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往前撥一個月,正是大明永樂三年,七月。
整個南京城像被浸到了蒸籠里,偏偏底下還燒著旺火一般,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濕溽的的感覺,期間夾雜著一絲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焦糊味道,讓人在艱于呼吸的同時,平添了一份煩悶。
漸漸入夜,華燈已經(jīng)初上,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白天里無精打采的小二們也開始站在食肆門前殷勤地招攬著顧客,酒香開始彌漫在大街小巷。教坊司、秦淮河畔一帶的花舫悠悠揚揚開始傳出來絲竹之聲,三三兩兩的轎子像蜻蜓點水一般在碼頭輕輕一落,待轎中人踱著方步走進船中,轎子便悄無聲息消失在街邊的陰影之中。
在這些陰影之中,影影重重還能看到些許殘垣斷壁,像倒閉在地的野獸,兀自散發(fā)著頹敗的氣息。不過路上的人們顯然沒有多少人在意那些破敗的院落和墻垣,人們甚至小心翼翼不去談?wù)撃切┦虑椋昵暗哪菆鰬?zhàn)亂之中,京師幾個大族一夜之間化為灰燼,無數(shù)人頭落地,無數(shù)女子在淚水和哭喊中被送入教坊司,這些竟像是隨著這秦淮河的流波一樣,緩緩消失在時光中了。
夜色漸濃,一陣微風忽起,城外牛首山方向慢慢聳起一片烏云,裹挾著閃電,向著京師方向不疾不徐地壓了過來。
皇宮,武英殿。
一個魁梧身材、明黃衣袍的中年男子,正佇立在窗前,雙眼炯炯有神地望著外面烏云籠罩下的皇城,不發(fā)一語。不知過了多久,中年男子緩緩說了一句:“三年前,朕記得也是如此景象,只是不知今夜的雨勢如何。”
殿前放著三個蘇繡錦緞黃袱面的小凳,三個穿著官服模樣的人端正坐在其上。
其中一位老者微一頷首,徐徐說到:“皇上記得清楚,一晃三年過去,貧僧倒是有些恍惚,許是真的老了。”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目光卻是未動:“你這老貨,憑誰忘了,你也不會忘了。當年你雖對外宣稱人在燕京,其實圍城之前已千里快馬趕至我大營之中,攻城的總盤子可是你一手擘畫的。”
那老者雙手一拱:“皇上折煞老臣了。皇上天縱英才,乃真正的從云布雨之龍。當年大軍靖難,圍困京師,攻城之時風雨大作,正是預(yù)示著皇上真龍降世,一掃世間妖氛,我燕軍將士一鼓作氣,大功終成。貧僧一介方外之人,不過是順應(yīng)天道,錦上添花罷了。”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悠悠說到:“說來也怪,回想起來,燕王府起事的那一夜,似乎也是如此景象。”
那老者微微一笑,卻是不再接話。
這時,旁邊凳子上一個白面無須身著錦服的青年男子說到:“皇上英明,燕王府起事那夜奴才正好在議事廳當值,卻是有幸目睹了此景。奴才記得當夜忽然風雨大作,王府屋上瓦片被吹落數(shù)片,奴才當時心里也有些忐忑。道衍大師卻面不改色,說這不是兇兆,而是吉兆,王府青瓦被吹落在地,正是預(yù)示著要換上黃色的琉璃瓦。如今細細想來,如果皇上不是真龍?zhí)熳樱瑸楹蚊糠隂Q斷之際,總有風雨助勢,此乃天從人愿也。”
那中年男子轉(zhuǎn)過身,緩緩踱到一方錦榻邊上,邊指著年輕男子邊說到:“你這小子,如今越發(fā)油嘴滑舌起來,一場風雨而已,卻被你扯出如此多不著邊際的話來。看來你如今官兒做得越來越大了,也開始學了那些文臣信口胡謅的本事。”
青年男子訕訕一笑,拱手說到:“主子教訓的是,奴才以后多跟道衍大師學點真本事,不跟那起子文臣學口舌之利了。”
說話的三人,中年男子正是當今的皇上,朱棣。那老者是朱棣靖難起事的首功之臣姚廣孝,法號道衍和尚。接話的青年男子,卻是皇帝的愛將,有著從龍之功的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鄭和。這鄭和是太監(jiān)首領(lǐng),按規(guī)矩是沒有賜座的權(quán)利的,但其人在靖難之役中屢建奇功,為人又品行端正,深得朱棣的賞識和信任,便在內(nèi)監(jiān)首領(lǐng)的職分之外,破例領(lǐng)了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職分,雖說品級不如一品大員,卻是朝中少數(shù)的實權(quán)派,真正紅得發(fā)紫的人物。另一張小凳上坐著的那位官員,是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也是原來燕王府一直跟隨的老人。
