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果伯爵話音落地,比武場內外頓時被一片寂靜所籠罩,只聽得到鳥兒婉轉啼鳴,清風簌簌穿過林間樹梢,不遠處流淌而過的一條溪流水聲淙淙。所有人都被格雷果伯爵意想不到的提議驚呆了,就連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雷森?威爾普斯公爵都忍不住霍然起身,打翻了面前的杯子都不知道。
足足過了一分鐘之後,撒當爵士沉聲打破寂靜,每一個字從牙齒之間迸出的時候,都彷彿帶出了刺耳的摩擦聲,“你剛纔說什麼?霍夫曼家族的格雷果爵士,能不能請你再重複一遍?”
“當然可以。”格雷果伯爵朗聲回答,左手指一下呆立在旁邊的年輕侍從,“代替茹曼?勞倫斯騎士出賽的就是這位,霍夫曼家族新晉升的騎士……”他的聲音突然頓了一下,隨後轉過頭去,語氣有些尷尬的詢問說,“你剛纔忘記報上名字了,小子!”
年輕侍從被那雙似乎閃爍著淡淡綠芒的眼睛一瞪,頓時感覺一股熱流向下半身涌去,他猛地咬了一下舌頭,好不容易纔保住了褲襠的乾爽,“我的名字是羅米,格雷果爵士大人。不過沒有姓……”
“看來我真是爲霍夫曼家族找到了一個不得了的好騎士……”格雷果伯爵自言自語說,然後乾咳了一聲,“那麼這樣也好,羅米,身爲騎士必須要有自己的姓氏才行,如果不知道父親是誰的話,你可以用你母親的姓。”
羅米還未完全褪去稚氣的臉上頓時因爲這句話透出了一層可疑的紅色,“可是……爵士大人,我也不知道我母親的姓氏。”
“諸神在上,看來問題變得嚴重起來了。”格雷果伯爵擡手摸了摸下巴上剛硬的胡茬,他每天早上都用一把鋒利的匕首在上面刮來刮去,不過很快就又長成一部宛如粗短鐵絲的絡腮鬍須。“在光耀之都菲爾梅耶,隨處撒種的貴族子弟數不勝數,男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很正常,但是連母親都不知道的話……”
四起的嘈雜聲把格雷果伯爵接下來的話給徹底淹沒了。有人惱火的咆哮咒罵,也有人在哈哈大笑,至高無上的獅鷲大帝就是其中之一,而且笑的聲音最大,眼角甚至沁出了些許淚花。
“傑諾爵士,霍夫曼家族的這位格雷果爵士真是個有趣的人,簡直比呆在宮廷裡面那些傻瓜弄臣還要有趣。”李維六十五世陛下一面抖動肩膀,一面斷斷續續的開口說,“隨處撒種的貴族子弟,這個稱呼對於很多人來說真的很合適。說實在的,哪怕是看到首相閣下那張古板的面孔,我也有時候會懷疑,他私下裡究竟有沒有包養一兩個情婦,並且給他留下了無法冠上姓氏的私生子呢?”
傑諾爵士彷彿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樣抿起嘴脣,身體繃直得像是一根拉緊的弓弦,足足過了半分鐘之後,他才勉強自己吐出回答,“這是正式的指控嗎?陛下,需要我以灰燼騎士團團長和鐵衛之首的身份,爲您調查雷森?威爾普斯公爵閣下的私生活是否逾矩嗎?”
“我的好爵士,這只是一個玩笑而已。”李維六十五世陛下的眼神波動了一下,隨後恢復了平靜,嘴角微微露出苦笑,“首相閣下那麼嚴肅的人,如果真的有個情婦或者私生子的話,那該是多麼有趣的事情呢?”
