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悽風苦雨的茂密森林裡,傑迪?盧克斯悲慘的抱住腦袋,想要找棵合適的大樹撞上一撞。可憐的跑堂小弟現在認爲自己神智有些錯亂,要麼就是昨天晚上偷喝的劣酒裡面摻有******,總之需要清醒一下,或者儘早去草藥學士那裡看看病纔好。
不過能夠看病的前提,就是自己可以從夏季風暴肆虐的危險森林逃生才行。雨大路滑,隨便一處兔子洞、老樹根或者鬆動的石頭,都會讓傑迪跌斷腿腳、胳膊,甚至脖子。傑迪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一會,藉助閃電帶來的光明辨識著腳下的道路,當他繞過一處不知深淺的大水窪之後,突然感覺頭上澆下的大雨離奇的消失了,猛烈的狂風也變得和緩許多,甚至還帶來了一絲晚夏的暖意。
傑迪驚訝的停下了腳步,這太奇怪了,幾米之外還是風雨肆虐的危險世界,而在跨過某道無形的界線之後,卻像是置身於平靜安詳的暖夜。傑迪試探著退回幾步,結果險些被愈加猛烈的風雨掀倒在地,這才明白眼前的一切並非是自己的錯覺。
這道無形的界線不但阻隔了暴風雨的侵襲,而且就電閃雷鳴和狂風嘶吼的聲音都減弱了不少。所以當一陣充滿警告味道的犬吠聲傳來的時候,傑迪立刻轉過身來,雙手緊緊握住樹杈柺杖,將其橫置身前保護自己。
孤兒和惡狗一向是永恆的宿敵,傑迪在自己十二年的生命當中,收拾掉的流浪狗不下二十隻,被狗羣追咬著橫穿小鎮街道也有十多次。對於傑迪來說,對付一兩隻野狗肯定不在話下,然而當那頭髮出咆哮的畜生出現在視野前方的時候,他還是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傑迪從沒見過這麼巨大的黑狗,看上去個頭簡直和一頭小馬駒沒有什麼區別,不過小馬駒可沒有這麼恐怖的外形,血盆大口看上去可以毫不費力的咬斷某個倒黴傢伙——比如傑迪——的脖子,滿口鋒利的牙齒似乎還閃爍著冷酷的光芒。
黑狗低吼著向前逼近,兩隻眼睛像是兩簇晃動的血色火焰,威脅的意味顯而易見。傑迪小心的後退兩步,柺杖左右晃動,隨時準備抵擋黑狗的進攻,不過他還是暗暗希望這場勝算甚微衝突不要爆發,最好那隻狗突然對自己失去了興趣,返身跑回到森林深處纔好。
可惜這只是少年的一廂情願而已,彷彿是感覺到傑迪不打算離開,黑狗的身體微微伏低,肌肉發達的四肢繃緊,做好了向前猛撲的準備。
傑迪幾乎是下意識的揮出柺杖,具有彈性的粗樹杈抽打在狗頭右側,讓這頭畜生的攻擊方向偏離了自己,手腕上傳來的衝擊感極爲兇猛,傑迪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黑狗衝進一叢茅草,不過轉瞬就返身撲來,速度之快,讓傑迪根本沒有來得及重新恢復平衡。傑迪只能胡亂將柺杖向前扔去,試圖逼開黑狗,結果柺杖只在黑狗的右肩擦了一下,就被遠遠的彈開了。
被黑狗撲倒的同時,傑迪用右手護住臉頰,手肘擋住胸口,他在等待黑狗咬住自己的那一瞬間,用左手塞進黑狗的喉嚨。他曾經憑藉這種辦法殺死過兩條大狗,當然代價是左手鮮血淋漓,被狗牙劃破的傷口深可見骨。不過那兩條狗加起來也不如這條黑狗一半大,這讓傑迪心裡有些發緊,塞進狗嘴的胳膊如果被像是麻桿一樣咬斷,那可就糟透了。
