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趙影和陸靳泓的初遇,在90年代末,楠都。
那是個9月1日,晴。
轉學生陸靳泓被班主任徐波領進五(3)班教室的時候,宋彥正和李曉飛正在粉筆大戰。
陳趙影郁郁寡歡地趴在課桌上,正看著身邊空置的桌面出神。
暑假時,偶遇前任同桌單姍的媽媽,單媽媽說新學期開始單姍轉學去特殊學校了,感謝趙影在過去四年里的照顧。
趙影很清楚,是因為自己沒能罩得住單姍,才讓她迫不得已地離開了中心小學。那個因為幼年腦膜炎而遲鈍于同齡人的女孩子,終于因為不堪被欺負與捉弄,不告而別地轉學了。
趙影看著原應屬于單姍的課桌,再一次討厭起自己的弱小:個子小,聲音小,脾氣也小。
盡管總是陪在單姍身邊,她卻只能幫忙收拾被戲弄的殘局,直到最后也沒能勇敢地站出來替單姍說一句公道話,哪怕是向班主任告一次狀。每次都只能讓單姍趴在自己的肩頭嚎啕大哭,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拍著她的背給予單薄的安撫。
直到鬧哄哄的班級忽然安靜下來,沉浸在自責中的趙影才注意到跟隨徐波一起走進教室的轉學生。
那是個白凈瘦弱的男孩子,額發有點長微微蓋住了眉頭,一雙眼角略挑的眼睛出奇的明亮,站在講臺邊落落大方,唇角揚起是和煦而溫暖的弧度。
眾人的目光被他藍底白色椰子樹的花哨襯衣所吸引,竊竊私語四起。
莫伊回過頭,壓低了嗓門說:“夠時髦的啊。”
趙影瞇眼笑:“可不是,跟畫報里出來似的。”跟畫報里的古惑仔似的,這句話她沒說出口。
對比起那身花里胡哨的襯衣,她還是對這雙琥珀色晶亮的眼睛和春日暖陽似的笑容更有興趣。小說里怎么說來著,靈氣,從這雙眼睛里她看到了靈氣。
男孩在黑板上寫下瘦勁清峻的三個字“陸靳泓”,回過身來,持著一口南方特有的不甚標準的普通話:“我叫陸靳泓,之前在南邊小鎮生活,以后還請大家多多關照。”
班級里爆發出一陣哄笑,為他那與楠都方言截然不同的南腔北調的普通話。
他揉揉鼻子,不以為意的模樣。
直到多年后,趙影才讀到那一句: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更是經歷了漫長的時光后,她才終于懂得這一句里的繾綣情深。
而初見時,她只覺得他的字比旁人來得雋秀,他的名比旁人來的別致。
徐波巡視了一圈,最終指著趙影身邊的空位:“坐那兒吧。”
陸靳泓拎著書包走向趙影,而她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清秀得像女孩一樣的家伙。
直到他禮貌地招呼“你好”,她才忙收回打量的目光,不無尷尬地回應:“你好。”
他的禮貌,使趙影不得不感慨此前對男生所下的“無法無天、上房揭瓦”的定義以偏概全了。
中心小學的學生十有八九來自于附近街區的幾大住宅區,從外片區過來的孩子都可能被排外,更不必說從遙遠的南方海濱城市轉學而來的陸靳泓,很快就被宋彥為首的男生冠上了“外碼”的頭銜。
打預防針的時候,陸靳泓被宋彥推到第一個,默默地挽了袖子垂著眼瞼挨了第一針,路過趙影的時候,她問“疼嗎”,他一笑露出潔白的小虎牙:“還好吧。”
課間餐時候,每班派兩個學生下去搬豆奶面包,以往是男孩子們排序輪流。自從陸靳泓入學,每天兩個人里總有一個是他。
趙影托著腮幫看他放下箱子坐回來:“干嘛讓你去你就去?”
他還是那個無所謂的笑容:“就當鍛煉吧。”
這一切坐在前桌的莫伊自然也看在眼里,放學路上忍不住問:“你那新同桌,是不是傻?逆來順受的。”
趙影眨巴著眼睛:“不傻呀,我看他解題目飛快的。”
莫伊嘁了一聲,不屑地說:“解題目快慢就能說明傻不傻嗎?”
趙影噗嗤笑出聲來:“想想你和楚瑜,好像真的不能說明問題……”
莫伊成績不好,但是腦筋轉得奇快,能背得出小虎隊的每句歌詞包括副歌,卻背不出耳熟能詳的唐詩宋詞。
楚瑜更是個奇葩中的戰斗機,聽說接連留了兩級,抽煙喝酒打桌球,網吧舞廳溜冰場,除了學習不行,其他樣樣都行,連徐波都總說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你不覺得陸靳泓太軟弱好欺嗎?”莫伊挽著趙影的胳膊,“就是特別沒個性、沒脾氣那種。”
趙影慢吞吞地說:“不是啊,他不是沒脾氣,只是不愛較真。”
莫伊蹙起漂亮的眉:“和你挺像的嘛。”
趙影嘿嘿笑著打哈哈:“一般,一般吧。”
*
中心小學的月考有個不成文的傳統,按照班主任的臨時指揮隨機打散座位。
這學期第一次月考,陸靳泓很不幸地和外號“惹不得”的黎湘湘同桌,趙影恰好坐在他倆身后,和宋彥同桌。
分配好座位發試卷的間隙,趙影看著前排的黎湘湘魁梧的背影,又看看穿著白色短袖襯衣更顯單薄的陸靳泓,猶豫著是不是要提醒他留意黎湘湘的“易怒體質”。
宋彥擺弄著鉛筆,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陸靳泓的后腦勺,嘟囔:“看什么?他后腦勺有答案?”