“陛下,即使是玩笑,也請您不要再開了。”傑諾爵士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不過聲音依然顯得過度嚴肅,“這和您的尊貴身份太不相配,而且對於首相閣下的名聲也是個困擾。”
比起因爲皇帝陛下的玩笑而感到困擾的傑諾爵士來說,擔任主裁判官的撒當爵士已經不僅僅是感到困擾,而是憤怒得頭髮都豎了起來,差點就把他那頂灰色頭盔給頂歪了。
“你讓這個年輕人蔘加御前比武慶典的決賽?霍夫曼家族的格雷果爵士,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他甚至連騎士的資格都沒有!”撒當爵士的聲音依舊控制的很好,不過語氣已經變得激烈起來,淺色眸子裡面射出的目光更是猶如刀鋒一樣銳利。
格雷果伯爵臉色絲毫不變的迎接了撒當爵士的冰冷凝視,“騎士資格是嗎?那很好獲得。”他停頓了一下,眼神之中流露出頗爲嘲諷的味道,“按照騎士總會頒發的認證規定,只要有稱號騎士以上職銜者宣佈,並由三名以上擁有騎士資格者作證,就可以授予任何人騎士資格。”
“這不合規矩!”撒當爵士低聲咆哮起來,“你在利用騎士總會認證規定的漏洞!”
“你要我遵守規則,我就給你符合規則的做法。”格雷果伯爵擡起雙眼,語氣裡面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冷酷,“撒當爵士,主裁判官只能評判比賽勝負,可沒有質疑出賽人選的權力,你不覺得管得有些過多了嗎?”
御劍士的臉色已經是一片鐵青,右手下意識的抓住劍柄,淺色的眸子裡面幾乎噴出火來,“請你尊重我的每一句話,霍夫曼家族的格雷果爵士。”他的聲音輕得嚇人,幾乎只有面對面才能聽到,“否則我就以主裁判官的名義,判定這場比武較量的勝利者屬於托馬德?安子爵一方。”
格雷果伯爵滿不在乎的晃動一下腦袋,把他那把式樣簡陋的黑色巨劍扛在肩上,“那你還等什麼?”高大的騎士用打雷般的洪亮聲音回答,黑如深淵的眸子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御劍士,“撒當爵士,快點宣佈吧!”
撒當爵士緊握劍柄的那隻手抽動了一下,手背上綻露出一道道青筋。他很想拔劍出鞘,將面前那個出言不遜的無禮者斬於劍下,讓霍夫曼家族清楚的瞭解到在帝都菲爾梅耶,一位邊境領主應該擺出怎樣一種謙遜的態度。然而他無論如何也不敢違逆獅鷲大帝的親口吩咐,足足沉默了十幾秒鐘之後,撒當爵士極力維持著傲慢的態度,移開目光。
“既然是這樣,那麼霍夫曼家族可不要爲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撒當爵士冷冷的表示,銳如刀鋒的目光轉向還猶自懵懂的年輕侍從。“霍夫曼家族的羅米騎士,你還在等什麼?上馬,拿起武器,難道你打算讓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和這麼多豪門鼎貴都乾等著?”
羅米被嚇得跳了一下,下意識的從腰間拔出一把厚刃匕首,然後茫然轉頭看著周圍,“我的坐騎……我,我沒有坐騎啊!”
“來,就騎我這一匹好了。”格雷果伯爵用他那副粗豪嗓音所能做出的最溫和的語氣說,隨後打了個唿哨,空著馬鞍跑到比武場上的那匹戰馬立刻踏著一連串滾雷般的馬蹄聲跑了過來,碩大的腦袋一直擠到格雷果伯爵面前。
“哦,羅米……騎士,”格雷果伯爵用左手撫摸兩下戰馬的頭顱,接著挽起繮繩,交到了年輕侍從的手裡,“這孩子脾氣壞了點,不過是匹好馬,衝刺的時候非常棒!”
