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雖然這幫祖祖輩輩坐吃鐵桿俸祿,在北京這座四九城里整日提籠架鳥無所事事,直到大清滅亡之后才越混越慘的八旗子弟們,把幾百里之外的“滿洲國”想象得如此美好。但事實總是殘酷的,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天國,更沒有什么從天上掉下來的鐵桿莊稼……眼下關外東北三省這個所謂“五族共和”的“滿洲國”,即使被日本人在廟堂里擺上了一位滿清的末代皇帝,也絕對談不上是什么“滿人的國度”!
譬如,作為一名正牌的郡王家格格,金奇娜,或者說愛新覺羅.奇娜女士,就聽得忍不住冷笑起來。
“……呵呵,滿洲國?我們滿人的國家?!開什么玩笑!這幫子北京的八旗子弟啊,真的是應該到滿人舊都赫圖阿拉城旁邊的撫順萬人坑去看一看,努爾哈赤的正牌子孫們,如今究竟在過著什么日子!”
她語調無比刻薄地譏諷說,“……他們大概還巴望著‘好心’的日本人能夠花費巨資重新恢復八旗制度,無償供養這幾十萬甚至上百萬整天吃白飯提籠架鳥喝茶溜達的八旗子弟……
拜托,大日本帝國入侵中-國是為了擴張土地和掠奪資源,而不是來搞慈善救濟事業,發放鐵桿莊稼供養這些百無一用的八旗子弟的!事實上,如今就連日本人自己,都沒有這么悠閑的日子可過呢!”
——雖然在負心漢離婚之后,就一直帶著女兒獨居于上海,但作為一名姓愛新覺羅的正牌前清格格,金奇娜跟遼寧撫順的娘家之間,多少還是斷斷續續地保持有一點聯系,再參考穿越者帶來的后世歷史資料,隱約知道在日本人占領東北三省之后,從那片黑土地上建立起來的“滿洲國”,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怪胎。
表面上看,為了應付國際輿論的抨擊,以及麻痹國人的反抗精神,在九一八事變成功,關東軍席卷整個東北之后,日本人確實是抬出了前清的末代皇帝溥儀,尊其為“康德大帝”,作為“滿洲國”這個政治實體的“國家元首”。而在這位“康德大帝”的身邊,也確實還有一幫滿清的遺老遺少作為陪襯……
但問題是,首先,“滿洲國”這個“國家”的內政外交和國防事業,統統都在日本殖民者的全權操縱之下,溥儀皇帝不要說掌握國家大政,甚至就連自己的婚姻和家庭都做不得主。其次,被日本人抬出來妝點門面,在生活地位上享受特殊待遇的滿人,滿打滿算也就是這么屈指可數的一小撮親日派滿清貴胄而已。
至于世世代代生活在東北三省的普通滿族人,還有那些不夠親日或者日本人看不上的滿清貴胄,可從來沒有感受到“昨日重現”:在“康德大帝”垂拱御極之下的“滿洲國”,既沒有恢復八旗制度,更沒有旗人的“鐵桿莊稼”,甚至沒有讓老百姓像清朝的時候那樣剃發留辮,怎么看都找不出跟前清的共同之處。
——在偽滿洲國“五族協和”的社會體系里,日本人自然是第一等,被日本統治了半個世紀的朝鮮人算是第二等,而本地的滿人、蒙古人、漢人這些原住民統統都是第三等,即“滿洲人”,則同樣都是被壓榨和歧視的對象,毫無差別……就如同在昔日的北美“新英格蘭”殖民地,來自宗主國的英國人自然是第一等,其他歐洲國家的白人是第二等,而印第安人原住民無論屬于哪個部落,都是最低賤的下等人一樣。
“……我的老家撫順,也就是努爾哈赤的第一個都城赫圖阿拉,乃是滿族的龍興之地,起碼八成的人口都是滿族人,頗有不少滿族老姓大家族的后代。雖然距離北京的權力核心很遠,但地位還算尊崇。不過等到大清覆滅之后,在張作霖、張學良兩代大帥的治下,撫順的滿人倒也沒有受到什么很嚴重的歧視。
如今張學良少帥被日本人趕跑了,溥儀皇帝又被迎回來復辟了。撫順的鄉親們原本以為日子能過得更好,誰知秋天交的公糧翻了三倍不說,鄉下的每個村子還都有滿人被日本人抓去服勞役,有的挖礦山,有的修要塞……平均五個里面就有四個回不來,不是被活活累死餓死在工地上,就是在完工之后被日本人活埋滅口,光是姓愛新覺羅的就死了幾十個!家族里有幾個老人實在氣不過,跑到長春去告御狀求情,可是長春那位‘康德皇帝’(溥儀在就任滿洲國皇帝之后的新年號),卻對日本人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金奇娜幽幽地說道,語調中滿是濃濃的嘲笑和譏諷,“……真是想不到,北京的八旗子弟居然還會盼著這樣的‘好日子’?難道這幫家伙以為日本人會給他們發鐵桿莊稼(滿清的旗餉)?”
