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濱,煙波浩渺,長天一色。海邊亂石密布,驚濤拍岸,翻起無數煙霧。歷來無數文人騷客到此,或賦詩,或作詞,或留墨,對著滄海發出無盡胸臆。
只是人人皆知東海一去萬里,不知邊際,期間多少兇險不足為外人道也。所以除了不得不出海謀生的漁家,卻是少有足跡到達大海深處。因此東海之濱雖然島嶼眾多,星羅棋布,但海況復雜,不少遠去陸地的小島往往人跡罕至,不為人知。
這日,微風輕拂,波瀾不驚,太陽照在海面上,似是化作點點金光,忽閃忽現。
遠去岸邊不知多少里的海面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歌聲。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歌聲清脆悅耳,略帶嬌俏,如從九天之外飄來的一曲仙音,裊裊娜娜隨著海風傳了出去。
前面歌聲甫落,又一陣歌聲尾隨而至。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我有幾人?
此陣歌聲卻是渾厚有力,余音悠長,似是要借著海風,扶搖直上青云。
歌聲未幾,一串笑聲如珠佩叮當一般響起:“哈哈哈,大師弟,你又錯啦,是儂不是我!”
“沒錯啊小師姐,是我啊,不是你,天下誰人還能有我快活?”一句英氣十足的男子聲音傳來。
“不知羞,你也就敢在我面前說大話,什么時候你敢見著師父時這樣說我才服你!”嬌俏的女聲帶著戲謔。
“嘿嘿,我這次讓你先飛了二十丈,現在還不是被我趕上了,還敢說不服我?”男子的聲音充滿得意。
但見兩道身影如兩葉小舟,一前一后在波浪中逶迤而來。兩人雙足隱約沒在水中,其下似有平板撐住,竟在波濤中如履平地。
前面的身影是一名一身鵝黃衣衫的女子,約莫十五六的樣子,鵝蛋臉龐,面容嬌俏,長長的睫毛下一對明亮的眸子,清澈得如腳下的蕩漾碧波。疾行之下,海風吹得她長發紛飛,衣衫飄起,愈發顯出青春美妙的曲線。
緊跟在妙齡女子后面的身影是一名十八九歲的青年男子,身上一襲淡色青衫,身材頎長,面龐俊朗,星眉下的眸子如古井微波,平靜的表面下卻似乎透著一股玩世不恭。
此時兩人之間尚有一個身位,只見男子微一側身,腳下卻加了力氣,瞬間速度快了一截,堪堪要超過前面的女子。
男子嘿嘿一笑,悄悄伸手去撥女子頭上別的珠釵。那女子竟是沒料到男子突然提速前來,大驚之下轉頭躲避已來不及,卻被男子拔去了珠釵。
眼看那男子得手后要攜釵潛逃,那女子卻不見著急,只是抬起手臂,對著男子肩頭輕輕推了一下。
那男子正為自己得手得意之際,冷不防被女子從旁輕輕一推,身體立刻失去平衡,大叫著連忙揮舞手臂,堪堪前行了丈余,終于難以支持,一頭栽到了海里,撲通了幾下,不見蹤影。
那女子一點不著急,反而哈哈嬌笑起來:“喂,大師弟,這下更快活了吧。”
說話間,女子卻停下身形,笑意盈盈看著男子沉沒的地方。
過了稍許,海面上卻毫無動靜,微波輕輕蕩漾著。女子漸漸有些著急,心想這小子天生水性過人,不該有事才對。心念微動之際,口中卻已喊了出來:“大師弟,快出來吧!”
連喊幾遍,卻是仍無人回應,只剩下海風輕拂。
女子卻有些著急了:“臭小子,我不取笑你了,快上來啊!”