黑狗沉重的身體壓住傑迪的胸膛,帶著腥臭味道的熱氣撲在他的面龐上。傑迪咬緊牙關等待著獠牙刺入身體的疼痛,不過等了好一陣子,他才意識到黑狗並沒有打算繼續進攻。
傑迪放下了護住面頰的右手,看到黑狗那張兇惡猙獰的大口就在距離自己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不過從這個角度向上看,傑迪很容易就發現了黑狗的粗脖頸上扣著一條幾乎被狗毛掩蓋的金屬項圈,隱隱約約還有一行花體字。
“忠誠之格雷果,屬於鄉紳李維?史頓之私人財產。”
“你認得字,小子?”一個聽上去生硬粗嘎,彷彿好多年都沒有說過話的聲音響起。傑迪費力的轉過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出現在林間,然後大步走了過來。
這個人的容貌隱藏在斗篷的兜帽裡面,不過從體型看應該是一個健壯的成年男子,走到傑迪身邊的時候,男子朝著黑狗揮了揮手,“格雷果,讓開。”黑狗立刻起身後退,不過燃燒著血火的雙眼依然緊緊盯著傑迪,彷彿在尋找適合下口的地方。
這人出現得太過神秘,身上彷彿籠罩著某股令人心悸的氣息,傑迪嚥了口唾沫,不過對於神秘男人喊開大狗,他還是感到滿心感激。
“尊敬的先生,”少年的聲音還帶著由於過度緊張的嘶啞,“我認識一些字,鎮上的草藥學士喜歡喝酒,我是響鐘旅店的跑堂小弟,經常給他送點麥酒,所以獲得他的許可,能夠和那些學徒一起學習。”
“作爲一個跑堂小弟來說,你可真夠出色的。”男子語氣冷冰冰的表示。
“您就是李維?史頓先生嗎?”傑迪下意識的感覺後背有些發冷,急忙試著轉移話題,“我迷路了,又受了傷,能不能在這裡避一陣雨?”
“不,李維?史頓……是我的主人。”男子低聲回答,然後有些詭異的沉默起來。傑迪忐忑不安的看著他,如果男子執意要把自己趕出這片具有神秘力量保護的領地,那麼在越發猛烈的夏季風暴之中,自己只有死路一條。
男子再度開口的時候,語氣依然低沉刻板,但是傑迪敏銳的察覺到對方的心底懷著一絲驚訝的味道,“主人想要見你,小子,你能自己走路嗎?”
“如果不太遠的話就沒問題,先生,我的右腳腳踝扭傷了。”傑迪小心翼翼的回答說。
“不算遠。”男子一面說,一面用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傑迪的胳膊,然後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傑迪被嚇了一跳,不過大手很快就鬆開了,“就在前面,跟上我。”
男子撇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的邁開大步,朝著密林中間走去。
神秘男子嘴裡的“不遠”實際上是一條長達好幾百米的林間小路。傑迪感覺這條小路一定非常隱秘,因爲他自詡對這片森林相當熟悉,卻從來沒有發現過類似的地方。
小路狹窄曲折,不過卻沒有鬆動的石塊和絆腳的灌木叢,走起來十分順暢,甚至以傑迪扭傷的右腳也能堅持下來。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林間小路經常被灌木和草叢掩蓋,如果不是經常打理很難做到這一點,但是有誰會去打理這麼一條隱蔽的道路呢?
