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青年鄉(xiāng)紳的詢問,傑迪?盧克斯完全愣住了。
他壓根沒有想到青年鄉(xiāng)紳會這麼說,學徒、傳承這類詞彙,難道不應該是神秘的魔法師或者煉金術士纔會提到的東西嗎?一位家境殷實的鄉(xiāng)紳會有什麼傳承?種植馬鈴薯的一百種方法,還是釀造葡萄酒的二十個要點呢?
傑迪深深感到,腦袋有些問題的人可能不僅僅是自己,面對青年鄉(xiāng)紳的溫和微笑,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恭敬而又平穩(wěn),“多謝您的好意,李維先生,很榮幸能夠得到您的賞識,但是我對務農(nóng)沒什麼興趣……啊,當然,我不是說種植馬鈴薯或者釀造葡萄酒不重要,而是……”
“而是不符合你那顆小腦瓜裡面的偉大理想,對不對?”青年鄉(xiāng)紳微笑著打斷說,“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總不能一輩子都呆在小酒店裡面幫忙,說說吧,假如不考慮一切困難的話,你想做什麼?”
這一次傑迪遲疑的時間更長了,最後他嘴脣蠕動了一下,發(fā)出的聲音低如囈語,“我想……我的意思是說,我希望有一天能夠……”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了,腦袋裡面再次亂成了一鍋粥。一個聲音在叫喊著,傑迪?盧克斯的夢想是成爲一名流浪騎士,用長槍和重劍在競技場上贏得榮譽,最後獲得某位領主老爺?shù)馁p識,宣誓效忠,成爲擁有城堡和領地的有產(chǎn)騎士;但是另一個聲音卻在說,傑迪?盧克斯的夢想是成爲一名掌握神奇力量的大魔法師,擔任某位領主老爺?shù)念檰枺瑩碛凶约旱哪Хㄋ蛯W徒。這兩個聲音不分軒輊,吵個不休,就在傑迪不知所措的時候,第三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分開所有嘈雜,宛如利刃切開奶酪,清晰的迴盪在男孩的腦海之中。
“我要做一位像是獅鷲帝國開國皇帝那樣的英雄。”
“手握重權,建立千年帝國?”青年鄉(xiāng)紳語帶嘲弄的提高了聲音。
“不,是力挽狂瀾,拯救世界……”傑迪的嘴巴再次閉了起來,臉上一陣火燒火燎的感覺。他簡直不能相信,剛纔的話居然是自己大聲說出來的。這畫面太美,根本不敢去回憶。
青年鄉(xiāng)紳放聲大笑起來,不過聲音裡面沒有任何嘲弄的味道。“做個救世主,這真是個不錯的理想。”他一字一頓的說,“年輕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傑迪不解的擡起頭來,青年鄉(xiāng)紳看向他的目光非常認真,讓男孩不禁端正做好,認真思考了一下。“我不太清楚,那太遙遠了……抱歉,先生,我剛纔在胡說八道……”
“不,那不是胡說。我們無法說出任何欺騙的話,在這個地方。”青年鄉(xiāng)紳用手指輕輕指向自己的心口,“說真的,你的打算肯定艱難重重,但是所有的危險和阻礙都難不倒擁有非凡勇氣和熱情的年輕人,傑迪,告訴我,爲了你的夢想,你能夠付出什麼代價?”
“代價?”傑迪茫然回答,“什麼代價?”
“準確的說,是犧牲,犧牲友情,犧牲愛情,犧牲生命,犧牲一切。”青年鄉(xiāng)紳緩緩開口,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駭人的味道。“救世主不像是皇帝,皇帝可以爲所欲爲,救世主不行。他的肩膀上壓著太重的擔子,與整個世界的安危相比,什麼都顯得太微不足道了。你能夠看著一手締造的帝國轟然傾倒嗎?你能夠看著自己留下的血脈漸漸污穢嗎?你能夠看著曾經(jīng)親密的朋友反目成仇,曾經(jīng)堅定的信念蒙污納垢嗎?你能夠忍受千年萬載的孤寂,以一己之力,拖拽著即將滑落深淵的命運輪盤,卻只能延緩末日,而非獲得新生嗎?如果能夠做到,想要實現(xiàn)你的夢想又有什麼困難呢?”
