騫澤父母原本住在主臥里,兒子結婚后,他們就搬到了朝南的那件大房,原來的葉太太,也就是騫澤的繼母在女兒死去后兩年也患腸癌離世,在向遠的印象里,那是個沉默的婦人,在大學里教美術,她不是騫澤的生母,但是她和葉家所有的人一樣,身上仿佛都帶著與生俱來的感性而溫和的氣息。
葉家這些年來最像向遠家人的反倒是她公公葉秉林,可是老爺子身體不好,從去年開始就有中風的跡象,住進醫院里就一直沒有出來,現在向遠基本上每周走到醫院一次,一則探望老人家的身體,二來也把江源的事象征性地對他作出匯報。葉家幾口人都是溫厚良善的性子,與人無爭,樂善好施,可是也沒誰落得一個好的收場,這讓向遠更鄙視所有的神佛,他們即使存在,也是毫無用處的。――對了,還有葉昀,他身上也流著葉家的血,作為葉家的小兒子,他上大學之后基本上就已經搬出了這個家,或許在向遠心里,或者在他自己看來,都從來沒有把他當作過這個家真正的一分子。
向遠洗了澡,坐在梳妝臺前,拿出手袋里的皮夾,將里面的每一張紙鈔都拿了出來,認真地點過一遍,小心撫平上面每一道細微的折痕,再整齊地放回皮夾里,然后才去洗手睡覺。
這是她從小的一個習慣,必須將當天身上所有的現金清點一遍,才能算將這一天的事情了結,也許今日的她再也不用像小時候一樣摳著每一分錢過日子,可她是個固守習慣的人,又或者這已經成為她心目中的一種儀式,就像騫澤的生母每天務必清晨起床燒香敬佛一樣重要,與擁有多少沒有關系。
其實錢也是溫暖的東西,向遠總是這么想,有了它,她才覺得自己的心是堅實的。它比世界上大多數東西都可靠,它一百就是一百,一千就是一千,不像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難以衡量;它又比許多東西要公平的,你付出多少,就可以換回多少。
錢有什么不好呢,最起碼,有了錢才有資格視錢財如糞土。多少人蠅營狗茍,鋌而走險,也無非為了這個。她想起白天在辦公室接到的一個電話,秘書接的,不知道何許人也,因為對方提及到葉騫澤的一些事情,所以秘書不敢不轉給她。
那個聲音沙啞的男人在電話那頭說,“葉太太,我們開門見山,想必你對葉先生的下落掛心已久了,不如我們做場交易。”
向遠當時對著聽筒就無聲地笑了,騫澤失蹤后,她已經不知道接過多少會這樣的電話,有暗敲竹杠的,也有明著勒索的,都想要錢,她不介意給錢,但就是沒有一個人給過她希望。
“跟我交易,要看你憑什么。”她這樣對那個男人說。
“就憑葉先生最后給你的那通電話,他說過什么,你不會不記得吧?”
