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洲旱季的炙熱烈日下,阿茲特克人拖著因為過于疲勞而有些松散的隊列,沿著十分陌生的蜿蜒山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干燥結實的碎土上,發出喀拉喀拉的單調噪聲。
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行進途中,有時還會突然傳來“砰”的一震,隨即便是崩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土石草木,裹挾著彌漫的煙塵瑟瑟滾下,把后面的倒霉鬼們折騰得灰頭土臉,激起一陣有氣無力的怒罵――那多半是因為前邊有誰不慎踹到了大塊的石頭或樹根……
之前剛從特諾奇蒂特蘭城出發的時候,還有不少從來沒離開過特斯科科湖的年輕人,把這次出使洪休提茲干王國的旅行,當成了一場令人愉快的新奇遠足,每到一處地方都要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但到了此時此刻,這條杳無人煙、崎嶇險峻的漫長山路,早就已經把他們的所有精力全都一點點消磨殆盡。
沒有人還有力氣說什么閑話,連挑夫們也沒有了吆喝號子的余力,隊伍中只剩下一雙雙腳掌踩著砂石所發出的細碎雜音,再配合上燥熱的陽光、經常沒有絲毫流動的悶熱空氣、以及永遠在所有人身邊彌漫飛揚的塵土……最終營造出一片單調的、無趣的、令人困倦的微妙氛圍,讓隊伍中每一個人身心的疲憊,仿佛都被無形地放大了許多。而沿途寥寥幾個村鎮,對待這支使節團也是充滿了敵意,不是關緊了大門,拒絕向庫奧赫特莫克一行人提供食物、飲水和向導,就是坐地起價,大肆宰客。――
幾年之前,阿茲特克軍隊南下攻伐洪休提茲干王國的時候,為了盡量在敵境就地解決給養,減輕后勤運輸的困難,可是把一路上所有的山民部落全都給禍害得夠嗆。幾乎每一個寨子里的玉米、南瓜、雞和肉狗,都被阿茲特克人給搶了個精光,而當地人只能痛苦地忍饑挨餓。某些山寨還被強迫繳納了大批活人祭品,供隨軍祭司開膛破肚、挖心祭神……當真可以說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
庫奧赫特莫克非常清楚,如果不是攝于阿茲特克人的赫赫軍威,這些山民恐怕早已對自己發動襲擊。
偏偏鑒于本國目前的空前窘境,他又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挑起任何事端,唯有默默地忍受。
回頭望了幾眼仿佛行尸走肉一般躑躅前進的部下們,庫奧赫特莫克只得用干澀的喉嚨吼了幾嗓子,催促后隊加快速度,隨即就感到一陣發燒般的燥熱--棉布外衣濕漉漉地粘住了身體,而裸露在外的皮膚被山風一吹,剛淌出的熱汗立即就凝在臉上和手上,最后弄得黏糊糊緊巴巴的,當真是說不出的難受。――
炙熱干燥的天氣,崎嶇坎坷的道路,充滿敵意的山民……沿途所有的一切遭遇都令人沮喪。庫奧赫特莫克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發疼的太陽穴,在心中如此自嘲著,以驅走腦海中越來越強烈的睡魔。
幸好,這一次他是來出使議和,而不是為了征服這片糟糕的土地……
事實上,在庫奧赫特莫克的心目之中,根本不認為洪休提茲干王國位于濕熱海濱的貧瘠土地,有任何值得阿茲特克人動員大軍進行征服戰爭的價值--只要確保洪休提茲干人能夠繼續安安穩穩地蜷縮在海邊,不要妄想跟過去那樣再一次翻越群山,入侵富庶的墨西哥谷地,應該就已經很足夠了。
為什么阿茲特克帝國的統治核心,總是局限在墨西哥高原一隅。對于高原之外的沿海地區,無論是墨西哥灣還是太平洋,即使一度發兵征服,也依然是難以控制,以至于無論是太平洋沿岸的穿越者,還是在墨西哥灣登陸的西班牙人,都可以輕易拉攏起一大票印第安同盟軍,對阿茲特克人的霸權發起挑戰?
在這里,我們可以做一個差不多的類比。――
為什么高原上的吐蕃王朝,在它最為強盛的時期,總是在跟同樣處于鼎盛時期的盛唐這個強勁對手反復死磕,而不是翻過喜馬拉雅山,去攻略更加富庶繁華,但卻四分五裂、衰落不堪的天竺之地?
在地圖上看,從雅魯藏布江谷地到恒河平原的距離,可是要比長安近得多了。
歷代吐蕃贊普,為什么全都舍易取難,舍近求遠,一心要選擇強者為擴張目標?
起家于更加遙遠的阿富汗,起初勢力相當有限的莫臥兒王朝,能夠成就的征服印度大業,可以動員四十萬大軍并且距離更近的吐蕃王朝,為什么會做不到?
因為,對于高原上的吐蕃人來說,想要翻越喜馬拉雅山,并在恒河平原站住腳跟,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是由于這種巨大的海拔落差,對于任何人的適應力來說,都是一大挑戰--低地的人上到高海拔地區,固然有高原反應;高地之人來到低地,也一樣會不適應,稱之為“醉氧反應”。
而且,恒河平原悶熱潮濕的熱帶季風氣候,與世界屋脊上寒冷干燥的高原氣候,完全就是兩個極端,若是沒有一個漸變的適應過程,人和戰馬恐怕都會完全吃不消。
因此,常居于平均海拔四千米的世界屋脊上的吐蕃人,把富庶繁華、物產豐饒的恒河平原視為畏途,寧可遠征黃沙萬里的西域大漠,與大唐鐵騎鏖戰不休,也不愿意翻越雪山南下擴張。而在海拔兩千兩百米的墨西哥高原上安家的阿茲特克人,同樣也把濕熱難耐的沿海地區看做不宜定居的地方。更何況,中美洲太平洋沿岸的熱帶雨林遠不如恒河平原那么豐饒,墨西哥谷地卻比雅魯藏布江谷地富庶得多。
所以,阿茲特克人始終沒有跟洪休提茲干人搶奪土地的想法,最多就是想要劫掠一番,再讓他們進貢一些東西罷了。就算對方不肯進貢,發兵攻打的代價也有點嫌太高--若是從氣候涼爽的高原發動大軍,在潮濕炎熱的沿海雨林長期作戰,只怕是染上瘴氣發瘟疫病死的倒霉蛋,會比戰死的勇士還要多!