年輕侍從羅米用空洞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這匹戰馬,隨後動作機械的翻上馬背,動作活像是還沒從噩夢之中清醒過來的人。看得出他曾經接受過騎馬的訓練,不過更有可能是爲的是遛一遛閹割之後性子綿軟的小馬,而不是騎乘用於揹負騎士作戰的雄健戰馬。這匹被格雷果伯爵誇耀是“壞脾氣的棒小子”的戰馬性情比一般騎士坐騎還要暴躁,少年剛剛騎上馬背,就聽到胯下的戰馬一聲裂雲之上的長嘶,兩隻前蹄直立而起,然後就朝著鋼手?瓦雷頓猛衝過去。
羅米嚇得發出一聲哀叫,雙手緊緊抱住戰馬的脖子,整個身體都趴在了馬背上。那把厚刃匕首自然掉落地面,一人一馬就這麼手無寸鐵的朝著瓦雷頓騎士猛衝過去,倒是讓這位性格沉穩、嚴於律己的死神騎士連隊長感到有些遲疑。
自從向天平雙劍的旗幟宣誓效忠以來,瓦雷頓騎士經歷過數不清的戰鬥,像今天這樣的比武較技也時有參加,但是他從來沒有對付過這樣的對手——彷彿發了瘋一樣的戰馬揹負著手無寸鐵的少年迎面衝來。幾秒鐘的遲疑之後,瓦雷頓騎士雙腳輕踢馬腹,讓自己的坐騎向後快不讓開,任憑緊抱馬頸的羅米從面前疾馳而過,然後被突然收腳的戰馬從背上拋了出去,砰地一聲摔進一叢滿是藤蔓纏繞的低矮灌木。
幾秒鐘的寂靜之後,另一輪更加熱烈的笑聲席捲了比武場的內外,不少貴族都不顧儀表的前仰後合、彎腰控背,就連守衛在獅鷲大帝御前的灰燼騎士也不例外。瘋斧?伊本更是幾乎笑得從馬上跌了下來,“你真是碰上了個好敵手,瓦雷頓!”他用粗野的聲音高聲叫喊著,“老好人碰上小菜鳥,你要不要教教他怎麼騎馬啊!”
格雷果伯爵幾乎和瘋斧?伊本同樣興奮,黑色巨劍被他隨手插在地上,雙手抱在胸前看起了熱鬧。只有御劍士撒當爵士像是標槍一樣端坐在馬背上,表情顯得受到了莫大的冒犯。彷彿比武場內外響起鬨笑聲都是一把把利劍,把他的尊嚴和驕傲都刺得體無完膚。
傑諾爵士看出這位朝夕相處的鐵衛弟兄已經快要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急忙上前幾步,來到撒當爵士的身邊。“你的臉色很難看,撒當弟兄。”鐵衛之首用溫和的語氣開口說,“是不是身體突然不適?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先下去休息吧,主裁判官的職務暫時由我來擔任。”
“不,不,我沒事。”撒當爵士似乎猛然醒了過來一樣,狠狠打了個寒噤,“感謝您的關心,傑諾老爹。以完美騎士羅德里格斯之名,不管霍夫曼家族在耍什麼把戲,我都要堅持自己的職責,讓比武慶典得到一個完美的結果!”
“其實對於陛下來說,這場比武已經起到足夠的作用了。”傑諾爵士若有所思的表示,“很多貴族都用自己的方式表明了立場,至於最後冠軍屬於哪一方,這並不值得太過關注。”
“我……可不這麼想,傑諾老爹。”撒當爵士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回答說,長劍鏗鏘一聲滑出劍鞘,“沒有人能夠把堂堂大帝鐵衛當成搞笑的弄臣來戲耍,無論是什麼人,我都要讓他們付出足夠沉重的代價!”
傑諾爵士不贊同的搖了搖頭,用一隻有力的大手握住撒當爵士的胳膊,將他拔出劍鞘的長劍又送了回去。“你首先是大帝鐵衛,其次纔是御劍士。”年長的鐵衛之首語帶告誡的對他說,“無論何時,大帝鐵衛必須以皇帝陛下的利益爲最優先,我們曾經發過誓。”
撒當爵士露出愕然的表情,“是的,傑諾老爹,我們發過誓。”
“還記得當時的誓言嗎。”傑諾爵士挑起了灰色的雙眉,目光在逐漸西下的陽光之中閃閃發亮,宛如兩顆火炭,“當披上這件灰色的戰袍,我們將放棄過去,放棄家族,放棄自我,將一切獻給獅鷲帝國的皇帝陛下……”
“以榮譽爲妻,以忠誠爲子。”撒當爵士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用低沉、迂緩而莊嚴的語調接了下去。“盡忠職守,戮力同心,生死與共,即使身化灰燼,百死而無悔。”
“你記得很清楚,撒當弟兄。”傑諾爵士讚許的點了點頭,“我無法詳細告訴你皇帝陛下的計劃,但是有一點我必須對你說清楚,你不要與霍夫曼家族爲敵,現在不要,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也不要。”
“我……明白了。”撒當爵士語氣凝滯的回答說,雖然情緒還不是那麼平靜,不過至少表面上已經冷靜下來。“我會處理好自己的情緒,不會讓自己的行爲和看法給皇帝陛下的計劃造成任何破壞。”
“那就好,撒當弟兄。”傑諾爵士點了點頭,正要再說什麼的時候,眼神突然一動,幾乎從未露出過驚訝表情的臉上肌肉一陣牽動,“諸神在上,這要算是什麼結果?”