向遠的笑慢慢褪去,她怎么會忘了那通電話,那個手機就放在她的床頭,四年多了,通話記錄上始終保持著那最后一個號碼。49秒的通話時間,那是他對她說過的最后一句話,她到死也不會忘記。
她平淡如常地對那個男人說:“你說的那通電話一文不值,如果真的有他的下落,你應該知道怎么樣才更能說服我相信你,我等你再聯系我。”
向遠說完就掛了電話,她深諳生意之道,知道賣家永遠比買家心急。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還有人知道騫澤的下落,關心則亂,她必須沉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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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睡前,她對自己說,向遠,不要做夢。
第三章
她說,向遠,不要做夢。
這一夜,向遠沒有如愿,她不但陷入了悠長的夢境,更是夢回了許多年前。夢里的每一張臉,每一個零星的片斷,鮮活得詭異,許多次,清醒著的她努力回想,都未必如這夢里般歷歷重現。
那是十月的第一天,剛興起的黃金周長假讓向遠家鄉所在的小村莊前所未有的熱鬧,數不清的城里人紛至沓來,有來自省城的、有省外的,其中還夾雜著幾個金發碧眼的老外。雖然早過了油菜花遍地開的陽春三月,但這些游人還是紛紛拿著相機四處拍照,村口的老槐樹、村民的舊瓦房,還有坐在屋前的老人,他們什么都覺得新鮮。這些人的腳步踏倒了小路上的野草,也把好幾戶人的菜地踩得不成樣子。不過村里人不在乎這些,那幾年,這個小村莊特有的風物景致漸漸名聲在外,旅游業給原本閉塞的鄉村帶來了商機和機遇,不少精明的村民已經懂得從這些“城市鄉巴佬”身上賺鈔票,紛紛做起了半吊子的導游,農家樂的小飯館和小旅館遍地開花。當然,最早動了這方面腦筋的還是老向家頭腦靈活的大女兒向遠,早在她初中的時候,來村里旅游的外地人沒有不認識這個口齒伶俐,笑容可掬的導游小姑娘,直到現在,她的攬活本領依舊誰也比不上,她家的家庭旅館生意也總是最火爆的。
所以,這一天的向遠當然早早起了床,她收拾好自己準備出門的時候,太陽還剛從山的那邊猶豫著,向遙還賴在床上。向遠在門口叫了一聲:“你該起了,把飯做上,說不定過一陣就有游客住進來了。”
她說完,來不及看向遙的反應就急匆匆的走了,因為知道,再怎么樣,向遙還是聽她的話的。
果然,過了一會,向遙嘟囔了一聲,盡管睡意尤濃,還是不得不掙扎著爬了起來。向遙剛上小學六年紀,這還是假期的第一天,跟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她討厭早起,恨不得在床上睡到天荒地老,可是沒辦法,她不能不聽向遠的。
向遙從小就怕向遠。也許是因為她們的媽媽死的早,長姐為母,向遠從小處事靈活果敢,早早就是這個家里的頂梁柱。她們的父親向云生是早年是城里的知青,后來娶了村里的姑娘,生了孩子,也就甘心在這里落地生根。
向云生年輕時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看過不少書,能寫一手好字,還會拉二胡,加上面目端正,當年不知吸引了多少村里的姑娘,最后成為他妻子的人,也就是向遠向遙的媽媽就是遠近鄉鄰出了名俊俏靈巧的女子。向云生和妻子婚后情投意合,只羨鴛鴦不羨仙,在明知妻子不可能得到進城名額的情況下,他把自己回城的機會也放棄了,自愿做一輩子的泥腿子。這一度成為村里的一樁佳話,向遙也對自己父母的感情向往不已,也許對此不以為然的只有向遠。
在向遠看來,父親向云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連挑一擔水也要一步三搖,媽媽還在的時候,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女主人操持。因為家里勞動力少,地里能刨出的東西不多,向遠小時候,她們一家始終是村里最窮的,她永遠記得黃昏的時候,是剛產下一對雙胞胎弟妹后不久的媽媽咬著牙,白著一張臉下地挑水,濺出來的水灑了一路,而向云生則坐在家門口的樹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他閉著眼沉醉其中的神態讓小小向遠無比憤懣,她恨不能立即長大,全身都是力量,好接過媽媽肩上的擔子――再扔掉那把惹人煩的二胡。
然而媽媽即使再累,看向門口那個男人時的眼神分明也是沉醉的。
向遠理解不了那種沉醉。
她從小就覺得父親是一個只會風花雪月的無用之人,這種想法在她十歲,向遙向迤四歲的時候,媽媽一病不起,最后撒手而去之后便更是根深蒂固。她堅信如果不是生活這么艱難,媽媽不會走得那么早,而媽媽在病中的時候,那個男人除了抓住妻子的手痛哭失聲,什么都做不了。不過是感冒后并發的肺炎,因為沒錢進醫院,就這么在家拖著,這不大不小的病要了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女人的命,也讓向遠姐弟早早失去了媽媽。