有那麼一瞬間,傑迪想到了許多關於強盜團伙和邪惡生物的傳說,不過他轉瞬就將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拋諸腦後。強盜團伙當然不會對一個窮小子花費精力,而邪惡生物的話……那條大黑狗倒是挺像傳說之中的地獄犬,不過剛纔如果沒有那個神秘男子的制止,傑迪猜想自己恐怕已經葬身狗腹了。
小路在盡頭驟然開闊,形成了一片林間空地,數十株冷杉和橡樹像是身披灰綠色斗篷的巨人衛兵一樣拱立四周,樹與樹之間以藤蘿和荊棘灌木形成了非常自然的防護籬笆,空隙足以讓無害的小獸自由穿行,但是對於狼、野豬或者其他體型較大的野獸來說,卻是個可靠的屏障。一座粗石和硬木砌成的小屋坐落在空地中央,唯一的窗口蒙著牛膀胱,投射出溫暖的光芒,屋頂的煙囪正在冒出嫋嫋青煙。
雖然沒有聞到任何食物的味道,然而爐火和炊煙的象徵意義已經足夠讓飢腸轆轆的少年垂涎欲滴。他按了按揣在懷裡的那隻兔子,暗自思量能不能和小屋的主人商量一下,用兔子給自己換來一頓熱飯。
至於雙手空空的回到旅店之後,是不是會捱上生性慳吝的胖巴羅老闆一頓臭罵,對於現在又累又餓的傑迪來說,已經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了。
神秘男子來到小屋門前,伸手輕叩幾下。“主人。”他用生硬刻板的聲音說,“那個孩子,我帶過來了。”
“很好,羅德。”門後很快響起了回答的聲音,“門沒插上,帶他進來吧。”
被稱作羅德的男子朝著傑迪招了一下手,然後推開木門走了進去。
傑迪急忙跟上。小屋看上去不大,但是進入之後卻發現面積不小,迎面是一座爐火正旺的壁爐,散發著陣陣暖意。壁爐旁邊是一張結實的橡木長桌,上面鋪著亞麻桌布,三根足有手腕粗的白色蠟燭插在鐵質燭臺上,從流淌下來的蠟油和蠟燭的長度推測,應該是已經點燃了不短的時間。一位神態溫和的青年鄉紳坐在長桌後面,就著燭光閱讀一本很厚的羊皮典籍,他的衣著看上去相當隨便,然而卻帶有一種令傑迪忍不住屏息凝神、心中油然升起敬意的氣質。
簡直比羣星之眼羅亞爾?梅里斯特大師的氣質更勝一籌啊。
傑迪的臉色突然一白,猛烈搖頭,想要把腦袋裡面莫名其妙升起的念頭甩出去。他不認識什麼梅里斯特大師,更沒有見過這位青年鄉紳。傑迪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有自信,如果見過,哪怕只是一面之緣,這種風度和氣質也一定會給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
“主人。”羅德朝青年鄉紳開口詢問,態度有些隨意,並不像是階級森嚴的主僕關係,“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做?”
“沒什麼,你去休息吧。”青年鄉紳從懷裡摸出一隻銀質沙漏,瞄了一眼正在流淌下來的金色細沙,“距離晚餐時間還有兩個小時,我想烤小牛肋排、土豆培根沙拉和一碗南瓜濃湯是不錯的選擇,但是在此之前,先給我們的小朋友帶來一點吃的和喝的吧。”
“好的,主人。”羅德極快的點了一下頭,然後將溼漉漉的斗篷脫下來掛在壁爐旁邊。在火光的映照下,傑迪驚訝的看到這個神秘男子居然在斗篷下面穿著沉重的黑鐵鎧甲,蒼白的臉上神情堅毅,深邃的眼睛裡面似乎有一抹幽綠色的火焰跳躍閃爍,而在傑迪凝神注意的時候,卻又變成了完完全全的黑色。
“啊,不要驚訝,年輕人。”青年鄉紳把羊皮典籍合上,手指輕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羅德里格斯是我所見到過的最爲完美的騎士典範,穿著鎧甲在密林之中行動,對於他來說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傑迪撓了撓溼漉漉的頭髮,他不記得自己見到過幾位騎士老爺,畢竟響鐘酒店只是一家提供簡單食宿的下等酒店,客人多半是碼頭苦力、水手、小行商和生活不是太窘迫的平民,衣著光鮮的騎士老爺們當然不會輕易光顧。不過傑迪總感覺自己似乎與不少身份顯貴的爵士老爺打過交道,以至於回憶起騎士老爺的時候,心中無論如何也升不起任何尊敬仰慕的感覺。
這簡直太奇怪了。
羅德的高大身影消失在小屋的後面,青年鄉紳目送他離開,然後把注意力再次轉回傑迪的身上,“現在告訴我,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傑迪,傑迪?盧克斯,在鎮上的響鐘酒店做跑堂小弟。”傑迪老老實實的回答說,說實在的,被那雙天藍色眸子注視著的感覺可不好受,彷彿心底的一切秘密都被看穿一樣。
“哦,響鐘旅店。”青年鄉紳微微一笑,用帶些回味的語氣說,“我知道那個地方,碳烤小牛腰子這道菜的味道可真不錯,前段時間嚐了一次,真是教人回味無窮啊。”
傑迪有些迷惑的眨了眨眼睛,“李維先生,您是不是記錯了,響鐘旅店好像沒有這道招牌菜,倒是黃油燉兔子很受客人的歡迎。”
“哦?”青年鄉紳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真是糟糕,這段時間記性變得越來越差,對,是黃油燉兔子。”然後他笑瞇瞇的眨了眨眼睛,“年輕人,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請原諒我糟糕的記憶力,我們曾經見過嗎?”