正在彷徨之際,女子身后的海面卻浪花翻動,一道身影趴在一頭白豚之上,從水下躍出海面,騰空足有丈余,直對著女子撲了過來。
那女子反應卻是極快,聞得身后風聲有變,急忙側身躲避,那白豚和身影擦著女子身邊不足尺許而過,帶起的海水卻濺了女子一身。
白豚上的身影正是那青衫男子,只見他扭頭對著女子做了一個鬼臉,一臉得意之相。
那女子微怒,腳下輕點,身體瞬間騰空數尺,單手化掌,向著前面的身影徑直劈了過去。
那男子卻渾似沒有發覺掌風自后而至,眼看女子掌式就要切到他的后背,卻見他身形一縮,將將避開了掌風,腳下卻沒閑著,雙腳一鉤身下白豚的腹部,那白豚似是能懂他用意一般,在空中將尾巴往后方一甩,直奔那女子面部而去。
那女子猛然間見一大片豚尾來襲,身形一滯,側身斜斜躲過,雖然沒被掃中,卻是滿頭滿臉又被濺了一大片海水,急得趕忙遮住眼睛口鼻。
兩人一起一落,身形輕妙,快如飛鴻,只可惜旁邊少了一群看客,否則此時必少不了一片喝彩之聲。
那男子與白豚落水之后,身形又復立于水面,白豚卻是隱入水中,原來那白豚恰似男子的水中坐騎一般,駝著他在海面任意穿行。男子扭頭對著女子哈哈大笑:“小師姐,剛才這招白豚甩尾如何?”說話間腳下卻未停歇,繼續往前飛去。
那女子一抹臉上的水珠,恨恨說道:“臭小子,別落到我手里!小白,快一點追上大白!”原來女子腳下也是一頭白豚,只不過看體型較男子那只白豚略小。
女子話音剛落,腳下白豚也似領命一般,瞬間加速追上前去。
藍天下,微風中,海面上,兩條白線一前一后,直直向著遠處的一個小島而去。
那小島看著不大,方圓不過三五里,島上樹木卻是郁郁蔥蔥,不少海鳥棲居其中。島中聳起一塊巨石,通體潔白,高約數丈,頂部平坦如鏡,宛如一方高臺。
此時高臺之上卻躺著兩個人,正是剛才在海中逐浪而行的青年男女。
那名男子四仰八叉躺在石上,星目半闔,正在享受著海風和陽光的雙重輕拂。
邊上的黃衫女子卻沒有他那么不雅,正坐在男子身邊不遠處,低頭用手輕輕捋著被海水打濕的長發。溫暖的陽光照在她的側臉和秀發上,映出上面的點滴水珠,宛如畫中仙子一般,柔美異常。
許久,女子似乎感覺道有一道灼灼的目光正在盯著自己,猛一抬頭,看到邊上的男子正在癡癡望著自己,眼睛竟是直了。
女子面色微紅,啐道:“臭小子,看什么看,沒見過本師姐啊。”她原以為男子在曬太陽,沒想到不知何時這小子偷偷在看自己,一想到此處,臉色愈加紅了。
男子卻是目不轉睛,幽幽說道:“師姐倒是見過,但美人出浴后的師姐,小生倒是平生第一次見,實在是美得不像話。”
女子聽他說得夸張,心中自是喜悅,但偏偏這話從他口里說出來,卻又帶著一絲輕佻,便輕喝道:“小沒正經的,看本師姐怎么收拾你!”話音未落,女子右手拇指和中指捏成一個小圓,輕輕一下彈出,只聽到一聲真氣破空之聲,直向不遠處躺著的男子而去。
男子雖然躺著,身形卻是極快,輕輕一滾,恰好避開了那道真氣,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真氣擊在男子剛才躺的石上,激起一絲微塵。
男子怪叫到:“救命啊,殺人啦!”卻并未滾向遠處,反而一骨碌滾到了女子身邊。
女子啐道:“既然喊救命,怎么還湊上來了?”說話好像自己也覺得此話有些不妥,臉上紅暈倒是又增了幾分。
男子滾到女子身邊一尺之遙,卻不再靠近,也不再看著女子,反而雙目閉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嘆道:“嗯,什么東西,好香啊。”原來那女子身上本就帶著淡淡芳香,雖然剛才衣衫被水打濕,卻因著水汽氤氳,那股香味更加清幽怡人了。
女子轉過頭去,不再說話,心頭卻沒來由的一陣微跳。
過了片刻,男子嘆了口氣,說道:“若是能在這曬經島上過一輩子,倒也罷了。”
原來此島名叫曬經島,島名正來自于腳下的這塊平滑巨石,相傳唐時有扶桑高僧從中原取經回國,路過此處,遇到風浪,船只覆沒,經書俱被水浸,高僧帶著隨從登上此島暫避風浪,發現島上巨石正好可供曬經,于是將經書鋪在石上晾曬,至今石上細看隱隱約約似有字跡,相傳就是當年曬經留下的痕跡。此島因此得名曬經島,那塊巨石自然就叫曬經石。
但此島遠離大陸,島周不遠即有暗流翻涌,風浪頗大,所以多少年來少有人至,偶有漁船行至此處躲避風雨,卻是始終無人定居。
此時女子譏笑道:“島上雖有果子可以裹腹,難道你打算在此當一輩子猴王不成?”
男子嘿嘿笑著:“當猴王有何不可,只是當猴王就得有猴子猴孫,有猴子猴猻就得有母猴王,不知小師姐愿不愿意當這個母猴王啊?”