傑迪臉色青白的僵坐在椅子上,心裡的一個聲音讓他把眼前這位青年鄉(xiāng)紳當成神智錯亂的瘋子,只要風雨停歇,就要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小木屋,然後把這次離奇的遭遇拋在腦後。但是心裡的另一個聲音——微弱得多,卻讓傑迪無法忽視——卻在告訴他,青年鄉(xiāng)紳所說的一切都是無可辯駁的真實。
“什麼無可辯駁,一個鄉(xiāng)下土財主奢談救世,這已經(jīng)完全無法讓人認可了吧!”傑迪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決定忽視第二種聲音,安心等待夏季風暴的結束,然後回到響鐘酒店,忘記這一切,繼續(xù)當個跑堂小弟。
他現(xiàn)在感覺自己的思路非常清楚,實現(xiàn)理想是一個艱難而複雜的過程,只要耐心存下工錢,努力學習技能,終有一天可以出人頭地,或者找個騎士老爺自薦,當他的見習侍從,然後在遊歷和戰(zhàn)爭中獲得自己的坐騎、武器,以及財富和封地……
屋門在下一刻被推開,脫下盔甲換了身乾爽衣服的羅德走了進來,右手託著一個橡木餐盤,“您的草藥茶,主人。”他首先在青年鄉(xiāng)紳面前放下了一杯散發(fā)著焦香氣息的飲料,然後把整個餐盤都放在了傑迪的手邊。
餐盤上放滿了吃的和喝的,豐盛得教人難以想象。最讓傑迪垂涎欲滴的是一隻烤野鴨腿,表皮焦黃酥脆,濃郁的油脂氣息直往鼻孔裡面鑽;野鴨腿旁邊是一大塊黑麪包,還放著一個盛有黃油、覆盆子果醬和奶酪的小碟子;奶油蘑菇濃湯冒著熱氣,沙拉是灰白色的煮馬鈴薯和黃澄澄的玉米粒拌在一起,加了些青翠的菜葉點綴,看上去尤其讓人胃口大開。
傑迪這輩子從沒吃過如此豐盛的一餐。胖巴羅老闆對他有撫養(yǎng)之恩,但是也不過是勉強混口飽飯吃而已。傑迪每月拿到的工錢差不多全部用來購買孝敬吉姆學士的麥酒和菸草了,即使是全都攢下來,區(qū)區(qū)十幾枚銅板也不夠他吃上這麼豐盛的一餐。
唯一讓傑迪沒有馬上撲上去大吃大喝的就是青年鄉(xiāng)紳若有所思的眼睛,男孩極力遏制住腹內(nèi)的飢火,向著青年鄉(xiāng)紳恭敬的鞠了一躬,“李維先生,其實……我只需要一口麪包和熱水就行了。您救了我的命,但是除了這隻兔子之外,我沒有什麼能夠報答您的東西。”
男孩一面說著,一面把用麻布袋裹著的兔子拿了出來,由於被雨水淋得透溼,這隻灰褐色的動物顯得尤其狼狽。
“留著那隻兔子吧,年輕人。”青年鄉(xiāng)紳似乎顯得很愉快,一面舉起杯子,啜飲了一口黃褐色的液體,一面溫和的笑了笑,“這頓飯就當是陪一個孤獨的人聊天的報酬,吃飽了就去壁爐那邊烤烤火,這樣的天氣,身上受涼可就麻煩了。”
傑迪竭力想要讓自己的吃相顯得優(yōu)雅一些,不過作爲一個飢腸轆轆的男孩子,面對美食的誘惑還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他狼吞虎嚥的吃掉了面前所有的東西——黑麪包、野鴨腿和沙拉,就連蘑菇湯也被喝的底朝天。飯菜味道非常好,作爲點綴的菜葉也顯得可口多汁,相比之下,響鐘酒店提供的晚餐簡直就像是餵豬的泔水。
用餐結束之後,羅德走過來,打算把桌子收拾乾淨。但是傑迪已經(jīng)跳了起來,搶先開始幹活。伴隨著清脆悅耳的撞擊聲,男孩熟練的把餐具收進臂彎,然後託著一大摞碗碟走進廚房,用清水和砂礫飛快的洗刷它們。幾分鐘後,乾乾淨淨的木盤子已經(jīng)在擱架上放得整整齊齊,刀叉和木碗也都放到了各自的位置上。這是他每天都要重複無數(shù)次的活計,然而傑迪卻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動作雖然看似熟練,實際上卻有些生疏,就好像是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做過這樣的活計了。
“難道昨天我不是還刷了一大堆盤子和碗碟麼?”傑迪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有些難以理解。“看來回去真的要找吉姆學士好好看看,希望不是什麼大毛病吧。我可是一個要當救世主的男人哩。”
最後閃過腦海的念頭讓傑迪再次滿面通紅,如果不是木屋的地板平整光潔,簡直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青年鄉(xiāng)紳興味盎然的看著傑迪忙碌,當男孩最後停下來擦乾雙手的時候,他站起身來,走到了傑迪面前。“你真的不考慮一下了嗎?年輕人,做我的學徒?jīng)]有什麼不好,而且還能夠讓你距離自己的夢想更進一步。”
“和您學習種植馬鈴薯嗎?”
