有帶過任何一個朋友回家過夜。這孩子終於長大了,小時候我們還擔心他過於孤僻不會與人相處,現在看來是不用擔心了
”
‘女’人抿抿‘脣’,繼而道:
“你今年……也有十八歲了吧?”
“嗯。”我點點頭:“今年剛好二十歲。”
“這樣啊。”‘女’人的食指輕輕敲打著竈臺上的便籤,沉思後道:
“在英國,16歲開始我們就會鼓勵孩子們離開父母獨自出去生活。我並不是想責備你什麼,但是沒有人有那個責任一直養著你,對嗎?”
我愣住了。
“你是哥哥,我們希望你能給小念做個榜樣,讓小念一個人自由生活可以嗎?以後走入社會,對誰都有好處。”
開水燒開後發出了刺耳的“嗤嗤”聲,燒得我臉都瞬間燙了起來。
而這句話就這麼直接在我腦子裡炸開了。太陽‘穴’嗡嗡跳著,我眼前居然一陣‘花’白。
是嗎?
原來在別人的眼裡,我竟然是這樣的存在。
‘花’著顧純唸的錢,穿著顧純念買的衣服,住著顧純唸的房子。原來如此。難怪我會被他們瞧不起。
我竟然無法反駁。
雖然‘女’人的話‘露’骨,但卻是事實,我還要感謝她用了較爲委婉的語氣說出來。
“顧,你比他要大兩歲,我希望你能比他懂事。”
‘女’人說到這裡,語氣隱約有點無奈:
“小念還是個孩子,我們由衷希望你能盡到你做哥哥的責任。多引導他,讓他不要走錯路。”
我苦笑,垂下眼瞼:
“對不起。”
不愧是修養高的‘女’士,連看似嘲諷的話都能說得這麼溫柔有禮。讓我想反駁都覺得乏力。
他們是對的,作爲顧純唸的監護人,怎麼可能看著自己的兒子變成同‘性’戀,對象還是自己的兄長。
我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情。
“我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
‘女’人似乎很滿意我的態度,對我‘露’出一個親和的笑容,那其中似乎帶著憐憫的味道,卻又讓人難以辨別:
“你的路也還很長,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只要你能明白就好,現在還不晚。”
“而你們,註定會有不同的人生。男人,就應該有男人的尊嚴。”
男人冷漠的聲音‘插’入了進來,我擡頭,看到顧純唸的養父站在廚房的‘門’口。
‘女’人有點驚訝地回頭,忙快步過去拉了下他的手臂,似乎想讓他別再說了。而男人絲毫不看她,雙眼直直地望著我,表情嚴肅,話語也絲毫不留情面:
“顧,我們知道你的家境並不富裕。在經濟上我們可以給予你幫助,但是我們勸你不要繼續這種生活了,外人看你也會對你有其他想法的。”
我已經完全笑不出來了。
每一句話,看似教誨,卻又像是一道道不流血的傷口,傷人於無形,沒有任何良‘藥’。
“謝謝你的茶,下次有機會我們會來品嚐的。”
男人淡淡說著,那雙冰藍‘色’的眸子變得更加銳利了起來:
“這次過來,我們也只是想看看小念的生活環境,現在也差不多明白了。我們還要趕兩個小時後的飛機,就先走了。”
男人率先轉身出去。‘女’人回頭看了看他,似乎有點內疚。她湊到我旁邊,拉過我的手,往我手心裡放了一張卡,小聲道:
“你先拿著‘花’。”
我臉‘色’瞬間難看得不行,立刻把卡塞了回去,語氣極其僵硬:
“我需要錢,但不會平白無故接受別人的錢。”
‘女’人愣了下,有點複雜地望著我,半晌忍不住笑著搖搖頭:
“顧,請理解我們作爲父母的感受。我們希望小念的人生少些坎坷與彎路,我們知道他有多重視你,所以我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但是請原諒我們,這不包括我們能接受這段感情。”
“你們確實是誤會了。”
我苦笑,卻深深覺得語言太過蒼白無力。我要說什麼,你們的兒子苦苦糾纏我?我其實是被迫的?這種話既是侮辱顧純念,也是侮辱我自己。
“無論是不是誤會,黃的話不可能是毫無根據。”
‘女’人拍了拍我的肩:
“如果真的是誤會,那自然最好——顧,祝福你。”
顧純唸的養父母離開時,我望著“嗤嗤”冒著熱氣的開水,第一次有了委屈又要無比痛恨自己的心情。
他們說的對。我只懂得從顧純念這裡索取,卻完全沒有想到這樣的自己在外人看來是多麼軟弱無能。
可是我卻沒有能夠改變自己的能力。
有時候我會覺得非常絕望,絕望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極限,再也無法更多邁近一步的崩潰感。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樣的話,早在我初中開始就明白了它是個多大的謊言。