那女子聽他油嘴滑舌扯了一大堆公猴母猴,呸了一聲:“誰要做你的母猴王,海里有魚,我寧肯去做一個漁婆。”話一出口,女子立即覺得又說錯了話,畢竟有漁婆就得有漁公,只怕這小子聽了定會對號入座。
果不其然,男子立即順桿爬了上來,笑道:“這個主意更好,你織網,我打漁,沒事生一堆小崽子,在曬經石上爬著玩。”
女子聽他越說越不著邊際,急道:“再胡說小心本師姐的天罡指。”
男子吐了吐舌頭,趕緊住口。
原來這女子正是北斗星云派掌門空海大師的愛徒,玉真兒。北斗星云派并不是嚴格的道門,男女弟子皆可入門,但因空海大師擇徒嚴格,多年來收徒不多,女弟子更是寥寥無幾。這個玉真兒從小就入門跟隨空海學藝,加之天資聰慧,悟性頗高,倒是將空海大師的一身修行學了個六七成,尤其是這天罡指,本是北斗星云派的一門絕學,需要從小以純真元氣打底,輔以功法秘訣導引,天資高者十年方有入門,二十年小成,如若平庸之輩,苦練二三十年也難摸到門道。沒想到這玉真兒資質絕佳,領悟極快,十幾歲年紀已練就一般高手二十年也難達到的境界,彈指之處,所發出的指氣一丈之內可破石穿木,威力驚人。
剛才玉真兒對著男子彈出的那一指,不過小施懲戒而已,只用了不到一成的真氣。即便如此,男子也避之唯恐不及。
玉真兒見他半晌不說話,譏笑道:“怎么不說話了,難不成被嚇到了?”
男子苦笑了一下:“我是在為未來的生活擔憂。”
玉真兒奇道:“你現在不是好好的么,未來能有什么值得擔憂的。”
“你錯了,”男子一臉憂愁:“從小師父就說我不是練武的材料,這天罡指我練得時間并不比你少多少,可現在功力只及你的一半。”
玉真兒好言寬慰道:“你已經不錯了,雖然武藝差了點,但師父說過心法和道法方面你比我強,每個人都有長處的。再說你的指刀如果再堅持一二十年,還會有進步的。”
“唉,那時我都老了,豈不是要當一輩子的耙耳朵。”男子唉聲嘆氣。
玉真兒愣了一下,猛然回過味兒來,發覺又中了這小子的圈套:“誰說要跟你過一輩子了,討打!”作勢又要彈指一揮,男子哈哈笑著趕緊告饒。
玉真兒忽然正色說道:“師父前些日子說夜觀星象,京城可能要來貴人,還說東海最近不太平,可能要有波瀾。我猜肯定跟七星島有關,只是不知道會不會牽扯到咱們。”
男子聽了卻是毫不在乎:“星象有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小爺我才不怕,正好出去看看。”
玉真兒啐道:“可又是瞎說,星象里哪有這句話。島上已多年沒有外人來過,這次突然來了京城的貴人,必定不是小事。我一個女子倒是不怎么擔心,你卻是師門年輕一代地翹楚,我怕會把你牽扯進去。”
原來這名男子正是空海大師的關門弟子,汪長風。這汪長風與其他眾人不同,自幼便入了師門,聽說由師父一手撫養長大,亦父亦師。雖然從小生性有些不羈,資質卻是上乘,在心法和道法方面成長尤快,雖然不時惹禍,卻一直頗得空海大師之心。他比玉真兒原本大了三歲,授業卻比后者晚了兩年,師門以入門先后定長幼,所以少不得要尊稱玉真兒一句師姐。只是兩人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相互之間沒有那么多規矩,沒人的時候便常常以小師姐、大師弟之類胡亂叫著。
這次兩人在海中所馭的兩頭白豚,就是兩年前汪長風在海邊偶然遇到,也不知用了師門中的什么神奇道法,數月間竟是將兩頭白豚馴服。白豚之屬頗具靈氣,如馴養得法,可通人性。此后汪長風便常常偷偷帶著玉真兒出島玩耍,開始只能騎著白豚,后來慢慢可以站在其背上巡游,蔚為神奇。一年前兩人偶然發現了這個小島,便隔三差五駕豚登島游玩,頗為自在。也正因為如此,玉真兒生怕一直以來的快樂生活被打破,所以憂心忡忡。
汪長風聽出玉真兒的關切之意,隨意說道:“怕是躲也躲不過了。依我之見,此次星象所示雖然看著兇險,卻隱含著一個功名險中求的意思,想必師父會有意讓我出去歷練一番。”
玉真兒急道:“什么功名不功名的,平安最難得。如果師父不說,你不許毛遂自薦,即使師父提了,你也要想辦法推托。我總覺得這次的星象讓人莫名緊張。”
汪長風苦笑道:“師父他老人家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認定的事誰敢扭過來。”
玉真兒撅著嘴道:“我不管,反正如果師父一定要派你去,我就跟著,你走到哪我都保護你。”
汪長風無奈搔搔頭:“小師姐,你以為外面世界都是七星島那般祥和,師兄們都讓著你啊,到頭來還不知道誰保護誰呢。我斷定師父不會讓你跟著,你在他老人家手里可比我金貴多了哈哈哈。”
此時日已西斜,兩人身上的衣衫已曬干,汪長風伸了一個懶腰,從地上一躍而起,道:“出來大半天了,回去吧。我估摸著那個貴人這一兩天就該到了。”
玉真兒有些依依不舍地站起來,兩人一縱身,如兩只白鶴一般從數丈高的巨石上輕輕飄落地上,向著岸邊聯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