撒當爵士急忙回過頭去,眼前的一幕剛剛被他看清楚,就有一股無名的怒火直衝胸臆,差點破口而出的咒罵像是一團火焰,燒得他喉嚨生痛,雙眼血紅。
比武場上已經只剩下了一名騎士還留在馬背上,按照規則,顯然應該宣佈他成爲御前比武慶典的冠軍。然而這名騎士估計很難接受觀衆的歡呼,更無法獻禮李維六十五世陛下御前,因爲他的額頭上流淌著鮮血,眼神呆滯,竟然是因爲頭部受到嚴重撞擊而出現了神志不清的問題。
這名騎士並非因爲鈍器擊打或者長矛衝刺造成的傷勢,而是在不久前剛剛被狂暴的戰馬拋落馬下。換句話說,現在只有晉升騎士不足一刻鐘的羅米還能坐在馬背上,其他三位參賽者全都躺在地上,看上去雖然沒有生命危險,卻都沒法很快爬起身來了。
如果把時間倒退到幾分鐘之前,事情只會顯得更加詭異。
羅米很悲慘的被壞脾氣的坐騎送入灌木叢之後,努力掙扎了好久,最後還是沒法憑藉著自己的力量掙脫藤蔓和枝枝叉叉的灌木,只好呻吟著向格雷果伯爵大聲求救。格雷果伯爵雖然自己沒有走過去幫助他,但是也沒有無動於衷的看笑話,而是舉起胳膊做了個手勢。隨後從藍海白船的旗幟下面馳來兩名騎士,在灌木叢前面跳下馬來,幫助羅米擺脫糾纏,站穩腳步,然後仔細查看他的受傷情況。
羅米落地的時候,額頭被一根樹杈劃了一下,看上去鮮血淋漓十分駭人,實際上傷口倒不算深。對於被烈馬甩出去的人來說,羅米的運氣看上去不錯,灌木叢雖然贈予他額頭一道傷口,卻也用韌性十足的枝條攔住了他的身體,沒有讓他直接摔在堅硬的石塊或者土地上,只留下一些不算嚴重的淤青。
“羅米騎士,你還能繼續騎馬嗎?”這兩名前來幫忙的騎士都穿著同一樣式的騎士鎧甲,又戴著全罩式頭盔,看起來就和孿生兄弟一樣。不過羅米至少聽出說話的騎士年紀不大,應該和自己差不多,或者稍小。
“不……大人,我……非常抱歉。”羅米搖了搖眩暈不已的頭顱,語無倫次的回答說,“我實在沒有能力爲霍夫曼家族爭取榮譽,請允許我離開吧……求求您了。”
“這樣一來可就麻煩了。”另一名騎士說話的時候,口音帶有比較濃厚的亞漢風格,“傑迪大師……喔,大人,依我看,就讓格雷果伯爵取得勝利桂冠好了,這應該是完全合乎情理的結果。”
“沒錯,合乎情理……所以不能是格雷果。”最先開口的年輕騎士回答說,然後轉過頭來,“沒關係的,羅米騎士,如果你不想參加就算了。現在請你閉上眼睛,我要爲你包紮一下頭上的傷口……這種藥粉可能會有些眩暈的副作用,不過止血和加快傷口癒合的效果都很好。”
羅米乖乖的點了點頭,聽話的閉上了眼睛。他沒有看到的是,當他閉上眼睛之後,那名年輕騎士並沒有用繃帶和藥粉爲他包紮傷口,而是脫下一隻鐵手套,露出繪有繁複黑色紋路的手掌,然後輕聲吟唱起玄異奇詭,而且帶有古樸味道的咒語。
“蒼奧之白,骸骨之夜,喚,應,負界門開,靈魂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