因爲家裡沒錢,任憑我再如何努力,成績即使能穩在年級前十,學校的先進學生與加分特權從來都沒有我的身影。
上了高中,我犧牲一切課外時間去打工,就是不想再‘花’著我母親微薄的養老金。
可是生活永遠這麼殘酷,纔剛剛上高中,我的養父就得了癌癥,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他反覆和我,和醫生說著放棄治療,家裡爲了供我上學,已經湊不出醫治的費用。母親看著我,又看看病‘牀’上已經日益陷入昏‘迷’的父親,哭壞了眼睛。
我深深明白了錢的重要‘性’。沒有錢,只會被生活‘逼’到絕望,而有了錢,纔有了活下去的資本。
無數個夜晚,我拖著從垃圾堆裡出來後渾身酸臭的身體慢慢往家走,每天都是打工打到十點半。看到已經上了年紀的母親在醫院忙碌一天後回家,靠在沙發上等我等到睡著,然後吃著她特意留給我的那幾片臘‘肉’和菜湯,我都會吃到哽咽,哽咽到無聲地哭出來。
高中的日子是如此的疲憊而壓抑。
原本的我也是叛逆而張揚的。但是生活將我的心磨得越發斑駁,直到再也沒有力氣去揮霍青‘春’,屬於青‘春’的飛揚和放肆也正在逐漸離我遠去。
那時還年少的心,柔軟得經不起絲毫打擊。所以,傷痛與死亡,都會被深深烙印在心底。最後,記憶與時光‘交’融,成爲一種叫做‘性’格的東西。
然而這種苦,是一種深深掩埋在心裡的傷,無法訴說,旁人更是無法去體會。
我對錢是渴望的。這種渴望更深的便是一種安全感。但我有我自己的尊嚴,我不會去拿任何不屬於我的東西。
可現實總是將我‘逼’到無路可退,就連自尊心此刻都變得如此可笑。
我的父親被下病危通知書的時候,我媽媽直接哭昏了過去,然後她的心臟就逐漸開始了二尖瓣返流。
我申請了休學,沒日沒夜的打工,一切能夠賺錢的活我都會接。宋旭彤看不下去我這麼拼命,死活要借我錢,我望著他手裡的卡,自尊心因爲父親陷入重度昏‘迷’的噩耗而瞬間破碎了。
但即使有了宋旭彤的錢,一切都還是太晚了。父親的身子已經無法再承受化療,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他的全身。在陷入重度昏‘迷’的四天後,他便離開了我們。
十字路口,我甚至都沒有機會和我的父親揮手,就已經踏入了不同的世界。再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又站在了另一□□,新的荊棘道路已經開始。
我無數次質問自己,爲什麼這麼累,何時才能休息?
而答案是永遠不可能。
這就是人生。
以前父親在世的時候,我最喜歡和他坐在一起,談理想,談未來,給自己鋪好一條完美的前程。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爲只要自己足夠勤奮,足夠努力,就一定能完成這份未來計劃。
而現實告訴我,其實我只是這個命運□□上的一枚小小棋子,哪怕棋盤只是一個小小的震動,我的人生都會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所以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力氣去解釋。
我覺得很累,累得想要永遠睡下去。我就是這樣貧窮,我活著,只是爲了有一份好工作,然後好好爲我的母親養老,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外人怎麼看我,顧純念怎麼看我,他的養父母怎麼看我,此刻在我的心中,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我只是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無法阻止命運從我們手中奪走的東西,更痛恨自己無法突破極限,給予自己所愛的人一個更好的生活。不但如此,還留給外人一個這麼差的印象。
而顧純唸的養父母所說的話,讓我更深地認識到了自己的醜陋。我果真是個自‘私’的人。
我捂著臉倒在沙發上,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