“……有什么辦法呢?正所謂距離產生美啊!”王秋聳了聳肩,“……記得在劉慈欣的小說《三體》里面,就連企圖滅絕人類的外星入侵者,都有一幫地球‘人奸’愿意自費帶路呢,更別提如今的日本人了……”
“……確實是這樣沒錯,這個國不愛你,難道換一個國就會愛你了?”前滿清格格金奇娜小姐點了點頭,同時用略帶憐憫的復雜眼光,看了看鄰桌那幾個還在為日本人唱贊歌的滿清遺老遺少……
她很清楚,眼前這些拼命作死的八旗子弟,恐怕沒法再得意多久了——這個民國是在滿清王朝的尸體上建立起來的,就連北洋軍的集體反叛也是滿漢矛盾總爆發的表現之一。因此從辛亥革命開始,整個中-國社會原本就一直普遍洋溢著強烈的排滿情緒,只是因為歲月流逝,滄海桑田,這才漸漸淡化了一些。
然而,眼下隨著日本侵略者的不斷挑釁、步步深-入,民族危機的日漸加劇,全國上下針對“賣國滿人”的民族排斥情緒,要不了多久就會隨著抗日救亡思潮一起再次爆發出來,出現一系列面對滿人的暴力襲擊和普遍歧視。那時候,許多滿人都會不得不隱瞞民族成分,改成漢姓漢名,不敢承認自己是滿族……
而在此期間,日本侵略者從來沒有給他們撐腰的意思,更沒有真正地把他們看得比漢人高出一等。
總之,北京的滿族人在這個時候為東北偽滿洲國的成立而叫好,怎么看都是純粹的作死。
可這又該去怪誰呢?人若是自己作死,就一定會死啊!想攔都攔不住的!
“……似乎……該回上海去了呢!各種古董都已經收集得差不多了吧!”
金奇娜望著窗外飄落的金黃秋葉,突然對王秋提議說,“……我在八月底預先交到報社和雜志社的連載稿子,如今已經被刊登得差不多了,我得把在北平趕的稿子送過去。而小杏貞也應該回去上學了……更何況,在我看來,若是論收集物資,除了古董珍玩之外,其它的東西應該還是在上海采購起來比較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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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云密布的天空陰沉沉的,上海的滬寧車站外,密密麻麻地停滿了人力車、馬車和汽車,那些穿著號服的人力車夫們,此時都坐在踏板上,等著出站的旅客。還有前來迎接親友的人們,舉著牌子在車站里翹首以盼。把這座飾以大理石廊柱和拱形門窗,構筑精美,氣勢雄偉的四層紅磚樓宇,一時間擠得滿滿當當。
然后,在站臺人員聲嘶力竭的吶喊之中,伴隨著嗚嗚的汽笛聲,一列從北平開來的火車隆隆進站。德國產的蒸氣火車頭下面,鋼制的曲軸和連桿有節奏地來回擺動著,帶動著紅色的車輪緩緩前行。在靠近月臺的那一刻,大團的蒸汽突然從火車頭上噴發出來,一時間讓整個月臺籠罩在白霧之中。緊接著,各處車廂的門被相繼打開,戴金箍帽的列車員拿著小旗子先跳下來,然后是扛著包袱和行李的旅客們……
金奇娜小姐拖著一只小箱子,緩步走出火車的頭等車廂,再一次來到這上海灘的街道上。抬頭仰望,只見這車站的大門外一派細雨蒙蒙,那街道上行駛的黃包車和雪鐵龍轎車,還有商店里掛著的月份牌,咖啡館里擺設著的留聲機和老式收音機,以及旗袍女子的曼妙身姿,無不顯示出一種大上海的懷舊氛圍。
不知為何,再次看到這熟悉的一切,她心中竟然隱約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
“……一定是我在北平待得太憋屈了。”她一邊如此嘀咕著,一邊拖著自己的女兒,在幾位穿越者的護送下走出車站,準備在返回寓所之前,順路看看《三毛流浪記》漫畫集在幾家書店里的銷售情況……
而與此同時,遠在江西的八萬中央紅軍主力,卻揮淚告別了“紅都”瑞金,踏上了漫漫的長征之路。
——時代的車輪,又一次開始了軋軋的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