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如趙影所料,她被蘭博請進了辦公室。
蘭博的原話是:有沒有受傷?你說你還能做點什么?
趙影眼觀鼻鼻觀心,一心祈禱蘭博的訓話快點結束,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對蘭博的恐懼是怎么在一夕之間淡化的。
蘭博的訓話無非是關于擺正心態,不能拖班級后腿,上課要認真,放學要老老實實復習預習……反反復復老生常談。
趙影很想告訴他,如果只要達成他說的幾點就可以各歸各位,那自己的成績早就上天了。
終于,坐在蘭博對角的上了年紀的老教師慢悠悠開口:“許老師,這孩子是不是陳趙影?”
蘭博恭恭敬敬地答:“是啊,鄭老師,她當初入學時分數全校第二,現在都掉進倒數百名了……唉。”
被稱為鄭老師的是位年過半百已生華發的老伯,戴著一副電視里才能見著的圓框眼鏡,說話的時候笑容異常和藹:“我看小姑娘挺好的啊。”說著向趙影溫和地招招手。
趙影怯怯地征詢蘭博意見,他示意她趕緊過去。
于是她一瘸一拐地挪到鄭老師面前,恭敬地站著。
他笑盈盈地指著旁邊的椅子:“傷員坐下來說。”
她受寵若驚地坐下,仍不明所以。
鄭老師指著她手肘和手腕上被紫藥水覆蓋的傷口:“怎么弄的?”
“昨天接力賽時候不小心摔的。”
他慢條斯理地說:“Good look will bring you goodluck.”
她一愣,條件反射地答:“Thank you,sir.I will take care of myself.”說完心下緊張自己究竟理解得對不對。
鄭老師哈哈大笑,看向蘭博:“我說的吧,這孩子靈著呢。”
“是啊,”蘭博尷尬地笑著附和,“就是沒用在正途上。”
“孩子們還小,總要經過這段時間。”鄭老師慈愛地看了趙影眼,“好了,回班里去吧,花點時間來均衡文理科,你還小,現在就決定棄理從文還早。”
趙影如蒙大赦,起身向他深深鞠躬,確認蘭博無意阻攔,趕緊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扶著桌椅逃離辦公室。
剛剛扶著樓梯把手走出教師樓,就聽見身后短促的一聲“嘿”。
陸靳泓好整以暇地追上她。
“你怎么在這兒?”
他向樓上揚了揚臉:“剛見你被蘭博叫到辦公室,就跟過來看看。”
心頭像被暖流拂過,趙影笑著看他:“這次我沒逃跑。”
他雙手抄在校服褲袋里,跟在她身邊往教學樓走:“表現不錯,再接再厲。”
她忽然想起剛剛的老教師,問:“你知道辦公室里新來的英語老師嗎,姓吳,年紀挺大的。”
“當然,鄭春桐吧。省里的命題組組長,之前也一直是為民的英語掌門,年年高三快班都是他把關。聽說今年身體不大好,臨時到初三來帶一年。怎么了?”
“剛多虧了鄭老師替我說話,不然我還不知道要被蘭博訓多久……”
他頗驚訝:“他居然替你說話。”
“是啊,”她回憶著,“他跟我說good look brings good luck。”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大笑:“那你的不幸早已冥冥中注定。”
趙影反應過來,忘了自己手側的傷口未愈,揚手朝他肩上一捶,立刻疼得一聲哀嚎。
他在身邊笑得更加恣意。
直到趙影佯裝生氣半晌沒說話,到了班級門口就打算徑直拐進去,才被他拽住衣領:“中午放學跟我走。”
她回頭看他時,陸靳泓已經搭著同班男生的肩膀一路小跑回座。
午休的時候,莫伊急匆匆地來找趙影,不等她開口就說:“中午我有事,不跟你一起吃飯了。”
趙影察覺她的慌張:“怎么啦?要不要我幫忙?”