妻子死后那幾年,向云生一直沒能從喪妻的悲痛中緩過來,他二胡的聲音越來越悲切動人,酒也越喝越多。當時村里的長輩也有給他說媒續弦的,他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就拒絕了。人人都贊他是個癡心人,可家里的日子卻更難過了。向云生總對兒女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可他從不考慮兒女上學的錢從哪里來,家里揭不開鍋了又該怎么辦。十來歲的向遠就經常帶著弟弟向迤四處向相熟的鄰里借錢借米,向遙從小面皮薄,她跟向云生一樣,是不情愿做這種事的,只有向迤,他自幼跟在長姐身邊,向遠去哪,他就跟去哪,鄉親們見她們可憐,加上向遠懂事機靈,向迤乖巧聽話,都是惹人疼的孩子,盡管家中也不富裕,總肯接濟一些。
對他們一家最好的要數住在村尾的鄒家的嬸嬸,媽媽不在后,向遠姐弟身上的衣服都是鄒家嬸嬸在縫縫補補。向遠也聽過一些閑話,村里好事的人都說,鄒家嬸嬸沒有出嫁的時候就看中了向云生,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向云生結婚后,她也嫁給了當時村里的另一個姓葉的知青,生了一個兒子之后,姓葉的知青返了城,臨走前,對方吞吞吐吐地提出了離婚,她沒有為難,一口答應了。沒多久,她帶著兒子改了嫁,后來的丈夫姓鄒,兩人也一起生了個兒子。又過了幾年,城里的前夫帶走了大兒子,她就守著后來的丈夫和小兒子繼續過下去,對向遠姐弟的關心卻是一直沒有改變。
那些流言的含義向遠多少是懂的,可她不管這些,在她看來,那些撲風捉影的流言和感情一樣,是虛幻的,但是鄒家嬸嬸對她們的好卻是實在的。她甚至不愿相信善良能干的鄒家嬸嬸幫助她們一家,不是為了戀著她那無用的父親,而是因為嬸嬸信佛。向遠不信佛,可她對信佛的人都有種莫名的好感,為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就這樣,靠著鄉鄰的接濟,向遠的孩童時代艱難度過,好在也上了學――村里很多女孩子都不上學。惟一在這點上向遠要感激父親,他雖沒有錢,卻也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
從到了能下地的年齡起,向遠就是家里干農活的主力,可她畢竟年級小,又是女孩子,能做的終歸有限,好在城里的旅游風刮起之后,小村莊的外來人越來越多,她第一個打起了從游客身上賺錢的主意。初二的時候,她給城里人帶路到后山走了一圈,賺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十塊錢,半夜捏著都睡不著覺,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開始村里人覺得稀奇,說這是不務正業,可眼見來的人多了,向遠賺得也越來越多,紛紛從羨慕開始效仿,整個小村莊的“旅游業”這幾年竟有愈演愈烈的勢頭。
在這個過程中,向云生一直持不贊同的態度,他不喜歡自己的女兒做那些“投機倒把”、“蠅營狗茍”之事,更不喜歡為了幾塊錢對那些城里人點頭哈腰。但他管不住這個女兒,且不說這個女兒自幼跟他不親,從向遠能夠為這個家賺來收入的那一天起,實際上,她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是她讓一家人再也不用靠接濟過日子,是她艱難地讓弟妹也上了學。正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在小小的農家也可以體現得淋漓盡致。
來去的游客讓向遠一家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她相信還會更好,至于“更好”能好到什么地步,她想像不出來,可是,正如她名字里的那個“遠”字的含義一樣,她的心也在遠處,她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一輩子拘在這小村莊,她會展翅高飛,飛出這個小村子,飛向更遠大的世界……飛到她想念的那個人身邊。
然而,就在一切變得越來越好的時候,向遠十六歲那年,她失去了她最親的弟弟向迤。
那是一天黃昏,向迤帶著家里的老黃狗,去到村里的野雞潭招呼他在水潭邊玩耍的雙胞胎姐姐向遙回家吃飯,從此就再沒回來,兩天后,他的尸體漂浮在潭中央,吸飽了水,漲得像吹了氣的假人。
這是繼喪母之后,向遠第二次失去摯愛的人,從小最黏她的向迤,最最聽話懂事的向迤,喜歡在叫“姐姐”的時候稚嫩地拉長尾音的向迤,就這么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