因此,庫奧赫特莫克這一次出使的任務,第一是偵察那些異域“神人”的虛實,并且試著把他們拉攏過來;第二就是跟洪休提茲干王國議定長期和約,要求其撕毀跟特拉斯卡拉人的盟約,以換取永久的和平。――
現在的蒙特蘇馬二世皇帝陛下,除了對內彈壓本國武士的集體罷工之外,對外主要是在集中精力對付身邊的特拉斯卡拉人,而位于遠方濕熱之地的洪休提茲干人,就暫時無力討伐,只能使用和平手段了。
只要能夠確保洪休提茲干人不再搗亂,蒙特蘇馬皇帝并不打算染指他們濕熱難耐的窮鄉僻壤。
不過,就算他們依然惦記著往日的仇恨,不肯跟阿茲特克人結束對抗,那也沒有多大關系。反正只要特拉斯卡拉人一旦屈服,洪休提茲干人也只能放棄抵抗。而且,屆時的和談條件,可就沒有現在的寬松了。
當然,在經歷了四年前的那場大敗,眼下城內武士又爆發騷亂,這場征服特拉斯卡拉人的戰爭估計還要持續好幾年。但庫奧赫特莫克一點都不擔心洪休提茲干王國會趁機死灰復燃--這個衰朽不堪的古老部族,從一開始就遠不如特拉斯卡拉人善戰,而且如今早已被阿茲特克大軍打得支離破碎,只剩下海邊極其狹小的一片土地,即使有“神人”相助,應該也不會立即咸魚翻身。據說,如今的洪休提茲干人哪怕全族動員,把女人都拉上,也只能湊出幾千名戰士,在數以十萬計的阿茲特克大軍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而且,剩下的最后這些洪休提茲干人,似乎現在就已經有了拋棄同盟軍特拉斯卡拉人,向蒙特蘇馬二世皇帝屈服的跡象。例如他們前一次為祈求阿茲特克軍隊退兵而進貢的足足四百枚水晶骷髏頭,還有最近為了贖買被俘族人,而在特諾奇蒂特蘭城半賣半送的大批財寶(阿茲特克人的理解)――那些色彩艷麗的布匹、從未見過的稀罕香料、璀璨炫目的珠寶首飾,也全都讓特諾奇蒂特蘭城內的權貴們看得目瞪口呆。
阿茲特克工匠們鍛造出來的引以為傲的精美首飾,在洪休提茲干人送來的各式珍品面前,根本就是粗陋得有如沙礫一般。至于那些銳利堅固的鋼鐵兵器,更是讓每一個戰士都愛不釋手。
根據幾個老商人的估價,這些寶物的價值,已經遠遠超過了任何一個其他附庸部落繳納的貢品。
當然,雖說洪休提茲干人的態度已經有所軟化,但畢竟還沒有真正臣服,尤其是堅決不肯每年繳納本族青壯男丁,給阿茲特克祭司剝皮挖心,作為活人祭品供奉神明――看來,等到特諾奇蒂特蘭城的騷亂被平息,特拉斯卡拉人被剿滅,帝國軍隊騰得出手之后,或許還要再出兵嚇唬一番,才能讓他們徹底馴服。
不過,如果他們愿意每年多獻出一些其它的好東西,作為免除進貢活人祭品的補償,阿茲特克帝國的執政者也不是絕對不能靈活變通的。事實上,已經有很多貴族武士開始認為,每年殺死成千上萬的俘虜去祭神有些太浪費,還是讓他們為阿茲特克武士們做苦工蓋房子種玉米比較合算。
想到這里,庫奧赫特莫克忍不住伸手從腰間拔出了自己的新佩劍,微笑著輕輕撫摸起來……這是一柄相當漂亮的短劍,金燦燦的皮鞘上鑲嵌著銀色和黑色的花紋,包著銅皮的劍柄末端裝飾著珍珠瓔珞和紅色穗子,寒光閃閃的劍刃上還有幾個不認識的金色符號(他自然看不懂“軒轅劍”的篆體漢字)。
這是洪休提茲干使節團前不久送往都城特諾奇蒂特蘭贖買戰俘的珍貴貢品之一,然后又被蒙特蘇馬二世皇帝轉手賞賜給了庫奧赫特莫克。而庫奧赫特莫克在試用過幾次之后,也對這件鋒利而華美的新兵器感到愛不釋手,連吃飯睡覺都不肯離身――沒有哪個戰士是不喜歡上好兵器的。
在出使之前,庫奧赫特莫克就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洪休提茲干人的現任國王比較識趣,這一次能夠給他多送上一些這種兵器,庫奧赫特莫克也不介意在皇帝和長老們面前替洪休提茲干人說幾句好話,根據洪休提茲干人的意愿修改和約條款――反正能夠為眾神提供活人祭品的部落,在這片土地上多得很,都城里的祭司們,其實并不缺少洪休提茲干部族的這么點人,只是放不下面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