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分分合合,沒完沒了。不管你有沒有留意,不管你愿不愿意,在某一刻、某一地,你總會遇到一些人或總有人來到你身邊,然后要么你離開了它,要么它離開了你,要么彼此離開了彼此。
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渡口,偶爾有些暗中行事的人借以過江的小口岸,就有五方人懷著不同目的不期然相遇。陳漁和沈玉芳為了逃避沈家的追蹤,到了渡口,他看見了船,選擇了船,便留了下來;林老九是正牌林家人,認為跑腿的事應該府中招募的江湖人做,于是和漁夫呆在了船上;張姓漢子自以為行蹤暴露,殺了沈家的護衛,被沈山洪追趕,他想出誘敵深入、前后夾擊之計,于是將沈山洪引到了渡口;沈山洪本是追蹤沈玉芳而來,卻氣憤護衛被殺,勢要殺人解恨,所以追到了渡口;還有一人將自己偽裝成草叢,監視著各方的動靜,卻沒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
人算之所以不如天算,是因為人還要靠上天賜予運氣。漁夫是小角色,往往是最后滅口的對象,但狡猾而中立,見勢不妙就借水遁走;林家兩人只能說運氣不好,夾擊不成反被屠戮;陳漁運氣也不錯,暫時擺脫了沈山洪;沈山洪運道平平,受了傷,走了陳漁,但還算有收獲,雖然得了個壞消息;運氣最好的還是那個偽裝者,因為沒人發現他,他也最安全。
現在各方人終于分開。一道水波向東南,一只飛鳥向東北,一條人影向西北,還有一個沒了蹤影,兩個不知下了地獄幾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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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幾人的合奏還余韻未散。
船上,陳漁一邊撐船一邊說道:“世間皆是煩惱。在你作出選擇之前,每個選項都各有各的不是,如果作出了選擇之后再想回頭,便前后兩邊都不是了。不過你現在還有選擇的余地。”
沈玉芳看著陳漁,“你希望我怎么選擇?”
“這終究是你個人的事...”
沈玉芳氣道:“要是覺得我是個包袱,扔下不管就是...”她還沒說完就想起陳漁的錢袋還在懷里,于是后面的話就軟了下來,“干嘛跑來找我?”
“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師傅老人家培養我,確實讓我感激,但我畢竟不是沈家的人,不想插手這個家的事,如果力所能及,我絕不會袖手旁觀,可是這次沈家遭遇的都不是普通對手...而你不同,我們也認識快十年了,你是我唯一能說上話的朋友,如果你有事,我一定會幫忙。”
“你聽到風聲,偷偷下山的?”沈玉芳聲音發冷,臉色有些白,不知道聽進了哪句,又想到哪里。
陳漁回過身,瞅了她一眼,“我哪有那么靈通的消息,師傅讓我去望江縣探探風聲。”
“哦...”她的聲音連帶著神色都落下去,嘴角卻悄悄勾了起來。
陳漁預感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麻煩,不由得嘆了口氣,心想先前的那番話又是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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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陳漁載著自己不好的預感,載著心里偷著樂的沈玉芳順江而下的時候,白鴿已經飛到了望江縣,它越過城墻,沿著正街一側的房頂飛行,又繞開金鳳樓的主樓,從它的內院穿過,繼續往前飛,在正街盡處的一座府宅繞行了一圈,之后便落了下去。
這片地是縣衙所在,縣令辦公的衙門、生活的內院、待客的別院都在這一片,而白鴿落入了別院。
林老九曾威脅陳漁說,到了望江縣就等于到了林家的肚子里,這么說確實沒有錯,但也沒有那么夸張,起碼還有幾處不同尋常的府邸,林家人再怎么囂張,也不敢輕易的去闖,例如有宗師坐鎮的沈家山莊,例如傳言有京中背景的金鳳樓,例如同樣經營著臨水碼頭的袁、房、趙三家,再例如這片縣衙。
