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汪長風只記得自己被劉致遠幾個護衛扶著從馬車上下來,進了房間,還似乎記得玉真兒在邊上數落自己喝多了。之后往床上一倒,再也記不起來了。
等到汪長風睜開眼睛,天光已然大亮,看時辰應該已接近巳時了。汪長風搖了搖頭,感覺狀態還好,只是略微有些乏力,細細回想了一下,昨晚在畫舫中的情景如在夢境中一般,現在都還覺得不太真實。
起來下床,看到旁邊放好了熱水和毛巾,桌子上放著一盤包子一碗小米粥,兩碟咸菜,汪長風知道這是玉真兒提前安排的,心內不禁一熱,有個知心人在身邊還真是幸福。突然又想到了李小宛,看似錦衣華食,被人捧著高高在上,身邊連個親近的人都沒有,想必無比孤單。
汪長風走過去洗了把臉,正在擦臉之時,房門敲了兩聲,汪長風問道:“是誰?”
門外有人低聲答道:“小的給您送早點。”
汪長風有些疑惑,玉真兒都安排好了,怎么又送過來了,難道店家記錯了?心里想著,倒是提高了一些警覺,走上前去,慢慢將門打開。
誰知門剛開到一半,就見一個小廝模樣的人低頭往前一竄,竟從汪長風抬起的手臂下鉆進了房間里。
汪長風剛要出言呵斥,只聽熟悉的聲音響起:“快關門,是我!”
汪長風下意識地把門關上,轉頭一看,只見一副絕美的臉龐出現在自己眼前,那對眸子如兩潭盈盈秋水,正在脈脈地望著自己。
原來是李小宛!
汪長風瞬間愣在那里,昨夜的情景似乎又突然真實地出現在了面前,心口又開始堵得慌,口里發干,只想找口水喝。
李小宛見他怔怔站在那里,不禁掩醉而笑:“我有那么好看嗎,每次見到我都這幅模樣兒!”
汪長風被李小宛一句譏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喃喃問道:“你怎么來了?”
突然想到,李小宛如此身份的人,這一路該如何安排才能掩人耳目,來到這里?而且這客棧必定已在錦衣衛監視之中,她又如何躲過錦衣衛的耳目不被發現,潛入客棧之中?一連串的問題在心里出現,卻只問出了這一句話。
李小宛卻沒有立即答話,反而轉過身,好整以暇地巡視起汪長風的房間來,走到汪長風的床邊,掩鼻說道:“好臭,都是酒氣!”
汪長風老臉一紅,不敢接話。
李小宛又轉身走到桌邊,看了看那些早點,笑道:“喲,還有人給準備了豐盛的早點啊,看來你也不是孤家寡人一個嘛。”說罷竟然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桌邊,拿起一個包子邊啃。
汪長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夜的李小宛便如下凡的仙子,纖塵不染,似乎不食人間煙火,怎么今天早晨到了這里,反而變成鄰家小丫頭一般,真沒把自己當外人,這轉變又大又快,簡直把汪長風的老腰都閃到了。
汪長風見她大口吃著包子,瞬間便吃掉了一個,覺得又好笑又有些心疼,也走過來坐下到:“不用著急,不夠吃我再讓樓下送。瞧這樣子,不但沒吃早點,敢情昨晚的宴席也沒吃好吧?”
李小宛咽下口中的包子,又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小米粥,大呼一口氣,似是十分愜意,這才道:“聚春坊那些菜本就不是給正常人吃的,還是這吃包子喝粥就咸菜舒坦。”
汪長風不禁莞爾,笑道:“這可是常說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那一桌幾百兩銀子,尋常百姓一輩子都難吃上一回,卻被你說得如此不堪。”
李小宛扭頭看著他道:“想不到你還這么看重錢財?連一桌菜多少錢都知道。”
汪長風哭笑不得:“哪里的話,便是傻子也能看出那桌菜不便宜,恐怕我還是少說了的。”
李小宛哼了一聲,沒再理他。
汪長風見她吃了一個包子,喝了幾口粥,又吃了點小菜,不再動筷,知道姑娘家畢竟飯量有限,估計已經吃飽了。便又問了一句:“飯也吃了,粥也喝了,該說說了吧,到底什么事,這么神神秘秘地跑了來?再說有什么事情,讓人通報一聲,我過去便是。”
李小宛轉過頭去,呆呆看著窗外,突然眼中好像有淚珠滾落。
汪長風欣賞著李小宛好看的側面,心里正在贊嘆,冷不丁見對方淚水流出,一時竟有些慌了,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哭了?是不是剛才說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生氣了?或者是不讓你吃包子,傷心了?那我賠禮道歉便是。”
李小宛破涕為笑:“什么亂七八糟的。我是想到自己這一生過得如此凄苦,今天吃完這一頓早餐才像是又突然活了過來。”
汪長風一怔,沒有說話。
只聽李小宛繼續幽幽說道:“你可知我本不姓李?”