“不,是當個救世主。”
青年鄉(xiāng)紳的這句話剛剛出口,就彷彿像是在傑迪耳畔響起了一聲霹靂。整座木屋全都劇烈的震動起來,放在隔板上的碗碟叮叮噹噹響個不停,壁爐裡面的火焰也突然旺盛起來,轟然騰起,黑煙****著天花板,發(fā)出嗶嗶啵啵的炸裂聲。
傑迪猝不及防的失去了平衡,險些摔倒在地。一隻冷硬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幫助他站穩(wěn)腳步。傑迪回過頭來,正要向羅德致謝,然而中年僕人的臉色卻變得格外凝重,目光也沒有放在男孩身上,而是注視著青年鄉(xiāng)紳。
“主人,空間突然不穩(wěn)定了,發(fā)生了什麼事情?”
“一點點排異反應而已,看來我們的氣息終於無法瞞住這個時空,鍊金神域的阻隔就要失效了。”青年鄉(xiāng)紳不慌不忙的解釋說,表情帶著一股令人心中安穩(wěn)的悠閒味道。“看來接下來必須長話短說,傑迪?盧克斯,鍊金神域的繼承者之一,以迦魯納斯神廷之主的名義,我要你牢記我下面要說的每一句話。”
傑迪一愣,某些不屬於酒店跑堂小弟的記憶似乎正在腦海之中涌動、萌發(fā),不過還沒等他徹底清醒過來,眼前一黑,窗外的風雨全都消失,只有黑暗天幕之上的無數(shù)星光飛馳而過。無形的氣浪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小木屋發(fā)出嘎嘎吱吱的聲音,似乎隨時都會破裂。壁爐裡面燃燒的已經(jīng)不是火焰,而是充滿仇恨、嫉妒、貪婪和*的罪孽靈魂,這些靈魂哭喊著向上翻滾跳躍,試圖逃出壁爐的爐膛,然而一層無形的屏障把它們?nèi)挤忾]在裡面,只能發(fā)出一陣比一陣更加刺耳的尖叫和哭喊聲。
瘋狂的嘈雜將傑迪包圍在其中,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扭曲變形,讓他幾乎難以維持頭腦的清醒。傑迪緊閉雙眼,雙手捂住了耳朵,然而閉上的眼睛卻依然能看到窗外飛馳的星光,捂住的耳朵依然能夠聽到罪孽靈魂的哀嚎。更加糟糕的是,就像是突然打開了一個閥門一樣,大量記憶突然涌入傑迪的腦海,亞留斯的騷亂、無盡汪洋的追逐、永恆城堡的恢宏氣魄、菲爾梅耶的風雲(yún)變幻,一切都突如其來的回到了傑迪的心中,讓他的意識都沸騰起來,脫口而出的是一聲尖銳淒厲的痛苦叫喊。
就在這時,羅德舉起一隻手臂,簡單的做了個手勢,這一切嘈雜突然被壓制下去,雖然依舊存在,卻變得極爲微弱,簡直就像是獨立出了一個極小的天地。
“這是時空反噬,我的力量支撐不了太久。”羅德的聲音依然冷硬嘶啞,但是卻多了一種令人雙膝發(fā)軟的威嚴感覺,“還有五分鐘,五分鐘之後,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痛苦漸漸減弱,終至消失,傑迪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整個身體都癱軟下來,連動動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在一片朦朧的混沌之中,他看到青年鄉(xiāng)紳彎下腰來,始終溫和微笑的表情變得異常嚴肅,天藍色的眸子彷彿能夠看透靈魂。
“你選擇了一條崎嶇逼仄的道路,而且終點不是光明遍照的天堂,而是無底黑暗的深淵。”
“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命運已經(jīng)被確定,它正在無可挽回的走向末日。一千五百年前,這個世界的諸神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經(jīng)過一番努力抗爭之後,他們向命運低頭,紛紛離開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回來。”
