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傅太太說完了自己的悲慘遭遇之后,接下來開口的是一位姓李的黃包車夫,自稱當過某位司令的副官,靠著狐假虎威的權勢和各種說不清來源的灰色收入,原本小日子一度過得還挺滋潤。
只可惜這天下沒有常勝不敗的將軍,在中原大戰之后,他那位司令的兵馬被蔣委員長收編,安了個番號就派往江西“剿匪”,結果跟所有的雜牌軍一樣,都成了后娘養的,在薪餉、供給和待遇上飽受冷遇——大批官兵出征一年都還沒見過軍餉是啥模樣,伙食服裝更是比紅軍還要差,于是氣得集體投共了!
集體叛逃事件之后,那位管不住部隊的司令,自然是上了軍事法庭,還被扣上了“通匪”的罪名。
而跟著這位倒霉司令打拼了半輩子的李副官,也一下子沒了東家,上面把他這樣的家伙視若空氣,既不發遣散費也不給安排復員,連拖欠的軍餉都賴掉了。李副官想要跳槽繼續在軍隊里吃糧,一時間又沒有可靠的人脈關系,更拉不下面子再從大頭兵做起……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流落到上海的花花世界來謀生。
然而,這位李副官很小就被抓了壯丁,之前已經打了半輩子的仗,基本上除了開槍殺人和伺候上司之外,對于其它的一切謀生手段和人情世故,幾乎統統是一竅不通,而且他也不是那種頭腦很聰明的家伙。
結果,他在上海灘做小生意,差不多是做一次賠一次,種地也競爭不過那些莊稼把式,進工廠同樣笨手笨腳砸了活計,最后,李副官身邊的積蓄統統用盡,只好去拉黃包車——可黃包車也不是那么好拉的!
在這年頭的上海,光是從車行租一輛上過牌的黃包車,每月一般得交25塊大洋的份子錢,這就意味著車夫辛辛苦苦一個月,一多半收入都是給車行掙的。而且,若是沒有關系和人脈的話,還根本租不到!再扣掉給幫會混混、巡捕警察的例行孝敬,以及交通違章的罰款——算上后來增加的日租界,這年代的上海居然有四套交通法規,比如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就是一個右行一個左行,對于基本是文盲的黃包車夫來說,想要完全不犯錯可真是太難了——因此上海黃包車夫的平均月收入只有九塊大洋,窮得連飯都吃不飽。
因為租不到車行里上過牌的黃包車,李副官只好偷偷去拉沒牌照的黑車,結果既被交警查扣,又被車行的打手毒打……在最倒霉的時候,他甚至差一點去跳黃浦江。虧得在自殺之前,李副官跑到了胡總政委的教堂里祈禱告解了一番,從而被胡總政委忽悠上了賊船,否則眼下還有沒有他這個人都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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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前面這兩個人的凄慘遭遇,還可以歸結為個人的命運之不幸,那么接下來幾個工人的敘述,則充分體現了民國時代中外資本家的剝削之殘酷,甚至就連“抗日愛國”都成了剝削壓榨工人的借口。
在閑聊中,一位紗廠的工人嘆息說,原本通過大革命和五卅運動,上海工人的待遇已經有所改善。但是自從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以來,各種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勞工保障條款,就基本成了空文。
再往后,隨著1929年的世界經濟危機爆發,整個資本主義世界都陷入了可怕的大蕭條之中,當歐美工人尚且紛紛餓死或自殺的時候,作為世界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上海工人的收入水平和福利待遇自然也是一落千丈。到了1932年,上海棉織企業干脆聯名向國民政府請愿,以減少成本、增加出口,提高與外商的競爭力為名,公開要求大幅度降低工人的工資——“……面對這場經濟危機,紗廠的資方將損失統統轉嫁到工人頭上。前年的工資打了八折,今年的工資更是要打七折!每天的工資只有四角錢!中午的半個小時吃飯時間沒有了,每個月的休假也沒有了,請假一天就要扣一塊錢!請假三天就要卷鋪蓋滾蛋!在大革命時被廢止的超時工作制,如今也在‘服從民族斗爭需要’的口號中被恢復了,一天要上十六個小時的工!也就是說除了睡覺吃飯之外,其余時間都得工作——就是牲口也不能這么使喚?。 ?