她猶豫了一下:“沒事……回頭再跟你細說,拜拜。”說完,甩著長發就跑出了教室。
葉葉問趙影要不要一起吃飯,她說不了靳泓叫自己等他。
葉葉用一種“我就知道”的表情瞄著她,跟小武一起去食堂了。
教室里只剩下趙影一人,百無聊賴地翻著英語書,想到鄭春桐讓自己均衡一下文理科,又默默地合上英語課本,翻開物理書。
直到一只手不輕不重地壓在物理書上,她才驚覺自己險些盹著了,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你讓我等你什么事啊……我好困,肚子還餓……”
他哭笑不得地抬手崩她腦門:“不是要吃,就是想睡,你是豬嗎?”
她委屈:“你照顧一下傷殘好嗎?一言不合就動手。”
“餓了還不快站起來。”
“去哪兒?”
“餓傻了嗎?吃飯啊。”
趙影茫然地站起身,肚子好死不死地發出一聲咕嚕。
她看看他,他看看她,然后毫無形象地大笑起來。
趙影羞愧地跟在他身后:“沒吃早飯,還等你這么久,餓了不是很正常嘛……”
陸靳泓退了一步,推著她的后背:“走啦,動作快點。”
趙影迷迷瞪瞪地被領出校門,拐了兩條巷子,進了一家磚紅色墻壁上趴著爬山虎的小店。
沒掛對外營業的牌子,但里面桌椅沙發一應俱,像是家只做熟客的餐廳。
剛剛找了個臨窗的座位,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就迎過來,看見是陸靳泓立刻笑盈盈地招呼:“來了呀。”
陸靳泓指著趙影:“這是我同學,跟我吃一樣的就行。”
女孩子微笑著和趙影打了聲招呼,她也乖巧地說了句你好。
女孩走開以后,趙影吞吞吐吐地說:“……我可只帶了10塊錢。”
陸靳泓把一沓空白試卷攤在她面前,慢條斯理地說:“我在這家交了伙食費,你不用管。”
她驚訝地四處張望,這里怎么看都是個港式茶餐廳之類的地方,還可以交伙食費?
他輕叩了幾下桌面:“這里,看這里。”
她翻著桌上的一攤試卷:“這是什么?”
“前幾屆學生當年的月考試卷。”
她扯了張卷子過來一看:“你從哪里弄來的?”
他用拇指食指比劃了一個小小的距離,笑說:“山人自有妙計,別太崇拜我,也就是有一點點手段而已。”
“是是是,”她看著他得意的模樣,也笑起來,“你有手段,你全家都有手段。”
他拍拍自己身邊的座位:“坐這邊來,你坐對面我沒法看題。”
她猶豫著沒動,他嘆了口氣站起身,繞過桌子和她坐到一側:“你現在怎么這么懶。”
趙影噘著嘴想,自己才不是懶。
他把卷子都摞在她面前,拿著一只鉛筆在上面寫寫劃劃落下日期,再看看她:“能完成嗎,每天中午一張試卷。”
她誠懇地回答:“有點兒難。”
陸靳泓作勢要拿鉛筆敲她的腦門,被她閃過了,只好一臉嫌棄:“我和你一起做,我能做多少你就要做多少,這樣行了吧?”
趙影咬著手里的圓珠筆蓋,為難地點點頭。
說話間,剛剛的女孩已經端了飯菜過來,一人一碗揚州炒飯,黃黃綠綠甚是好看。
趙影看看那尖得要灑出來的飯粒兒,又看看清瘦的陸靳泓:“你每天都吃這么多嗎?”
他老實不客氣地把試卷往對面一推,端過一只碗就開始劃拉:“外面的飯菜壓根吃不飽,還是嵐姐這兒靠譜。”
她端起淺銀色暗紋的碗,疑惑地問:“嵐姐是誰?”
他目光投向剛剛女孩離開的帷幔:“你剛不是見過了嗎?”
趙影“哦”了一聲:“你怎么會找到這里來的,連個招牌也沒有。”
陸靳泓沒有回答,停下劃飯的動作,指著她的碗:“吃的完嗎?”
她搖搖頭:“太多,吃不完。”
他將碗靠過來,從她的碗里撥走好幾團飯,抬眼:“這樣呢?”