汪長風點了點頭:“我明白。”他心下清楚,青樓女子一般都以藝名對外,多不以原本姓名示人。
李小宛道:“你不明白。我本姓方。”
汪長風渾身一震,突然想到了什么,低聲道:“你是方孝孺的后人?”
李小宛眼中含淚,點了點頭道:“我本名方小宛,方孝孺是我父親。當年家門遭難之時,我才十二歲,族中男子皆被處死,女子或被賣給官宦人家為奴,或被送入教坊司打入賤籍,我因年紀小,又看著有些姿色,便被送入了教坊司,到了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如今想來,還不如當年跟我父母一同赴死的好。”
汪長風心下也感悵然,當年靖難之時,方孝孺何等風骨,死不低頭,最后被朱棣連誅十族,慘絕人寰。只是沒想到還留下這么一位絕色的女兒,也不知是幸事還是慘事。
汪長風嘆道:“往事不可追,多想也無益。何況上一輩的恩怨,卻讓你一個弱女子來承擔確實有違人道。只是此事涉及當今皇上,雖說我在朝中也掛了個官,卻跟那些人不同,姑娘還請放心才是。”
李小宛點了點頭,繼續道:“我已看出你與別人不同,否則也不會貿然來此見你。那些人見到我,只想多占我的便宜,沒有一個像你一樣真正尊重我的想法。”
汪長風老臉微紅,心中喊道慚愧,自己確實是因為驚為天人,實在不敢想入非非。
心里想著,口中卻說道:“也不全是,我看那紀大人對你也算真誠。”
李小宛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怨恨,道:“那人面善心毒,你以后跟他同朝為官,可萬萬不要輕信于他。”
汪長風倒有些吃驚李小宛的判斷,他雖然早就知道這紀綱不是什么好人,如今看來他在李小宛身上也沒安什么好心思。
李小宛接著說道:“紀綱于我有恩,卻又百般折磨于我,我,我恨不得他立即就死在我面前。”說罷淚珠控制不住,又滾落下來。
汪長風急道:“好好的說話,怎么又哭起來,我知道紀綱為人陰狠,必然會提防于他,這個你放心。只是他怎么又有恩于你,是撐當你的保護傘?”
李小宛慢慢止住淚水,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擦了擦臉,又低下頭呆了一會兒,似是正在做什么決定。猛然間抬起頭來,雙目直視汪長風,正色說道:“汪大人,我今日前來,卻是有要事相求。如果大人答應便罷,如果不答應,小宛這就離去,再也不會糾纏大人,只是萬望大人不要將此事透露給任何人知曉。”
汪長風見她說得如此鄭重,也正襟危坐,嚴肅起來:“姑娘但說無妨,我雖然沒多少本事,但守口如瓶四個字,相信還是做得到的。”
李小宛點了點頭,幽幽說道:“其實,我還有一個親弟弟,叫方敬祖。當年家門巨變之時,他已十歲,本該一并被處死。只是當時抄家的主持之人,正是如今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紀大人。紀綱只說是為了給我方家留一點血脈,便不知從哪找了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孩充作我弟弟,將我弟弟從刀下救了出來。此事極為隱秘,除了紀綱和他身邊的幾個親信,無人知曉,一旦泄露出去恐怕是要掉腦袋的事。后來紀綱主動找到我,告知此事,他當上錦衣衛指揮使之后,還專門安排我去跟我弟弟見了一面。”
汪長風聽到此處,問道:“如此看來,起碼這上面紀綱還算做了件好事,卻是有恩于你,只是你又為何如此痛恨他?”汪長風已隱約猜到了原因,只是不便說出口。如李小宛一般的人間尤物,哪個高官巨富不想收入囊中,獨自占用,紀綱替李小宛擔了這么大的干系,只怕背后的原因沒有那么簡單。
李小宛哼了一聲,冷冷說道:“確實有恩于我,只不過這些年來,他早已變本加厲討了回去。他拿我弟弟做要挾,逼迫我做那些不恥之事,百般折磨于我,我一旦不從,他立刻就要將我弟弟供出去,以他的手段,只怕我弟弟人頭落地,他也一點事沒有。”
汪長風心想,果然猜得八九不離十,那紀綱的行事看來真是禽獸不如。便問道:“你如今是忍受不了這種折磨了?”