趙影白了宋彥一眼,沉默地接過陸靳泓傳過來的試卷,奮筆疾書。
小學時代的趙影是“別人家的小孩”,學霸的代言人,數學老師的心頭寶。就算奧數題也是滿分拿得毫不手軟,這種小考自然是分分鐘搞定。
她做完試卷,一抬眼就看見了前桌的奇特畫風——黎湘湘一人霸占了2/3的桌面,把陸靳泓擠得只能蜷曲了左臂用手指壓住試卷,答卷的右手已然游走在課桌邊緣。
這個情景似曾相識:單姍也曾這樣被欺負過,當時的趙影盡管不忿,但最終選擇了沉默。
這一刻趙影感覺心頭的小火苗蹭蹭地亂躥,竟有點不像那個軟糯溫吞的自己了。
監考老師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外號李大爺,咳嗽一聲:“做完的同學可以交卷先走,不要東張西望。”
趙影趕緊收回目光,疊起試卷起身。
老舊桌椅發出咯吱一聲,驚動了前排的陸靳泓,他偏過頭朝后看了一眼。就是這樣細微的動作,使他原本蜷著避開黎湘湘手臂的胳膊一下蹭到她的試卷。
隨著試卷紙的位移,黎湘湘發出“哎呀”一聲,看著試卷上被圓規針尖劃出一道口子,她順手操起手里的圓規就朝罪魁禍首的胳膊一扎。
這一幕被趙影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以至于當陸靳泓發出悶哼時,她也感同身受地尖叫了一聲。
剎那間心頭火氣,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激憤,一把從黎湘湘手中奪過肇事的圓規惡狠狠地拍在桌面上,軟糯糯的聲音透出幾分尖銳:“別欺人太甚了!”
瞬間,眾人的目光匯聚了過來,李大爺怒目。
黎湘湘委屈地指著破損的試卷紙:“他把我試卷都弄破了!”
趙影感覺自己惡向膽邊生:“你也不看你一人霸了多大位置,既然要這么大地盤,你怎么不干脆上講臺答卷去啊?”
李大爺左右打量兩個不甘示弱的女生,拍桌:“你們仨,馬上給我上辦公室報到,立刻,馬上!”
趙影內疚地看了眼無辜躺槍的陸靳泓,對方正捂著胳膊也看著她,一雙安靜的眸子里有隱隱約約的笑意。
事情以趙影被請了家長來學校作為完結。理由是黎湘湘的著名記者爸爸太忙,陸靳泓家只有保姆能來無濟于事,所以最終她成了唯一的倒霉蛋。
但事有利弊,徐波終于發覺“越過三八線就要挨筆扎”的不正之風,特意召開班會聲情并茂地說明同桌之間應當相互有愛,而不能相愛相殺……
事情的最后,班上“互戳”的惡性事件急劇減少,常年被女同桌“欺凌”的男生們對女英雄趙影致以了誠摯的感謝。
被徐波釋放之后,趙影垂頭喪氣地和等在校門口的莫伊會和。
莫伊笑嘻嘻地推了她一把:“沒看出來啊,小綿羊也有暴脾氣。”
趙影氣鼓鼓地說:“要不是黎湘湘欺人太甚,我才不會管呢……”
“那如果她戳的不是陸靳泓,”莫伊想了想,打比方說,“戳的是宋彥呢?你還會不會出手?”
趙影笑得齜牙咧嘴:“宋彥?讓她戳!她要拿的筆我還給她遞圓規呢!”
宋彥和她算上在娘胎里的一年,已經做了12年鄰居,樓上樓下直線距離不超過3米,從穿開襠褲開始互不順眼,發展至今早已是公開的相看兩厭。
莫伊被她夸張的表情逗得大笑:“那你說,為什么是陸靳泓你就出手了?”
“因為他是我的人啊。”趙影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然后看著目瞪口呆的莫伊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是說……我罩著的人,簡稱我的人。”
恰巧走在兩人身后的陸靳泓,不偏不倚地聽了個正著,忍不住笑出聲來。
趙影緋紅著臉回頭,見是陸靳泓,又羞又氣:“你還笑,都怪你,黎湘湘那么過分你為什么不反抗?”
陸靳泓笑而不答,拱手作揖:“多謝女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莫伊笑得花枝亂顫:“不用謝她,誰讓你是她的人呢?”
趙影又羞又急,拉起樂不可支的莫伊就走,步子越走越急,幾乎一路小跑直到拐進小區才停下來直喘氣。
臨了,莫伊說:“你看人家陸靳泓都沒不好意思,你堂堂女俠害羞個啥?”說完趕在遭到閨蜜的花拳繡腿之前,一溜兒小跑沒了影。
隔日,趙影照例踩著遲到的鈴聲走進教室,陸靳泓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笑得見牙不見眼,一對潔白的小虎牙格外搶眼。
“早上好!”元氣十足的招呼。
“早上好……”她總覺得哪兒有著微妙的不同。
直到取出早讀課本的時候,她才發現這種微妙不同的來源——原本被上屆學生用膠帶黏在課桌上的三八線,現在朝著陸靳泓的方向挪了10公分。
她狐疑地看看那條線,又抬頭看看自己的同桌,他正一本正經地抱著課本跟著朗讀,但是唇角卻有一道可疑的弧度。
莫伊無意中發現這條不公平的“三八線”,壓低了聲音問:“你該不是收了保護費吧?”
趙影真想為好友的天際腦洞熱烈鼓掌三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