“不,李維先生,我是第一次見到您。”傑迪嚇了一跳,忙不迭的回答說,“我認識一些字,格雷果——哦,就是羅德先生帶的那條獵狗——項圈上有您的名字。”
青年鄉紳揚起雙眉,這個動作讓他原本溫和的藍色眸子突然具有了某種威嚴,“認識一些字。”他輕聲重複了一遍,“這樣的跑堂小弟可不多見,年輕人,你是向誰學到的這些知識?”
“草藥學士……吉姆……啊,不,是佩妮小姐教過我閱讀,還有如何分辨有毒的蘑菇和漿果,也教過我哪些容易找到的草藥能夠止痛療傷。”傑迪有些緊張的回答說,他感覺到自己的記憶有些混亂,一個紅鼻頭的老人和一個帶些稚氣的年輕女子的形象在自己的眼前晃來晃去,時而重合,時而分開。
“啊,佩妮小姐?住在響鐘酒店旁邊的草藥學士難道不是老吉姆了嗎?”青年鄉紳微笑著點了點頭,“愛喝酒,鼻子上有道傷疤,對不對?”他的笑容變得更加神秘起來,“我和他算是老相識了,因爲我的膝蓋受過傷,在這樣的天氣裡總會犯些風溼,少不了要去找老吉姆弄點藥酒來擦擦。”青年鄉紳一面說著,一面又翻動起手中那本厚重的大書,最後找了一頁,將打開的書調轉過來,推到傑迪的面前。
“讀一下這幾行字,年輕人,我想知道你能不能看懂這些。”
傑迪收斂心神,不去想什麼佩妮學士和吉姆學士,目光落在那本厚重的大書上面。他從沒如此近距離的看過這樣裝幀精美的書籍,書皮是用染成紅褐色的牛皮包裹而成,四個角都鑲著黃銅的裝飾,書頁正上方勾勒著一隻展翅翱翔的獅鷲形象,雙劍和皇冠的水印淡淡的浮現在精美的花體文字下面,幾乎讓男孩看得著了迷。
青年鄉紳很有耐心的等待著,彷彿一切時間都是屬於他的。十幾秒鐘後,傑迪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有些窘迫的咳嗽了一聲,開始結結巴巴的念起書上的文字來。
“天空……撕裂開來,閃電和暴風透過……裂痕傾瀉而下,然後是黑色的……冰雹。爲了……避免世界陷入極大的破滅危機……”這句話讓男孩顯得有些糾結,不由得停下來看著鄉紳,等待被糾正。不過青年鄉紳卻舉起一根手指,示意他繼續讀下去。“……大帝親臨亡命隘口,率衆忠勇將士力抗魔災,以超凡力量對抗波濤……”
“是‘力挽狂瀾’。”青年鄉紳輕聲提醒,然後將那本書從傑迪面前拿開,放回身後的巨大書架上,“非常好,即使是受過正規教育的貴族少爺也不會做的更好了,你一定在文字方面很有天賦。”
傑迪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佩妮……,啊,不,吉姆學士也曾經這麼說,但是我總記不住那些草藥的配方,否則他一定會收我做正式學徒的。”
“如果我是他,也一定會這麼想。”青年鄉紳若有所思的評價說,然後雙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炯炯的注視著男孩。“傑迪?盧克斯,你有沒有興趣做我的學徒,接受我的傳承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