縣令姓江,此刻沒有在衙門辦公,也沒有在內院陪著嬌妻美眷,而是在這別院忙著給貴客端茶倒水。他是赤玉江家人,江家的勢力主要盤踞在赤玉郡,而他卻做了望江縣的縣令,不得不說江家人確實有幾分人脈。
按道理說,光憑林家絕對吃不下沈家的生意,他江姓正好從中得利,應該正高興才對,但實際上他同陳漁一樣也是滿心憂慮。
別院的客廳里,立著一扇鏤刻著各種形態的屏風,屏風正面附上一幅繡著夕陽落荷圖的紗布,另一面則是一幅朝陽起云圖。兩幅刺繡顏色鮮麗,色彩分明,畫工頗為不凡。一個溫婉的女子已經站在屏風前欣賞了好一會。
這時,女子身后一個穿著閑服的中年男子笑著說道:“大人如果喜歡,我可著匠人再做一扇,不等大人北歸,定已送到貴府了。”
“小女子可當不起大人兩字,只是看著有趣,不知江大人可否解惑?”她輕柔的聲音就像輕撥琴弦一般,聲色分明卻柔婉百轉。
“大人請講。”江縣令表面上輕松,可心里面卻絲毫不敢馬虎,這位自稱的小女子進府時還是女扮男裝的副將,進了客院便成了司武監的指揮使,叫他怎么可能不認真對待。
“這屏風想必在大人臥室時也是這般放置,只是這夕陽在外、朝陽在內的擺設,不知何解?”被稱為大人的女子轉身,眼眸流轉出泉水一彎。
江縣令神情一肅,“下官自認才華簡陋,但也多少讀了半卷書,不敢與鴻儒博士辨經說難,只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陛下既然信任下官,委以重任,下官自是應當勤勤懇懇,夙興夜寐,夕陽不落不敢回府,朝陽已起不敢留房。”他也頗為心驚,這屏風本是安置在自己房間里的,只是貴客將至,客院正好缺少一扇,他便讓人搬到了這里。沒想到這女子如此心細。
“哦,小女子倒是認為也可以這么說:外示沒落,內含生機。不知兩位怎么看?”她說的兩位,除了江縣令,還有他對面的一個身材異常寬厚的中年人。
江縣令微微茫然,心想這女子心思不僅細密而且不可捉摸,他對面的那人卻已經出聲,聲音也像他的身材一樣寬厚,“甘大人所言不錯,那沈萬綜看似一退再退,實際上是要在死前,借此機會為族人爭取一線生機。”
“鐵將軍真是慧眼如炬,林家勢大,再和其他幾家聯手,沈家就算有宗師坐鎮,也絕對擋不住。便只有尋求朝廷的支持,才能尋得一絲生機。”江縣令一點即明,順帶含笑恭維。
“江縣令文人出身,而鐵將軍出身行伍,大概對宗師缺少了解。”女子看了兩人一眼,走到鐵將軍下手坐下,卻讓上手的人抬了抬屁股。“若不是朝廷有意收回西臨山,就算沈萬綜老得快要閉眼,林家也絕不敢冒險出手。”
“以前常聽首尊大人說,一個宗師就是一片天,一座山、一面海。可直到經歷了玉龍山莊的事,小女子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宗師不死,朝廷難安!”
女子的話說完,房間便陷入沉默,三人或感嘆或不屑亦或是茫然。
這時屏風外蹲下一道人影,“大人,地鼠傳來消息,林家的探子在江邊被發現,死了兩人,殺人的是沈山洪,還有一人身份不明。”
江縣令心里道苦?如果林家忍不住提前動手,朝廷難道真的要出面調停。他那點人手在林家大勢面前不過螳臂當車,如何攔得住,他拿眼看著對面的鐵將軍,心想你是將軍總不能沒兵吧?
鐵將軍目不斜視卻視線微垂,偶爾斜向下手的女子,心里卻有苦難出,他確實是朝廷新任的四品將軍,比縣令的品級還高,但朝廷還在為抽調兵馬大打口水仗,他如今只是光桿司令一枚。
溫婉的女子神色依舊雍容,只是心里也有隱秘不能說,朝廷那幫道貌岸然的臭男人們,既要殺人,還要好名聲,既要占了西臨山,還要完好無損的收回沈家的金文玉帖。不然她何苦要跑去西臨山和沈萬綜做交易。
維持望江縣一個月的安寧,沈萬綜只提出這一個條件,如果朝廷能夠做到,那么西臨山拱手相送,素有免死金牌之稱金書玉帖歸還朝廷,他自己北上送死。
沈家放棄了所有,就提出一個條件,初看起來確實既合朝廷胃口,又不是很難做到的事,畢竟維持一縣治安本就是朝廷分內的事。
但這么一個條件,在風雨即將聚集望江縣之際,卻會給所有人都帶來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