“一千年前,我和我的老師、伴侶、朋友發(fā)現(xiàn)了這個被隱藏的秘密,當時我們有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是推動世界走向毀滅,然後在世界毀滅的同時,汲取殘餘的本源力量,打造超脫時光長河的戰(zhàn)船,徹底離開這裡;第二個選擇是拾起被諸神拋棄的神職,重建迦魯納斯神廷,以此延緩世界末日的到來。我們選擇了後者,延緩了世界末日足足一千年。這一千年耗盡了新生諸神的本源力量,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面孔消逝在虛空之中,用最後的靈魂之力,填補永遠飢渴萬分的世界本源。現(xiàn)在,到了我和羅德里格斯也要離開的時候了。”
傑迪打了一個寒噤,他終於清楚的知道了青年鄉(xiāng)紳的真實身份。實際上這個身份一直就擺在他的面前,狗項圈上面的名字明明白白的寫著“鄉(xiāng)紳李維?史頓。”
沒有任何一個鄉(xiāng)紳敢起一個和帝國皇帝一模一樣的名字,傑迪很慶幸自己現(xiàn)在癱軟無力,否則都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纔好。
“神……難道不是……不朽的嗎?”傑迪努力蠕動嘴脣,近乎是呻吟的輕聲說。
“神當然是不朽的。消逝並非毀滅,而是在另一個時空再生。只不過如果沒有達到強大神力的程度,根本不可能追溯時光長河的源頭,回到靈魂消逝的地方。實際上,時空法則的反噬相當可怕,即使是擁有這個能力,也很少有神祗會這樣做。”
李維?史頓的解釋讓傑迪感到心裡好受了一些,視野也重新清晰起來。他看到那些扭曲變形的東西已經(jīng)全都消失,但是小木屋也已經(jīng)變得千瘡百孔,從孔洞之中吹來陣陣呼嘯的黑風,帶有彷彿能夠凍結一切的永劫寒氣。
羅德里格斯的身影屹立如山,一把令傑迪感到有些熟悉的星辰鐵巨劍握在這位完美騎士的雙手之中,比黑暗更要深沉的災厄鬥氣形成了堅不可摧的防護層,對抗著四面八方吹拂而來的黑風。
“還有一分鐘。”羅德里格斯的聲音響了起來。
“就這樣吧,很高興在離開之前,能夠看到有人接過我們身上的重擔。”李維?史頓眨了眨眼睛,那個威嚴的神祗消失了,站在傑迪面前的又是溫和的鄉(xiāng)紳,“傑迪?盧克斯,同樣的話我問了三個人,只有你說出了我想聽到的答案。”
“我……我應該怎麼做?”想起自己那個“我要當救世主”的回答,傑迪的臉上又有種火燒火燎的感覺了。“我看到過一個無比悲慘,充滿灰燼的世界;我聽到過一個天外來敵,世界毀滅的預言。李維?史頓陛下,請您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拯救這個世界?”
“永不屈服,永不軟弱,堅定本心,只有最堅強的靈魂才能維持自我,只有最高大的山峰才能屹立永存,只有最鋒利的劍刃才能斬斷遲疑。”李維?史頓的聲音變得飄渺起來,青年鄉(xiāng)紳的形象漸漸淡去,一團無比溫和、無比宏大的光芒從他的背後逸出,充斥了整座木屋。
“記住你內(nèi)心深處的誓言,傑迪?盧克斯,傳承吾之信念的年輕人!”
白光散去,木屋消失,傑迪?盧克斯漂浮在沒有盡頭的黑暗之中,只有滾燙的火焰仍然在他的身體之中奔流不息,讓他根本無法升起畏懼黑暗的感覺,李維?史頓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迴盪,迴盪,鏗鏘有力,永無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