“……差不多吧。”
他就又埋頭苦吃。
可你撥走的飯是我剛剛吃剩下的啊,這句話卡在趙影嘴邊,到最后也沒說出口。
兩人幾乎同時放下碗筷,陸靳泓麻利地把碗筷丟到一邊桌上,然后把空白試卷丟回她面前:“開始吧。”
趙影看著面前的數學試卷,表示壓力山大,抬眼看看他,剛好目光對視,又趕緊低下頭去看試卷。
好吧,她做。
只有三張木桌的屋子里安安靜靜。
小巷里鮮有人來人往,只能聽見掛鐘的滴答滴答,和兩個人的筆尖在紙上劃過的聲響。
盡管趙影覺得自己已經超常發揮,但當陸靳泓要求翻頁的時候,她連第一面的選擇題還沒有算完。
陸靳泓嘆了口氣:“你這些年都在做什么?”
她慚愧地低著頭,想想上一次和他并肩伏案的時候,還是年級翹楚、老師寵兒,現已經淪落至此。
她也想知道這些年究竟是怎么了。
幸而,陸靳泓并沒有再做評論,只將她的草稿紙拿過來,一題一題核對,而后在答案不一致的題目上畫上三角記號,埋頭重新計算:“你也算算,看看我倆誰對。”
她幾乎要感激他的信任,還用得著算嗎?明擺著是他對,但還是默默地重新驗算,而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稿紙抽回來,一題一題改正。
最后一題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她咬著筆頭小小聲念叨:“三長一短就選短,全都一樣……就選C?”
光潔的腦門上被他的筆桿兒一敲:“還不靠過來?”
她只好往旁邊又湊了湊,才看清他的鉛筆尖在白紙上劃動的筆跡。
直到他完整的驗算完解題步驟,她才剛剛把注意力從他的手指集中到數字……
時間真是不公平,這些年的時間里,她只長高了一丁點兒,長胖了一丁點兒,頭發長了一丁點兒,成績落后了很多點兒……
而陸靳泓,卻像3月雨后的筍芽,呼啦啦地就長大了,讓她有點迷糊,那個記憶里總被欺負的男孩子,是不是只存在自己的夢境里。
當遠遠傳來座機叮鈴鈴的鈴聲時,趙影有一瞬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很快電話就被人接起了,而后帷幔被嵐姐撩起,她看著陸靳泓微笑:“找你的電話。”
趙影覺得陸靳泓起身時動作特別慢,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陸靳泓沒有和她打招呼,沉默地跟著嵐姐去了后場。
店里很靜,趙影繼續往后做著試題,隱隱能聽見陸靳泓說話的聲音,但說些什么卻不真切。
兩三分鐘的工夫,他就折返回來了,若無其事地落座,湊過來看她正在比劃的步驟:“思路對的,公式套用這個……”
趙影抬手看了看表,還有一刻鐘就要上課了,于是問他:“回嗎?”
陸靳泓看了眼她傻氣的卡通表和涂著紫藥水尚未愈合的傷疤,“嗯”了一聲站起身來。
嵐姐抱著雙臂,閑閑地靠在門口看著他們。
趙影微微頷首:“謝謝招待,再見。”
陸靳泓揮揮手沒有說話,嵐姐一直微笑著目送他們走開。
趙影依稀覺得陸靳泓自從接了那通電話情緒就低落下來,故作輕快地問:“你在嵐姐這里包伙得多久了,電話都打店里來找你。”
“回楠都之后,都在這里吃。”
“怎么找到這兒的?我也可以來交伙食費每天跟你來吃飯嗎?”
“跟我來就好了,交錢什么的晚點再說。”
“那怎么行,哪能天天吃白食啊?”
陸靳泓不知道哪里來的怒氣,語氣急促:“有那錢,你給我當補課費好不好?”
趙影被一嗆聲,頓時不知道如何回應,吶吶地說:“對不起。”
“干嘛說對不起?”
她移開眼神,盯著腳下的水泥路:“我知道你不想我問東問西,但還是沒忍住地問了。”
“是我應該說對不起,亂發脾氣。”
趙影看著身邊行走的人們形形色色的鞋,輕聲說:“每個人都有秘密,沒必要追根究底。”
轉眼已經走到為民校門口的巷子,正是即將上課的時間,往來的學生密集起來。
時不時有熟識的同學經過,拍著肩打聲招呼。
直至回到教室,早已是洋洋灑灑一群人,兩人再沒有交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