李小宛搖了搖頭道:“我本已生無可戀之人,如果只是這種折磨,為了我弟弟能活下去,我可以繼續承受。只是,如今牽扯到了別人。”李小宛突然不再說下去。
汪長風有些摸不著頭緒,道:“難道還有比令弟更讓你關懷之人?”
李小宛低下了頭,臉上突然飛上兩朵紅云,嬌羞無限。喃喃道:“那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汪長風突然大窘,又突然覺得欣喜若狂,原來李小宛說的人是自己?!這也太奇妙了,自己雖說是翩翩少年,但兩人不過昨夜一面之緣,怎么突然對李小宛這么重要了?
李小宛似是猜出了汪長風心中所想,嗔道:“你也別得意,我并不是那種意思。只是,只是昨夜你們走了之后,那紀綱突然又折返回來,跟我說你即將去從事一件不利于他的事,此事關系重大,務必要阻止你。只是你如今是朝廷命官,又蒙皇帝垂青,他不敢直接拿你怎么樣,就讓我盡快想辦法配合做局,他從中協助,將你暗中殺掉。我不想傷害于你,他就威脅說這是最后一次求我辦事,如果此次不從,我弟弟萬無生還之望,但如果此次得手,他答應放我弟弟一條生路,以后也不再糾纏于我。”
汪長風心中震驚,這紀綱面上一點動靜都看不出來,昨夜臨走之時還稱兄道弟,無比親熱,沒想到背地里卻起了殺心,只是自己一直小心應對,應該沒有給他留下必除之而后快的印象,難道是最后贈劍被自己婉言謝絕?想來想去,也就這一點可能觸碰到了他的底線,讓他痛起殺心。只是自己初到京師,即便一時沒有如他所愿投入他的陣營,一時半刻之間也不應該置自己于死地吧。除非有另外的原因,就是紀綱早都知道自己,已經擬好了對付自己的完整計劃。汪長風感覺似乎摸到了一些脈絡,但又不太連貫。他缺乏鄭和那種抽絲剝繭的深入分析能力,如果能讓鄭和幫著參謀一下,或許能揭開背后的秘密,只是此事目前又不方便告訴鄭和,只好等救出方敬祖之后再做打算。
汪長風正色道:“你如今過來告訴我,一旦被發覺,豈不是把自己置于險地?”汪長風沒有關心自己的安危,倒先替李小宛操起心來。
李小宛倒是毫不在意:“他會派人盯著我,怎么不知我也會收買幾個人?只要錢能辦到的事,他有錢,我也有錢,這并不難。再說了,即便他知道我來會你,也不敢拿我怎么樣,最多是再折磨我更狠一些,現在他有求于我,我活著對他更有用處。”
汪長風對眼前這位奇女子的看法又提升了許多,原來李小宛并不是看起來的弱不禁風,任人擺布,而是有勇有謀,外柔內剛的烈女子。自己以后必須更加平等尊重于她,才不辜負她的一片好心。
汪長風突然問道:“如果只是報信,你大可讓人悄悄送過來,想必也不是難事。如今親自涉險過來,恐怕不止是報信這么簡單吧?”
李小宛聽后,站起身來,竟突然向下跪倒,驚得汪長風也趕緊蹲下身去,堪堪扶住李小宛的雙手。
正在此刻,空氣仿佛凝固,時光仿佛停止。
汪長風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與李小宛四目相對,只覺對方一對眸子眼淚汪汪,便如洗劍池的潭水,讓人一望便忘卻自身。李小宛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此刻淡淡地傳入汪長風的鼻內,只覺如入蘭芝之室,清香繞身,四肢舒爽。更要命的是,他竟然扶住了李小宛的雙手,只覺恰如握住一方凝脂,溫潤中卻沁著一絲冰涼,讓人一觸之下便再也不想離開。
汪長風自己正在心猿意馬之中,李小宛卻開口道:“小宛懇求汪大人施以援手,救救我弟弟,小宛今生愿給汪大人做牛做馬,服侍左右,來生還繼續跟著汪大人。”
一席話倒讓汪長風清醒過來,知道此刻不是風花雪月之時,趕緊站起身來,扶著李小宛坐下,道:“慢慢說,我有兩個問題,第一個,為什么是我?第二個,為什么只能是我?”