皇帝在御榻上緩緩坐定,用手輕輕撫摸著御榻的扶手,臉上神色卻是漸漸凝重了起來:“今夜沒有外人,不是奏對,算是咱們燕王府老人的閑聊,當然也不可說出去。楊啟中,你先說說吧。”
那名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趕緊一躬身:“是。回稟陛下,欽天監(jiān)近來夜觀天象,東方熒惑離心,青龍入海,似說有天潢貴胄出走宮室,且恐寄身于滄海之中。此事甚大,臣不敢妄斷,三日前命八百里加急快騎赴東海普陀山星臺,查看云象以為佐證。今日剛得到回報,云象曰,光入東南,霞帔三千,伏波萬里。此象罕見,說的倒與青龍入海的星象頗合。”
楊啟中一席話畢,武英殿里一時陷入沉靜之中,只聞殿外風聲漸緊,雷鳴愈近,隱約中似有雨聲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似笑非嘆說了一句:“好一個青龍入海,伏波萬里。道衍,這事你怎么看。”
道衍和尚面色古井無波,甚至連眉毛都未曾動一下,只是微一拱手:“陛下,依貧僧看來,這是兩件事,也可能是一件事。”
“哦?說來聽聽。”皇帝微微偏了一下身子,邊上早有太監(jiān)端上清心暖茶。太祖在位時,朱棣作為燕王駐守北疆,屢次統(tǒng)兵出關(guān)追擊元朝余部,在大漠之中風餐露宿,經(jīng)常數(shù)月征戰(zhàn)在外,塞外苦寒,故在軍中養(yǎng)成了喝暖茶的習慣。雖然即位后已在南京生活了三年,卻仍保留了早年間的習慣,即使如今盛夏時節(jié),南京又是濕熱之地,皇帝仍然喜歡喝暖茶。
皇帝接過來暖茶,卻并未入口,只是一手持杯,一手擎著杯蓋,輕輕沿著杯口轉(zhuǎn)動著杯蓋。上好的青花瓷杯光滑異常,并沒有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只有若有若無的沙沙之音。
眾人知道這是皇帝潛龍時就養(yǎng)成的習慣,一般情況下代表他正深入思考,所以沒有緊急情況不敢妄言打斷。
道衍和尚雙目微抬,稍微頓了一下,緩緩說到:“第一件事,陛下順應(yīng)天時,真龍現(xiàn)世,三年前登基建極,威服四海,天下歸一,再無殊議。這青龍入海之象,正說明陛下德被天下,如果派人代陛下將仁義教化散于四海,不出數(shù)年海內(nèi)番邦必將爭相來朝。這就是青龍入海的第一層意思。至于第二件事,老臣揣測可能應(yīng)到那個人身上,只不過說明此人不念故國,漂泊海外罷了,如果陛下關(guān)心他的生死,倒可以順路派人訪尋一番,也是皇上圣心仁慈,感懷遺族之意。既然都是派人出海,那就是兩件事合為一件事了。”
道衍和尚話畢,雙目微睜,靜靜地看著皇帝。
皇帝拿開杯蓋,端著杯子輕輕啜了一口暖茶,說到:“畢竟是正經(jīng)的皇孫,還是太祖欽賜的嫡長子,說是青龍倒也不為過。鄭和,你出身北斗一派,觀星辨云是你的長項,這事你怎么看。”
鄭和微一沉吟,仍用笑嘻嘻的神色,欠身說到:“皇上,欽天監(jiān)此次所呈之事雖屬罕見,不過以奴才之見,倒也不見得有何特別之處。奴才早年在山門之中時,蒙師尊多次教誨,所謂星象,不過‘天下之事,以星觀之’八字。天下之大,自有王道運行其中,星象不過是一種反映罷了。皇上定鼎宇內(nèi),基業(yè)穩(wěn)固,天下安定,星象自然也要反映這一大勢。奴才附議道衍大師的看法,只不過奴才覺得兩件事雖說也是一件事,但還是交給不同的人辦為妥。”
皇帝聽了鄭和一番話,神色倒是舒展開了,微笑說到:“你這猴精,一翹尾巴朕就知道要放什么屁。放心,兩件差事不會交給你一人去辦。”
鄭和老臉一紅,只是訕訕笑著,并不辯解。
皇帝放下暖茶,眼睛卻移向了殿外。其時殿外風雨大作,電閃雷鳴,雨勢竟是愈來愈大了。
君臣一時無話,思緒卻不約而同飛回了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