這位骨瘦如柴的紗廠工人一邊絮絮叨叨地如是抱怨說,同時繪聲繪色地模仿起了老板訓誡他們的口吻:“……你們不是痛恨日本人嗎?不是要反日愛國嗎?日本人正要打倒華紗,使得你們沒有工做呢!現在你們幫助廠方減低出品成本,就是表示我們中-國‘勞資合作’的團結精神,也就是抵日貨、救中-國的愛國行動!萬一各位工友不肯幫忙,那末我們無法維持,只有關廠!而你們這幫懶鬼則個個都是漢奸賣國賊!”
說到這里,他不由得攤了攤手,“……話都已經說到了這一步了,我們還能怎么辦呢?多費點力氣總比失業好……可是每天十六小時工作之后,那感覺真是仿佛大病初愈。更別提在有些時候,還要加班到每天十八個小時!當真是連走出車間的力氣都沒有了!而工錢卻只給十二小時的!甚至還要打折,還要遲發!
我有個曾經一起扛槍的好兄弟,乃是一條身強力壯的山東大漢,一個人打五個不成問題。誰知淪落到紗廠里干了才一年,一身疙瘩肉就掉光了,手腳像蘆柴棒一般的瘦,面色像死人一般的慘,走起路來好像踩高蹺,整天咳嗽流冷汗,還是硬撐著做工,最后活活累死——死的時候只剩了不到六十斤重??!
哎,在工廠里活活累死,都還不是最慘的。有些工友累出了渾身的重病,站都站不起來,實在是干不動活,卻又一時死不了,結果就被老板一腳踢出廠門……可憐他們已經是連爬都爬不動,想要當乞丐都沒有力氣開口討飯,只能就這么蜷縮在墻角,等著什么時候被餓死凍死,沒有喂了野狗就算是運氣……”
接下來,一位香煙廠的員工也抱怨說,他們的工廠最近改用了流水線作業,生產速度大大加快,工人數量卻并不增反減,以至于一個人要負責好幾道工序,還要連續工作至少十幾個小時,一刻都不得休息。因此每個禮拜都有人忙中-出錯,被絞住頭發或削掉手指頭……而這年頭上海灘的工人們,可是既沒有工傷待遇,也沒有意外傷害保險,即使在工廠里成了殘廢,東家最多也就是給幾塊錢,然后丟出去自生自滅……
像這樣在工廠中被榨干血肉的過勞死,聽上去已經夠可怕了,然而更可怕的是,在付出了如此損害健康的勞動之后,有很多工人依然拿不到應得的工錢——“……從去年開始,廠里的工資就只發一半的現錢,另一半發賣不出去的本廠產品(絲綢),讓工人自己想辦法賣掉來換錢,可身邊的朋友們都窮得沒飯吃,哪里買得起綢子呢?如今市面上的絲綢又嚴重滯銷,連當鋪都不肯收!沒有辦法,我只得抱著綢子哭!”
一位臉色憔悴的絲綢廠女工捧著茶杯,泣不成聲地哭訴說,而王秋則很憐憫地表示,自己愿意出錢收購她的綢子,并且考慮是不是要下個單子,把她們廠里積壓的絲綢買來——反正自己手里就數鈔票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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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些上海工人的悲慘敘述,看著他們廋骨嶙峋、未老先衰、百病叢生的身體,王秋同學深受震撼。
事實上,且不說那些在故事中被活活累死、被老板踢出工廠凍死餓死的工人,就是眼前這幾個暫時總算還在人世間掙扎的家伙,在王秋的眼里,貌似也都是一副垂垂待斃、行尸走肉的撲街模樣——平均不過是二三十歲的年紀,卻衰老得好像是四五十歲的人;無論是男是女,看起來全都身材傴僂、反應遲鈍,走路踉踉蹌蹌,體質極為虛弱;并且每個人多半患有肺炎、肺結核、支氣管炎和哮喘病,以及消化不良癥、肝病、腎病和風濕癥這些常見的職業病。卻根本沒有錢去治療,也沒有假期去調養,只能過一天算一天地熬日子……就連古埃及那些在尼羅河畔種田的農奴,貌似也比這些資本主義的“自由人”更加健康得多!
對于這些民國時代的無產階級勞動者來說,工廠的鐵門恐怕就像是吃人怪獸的大嘴,上工的汽笛就是吃人的咀嚼聲,吞進去一條條鮮活健康的生命,吐出來一具具垂死的行尸走肉……這簡直是太駭人聽聞了!
怪不得馬-克-思會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薄襁@樣原始版本的資本主義,果然是一套吃人的制度!不是夸張,不是藝術化的修辭,是真的在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