李小宛冰雪之人,自然一聽就知道汪長風的疑惑之處,輕輕說道:“我與大人雖然相識日短,卻認為大人與常人不同,小宛相信自己的判斷,此事托付給大人無怨無悔。至于為何一定是大人,您的武藝自不必說,連宮里的第一高手柳半水都被您逼退,對付幾個錦衣衛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您不怕得罪紀綱,而符合這一點的人在當今的京城之中,恐怕一只手掌都能數得過來。”
汪長風啞然失笑:“我才來京城幾天,能得到這么高的評價,實在有點惶恐。此事干系重大,目前最擔心的是昨晚不知道你跟紀綱如何談的,他會不會已有所警覺,如此就不好辦了。”
李小宛喜道:“如此說來,汪大人是答應小宛了?”
汪長風一愣,看著李小宛殷切的目光,心想人生在世,不真正做點有意義的事,便跟行尸走肉有何分別?況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只要計劃周密,成事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只是汪長風沒有想到,他低估了錦衣衛的能量,更低估了紀綱的陰險,危險正在前方等待著他,而他也將為自己的盲動而付出代價。
汪長風正色道:“我可以答應你去嘗試一下,但紀綱手眼通天,我手邊可以調動的力量又極為有限,想從他手里救人,只怕難度很大。”
李小宛道:“只要大人出手相助,小宛便心領了。至于最后結果如何,自有上天決定,生死由命,那也是奈何不得。”
汪長風點了點頭:“你有個心理準備就好。你目前掌握哪些情況,說來聽聽。”
李小宛靜了靜神,回憶著道:“那次紀綱讓人帶我去見我弟弟,做得極為隱秘,馬車都用黑布封著,無從見到外面景象。不過雖然他們在城中繞了幾個圈子,但憑借我對各個城門周邊的了解,確定是從東邊崇文門出城,出城之后又走了大概三四十里路程,開始上山,山下還有人家,能聽到牛叫,特別是我聞到路邊有桂花香氣,京城雖然桂花遍地,但城外并不普及,山上的桂樹更不多見。我后來又暗中差人查看,符合這些條件的只有城東的牛首山。上山之后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地方,想來應該是在深山之中。我下車之時,馬車已在一所普通的宅院之中,并無什么特殊之處,青瓦白墻,有五六間房,一個不大的院子,我弟弟就被囚禁在那座房子里。不過我能感覺出周圍防守嚴密,恐怕埋伏在暗處的錦衣衛不少于二十人。”
聽到此處,汪長風越發覺得此事有些棘手。即便紀綱沒有警覺,要攻進這座宅院把人救出來也絕非易事。關鍵還是自己手邊的資源太少,單憑手上這幾個人確實有點捉襟見肘。不過有一點可以利用的就是,紀綱雖然勢大,但此事卻是欺君大罪,一旦泄漏出去說紀綱窩藏欽犯,只怕他有是個腦袋也不夠砍的。所以紀綱必然也不敢大張旗鼓安排防守力量,即使救援失敗也不會大肆報復。從這一點來說,仍有一線生機。
汪長風一時也想不出周密的計劃,只好說道:“此事還需詳細計劃,貿然動手只會害了你弟弟,對你也不利。容我這兩日再仔細想想,你那邊如果有什么消息,隨時派人來告訴我,萬不可自己再拋頭露面了,風險太大了。”
李小宛見他不顧自己安危,倒如此關心自己,心里一陣感動,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又增強了幾分信心。打起笑容道:“小宛也沒有什么能幫上忙的,這里有一些銀兩,是我這兩年攢下的,留在我那里也是無用,大人看著有能用得到的地方,就隨便拿去用吧,不必知會我。”說完,從袖中抽出幾張銀票,放在桌子上。
汪長風剛要說不用,李小宛繼續說道:“時候不早了,時間久了坊里可能發覺。小宛先行告退,不管汪大人成敗與否,還請事情了結后給小宛一個回話。”
汪長風拱手道:“長風明白,不會讓姑娘久等。”
李小宛點了點頭,邁步向外走去,正要拉門出去,突然站住了,轉過頭來,語笑嫣然道:“不如春蔭一夢香,不知道汪大人的春夢里會有誰呢?”
說罷推門而出,把汪長風愣在當地。
汪長風感受著房間里的絲絲清香,如果不是氣味告訴自己確實有人來過,他真有些懷疑剛才是不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美人已去,接下來要面對的局面,需要汪長風好好打起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