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件正確的事,朝著一個正確的方向走,竟像是有一種心如死灰的感覺。
紀培文夫婦都不知道這當中發生過什么,可是都隱隱覺得應該跟顧家姐妹倆有關,畢竟那天晚上,是紀廷親眼見證了那場事故,后來,止安走了,止怡盲了,他也沒再真正開懷過。
“紀廷,等一下,爸爸有話跟你說。”紀培文叫住了兒子,在紀廷回頭的同時,他拍了拍身邊沙發的位置。紀廷依言坐在他身邊,順手拿起茶幾上的紫砂壺,用熱水溫了溫壺,然后給父母和自己都續了杯茶。
“爸爸,有什么事?”他端起自己的杯子。
“也沒有什么事,只是覺得很久沒有跟你談心了,最近學校那邊怎么樣?”
“挺好的,聽錢教授說,應該準備安排第一次到醫院實習了。”
“是吧,那就好。前段時間我還見到錢教授,他在我面前夸你,說你很不錯,以后會有前途的。也許當初你的選擇是對的,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紀培文的兒子。”
紀廷聞言笑了笑,其實眼里卻殊無歡喜。
紀培文的開場白說完了,這時卻不知道怎么把話題接續下去,氣氛頓時沉靜了下來,只聽見茶幾上的隨手泡里的水燒開了,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對了,我想起我做了甜品,在廚房里,我去給你們父子倆盛去。”徐淑云起身說道,很快地走進了廚房。
紀培文看著把玩茶杯的紀廷,時光過得真快,兒子都二十三歲了,他長得更多的是像母親,五官俊秀而柔和,有著他外公家那國學世家特有的書香氣質,唯有一雙眼睛像父親,深邃漆黑,看不出喜悲。
“前天我跟你顧伯伯在一個飯局上又遇上了,聊天的時候他也跟我夸起了你,說,他們全家都很是喜歡你。”紀培文漫不經心地說。
紀廷看了父親一眼,嘴角有一絲了然的笑意,“顧伯伯和汪阿姨從小待我就是很好的。”
“對,我和你顧伯伯一家人關系一直很好,他對我們全家也很關照,而現在他更感激你對止怡的照顧,還說有你陪在止怡身邊,他跟你汪阿姨都很欣慰。”
“我照顧止怡,是因為她是個值得心疼的女孩,況且我們一起長大,比兄妹還親,這都是應該的,顧伯伯他是太客氣了。”紀廷杯里的茶涼了,他緩緩倒在茶盤上,再倒滿。
紀培文若有所思地點頭,“止怡的確是個好孩子……”
紀廷笑了,他緊緊握住自己手中帶著燙意的茶杯,“爸爸,您想跟我說什么,不妨直說。”
“我是想說,止怡雖然看不見了,的確很遺憾,但是發生這些事誰都不希望。”紀培文沉吟了片刻,繼續說道,“我們家也不是有偏見的家庭,如果你真的覺得她好……”
“爸爸,你們都想太多了。”紀廷很少主動打斷長輩的話,他的聲音不大,但是帶著一絲涼意。這些年來,身邊的很多人都默認他和止怡是理所當然的一對,止怡看不見后,他悉心照料,大家更認為是如此。對此,他一直緘默,因為他知道止怡對他的心思,他不愿意在人前辯白,一方面是因為不愿傷害到止怡的自尊,另一方面認為與人無尤,無須在別人面前越描越黑。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不說,其實止怡也是明白的。
聽到紀廷的話,紀培文有些許愕然,“你跟止怡……”
“止怡就像我親人,我很喜歡她,也很后悔那天晚上沒有照顧好她,為此我愿意用一切來換她過得開心一點,但是有些連我自己也沒有的東西,我沒有辦法給她。而且我不認為用給她一個婚姻來照顧她一輩子這種方式是對她好的表現,相反,這樣對她并不公平。”紀廷抿了口茶,鐵觀音芬芳而苦澀的滋味莫名地熟悉,讓他想起了某個午后,他把那個人緊緊擁在懷里,她灼熱的呼吸噴在他的頸邊,甜蜜而絕望。
第十章我恨我的理智(5)
紀培文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他遲疑,“止怡是很好的女孩子,而且,你們在一起不是很開心嗎,她也并非不適合你。”
“止怡,她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可是……”紀廷忽然轉變了話題,“爸爸,你愛過嗎?”
紀培文愣了一下,他沉默地也喝了口茶,那樣燙,然后他看了看廚房的方向,“當然,有多少人年輕的時候沒有愛過,但是我的愛,是錯誤的時間下錯誤的人……紀廷,有時候人會有很多欲望,這些欲望就像毒藥一樣,看似甜美,但是飲下去卻會要了你的命,這個時候就需要我們的理智來克制,我慶幸我擁有我的理智,你是我的兒子,也應該……”
紀廷放下茶杯,“是的,我是您的兒子,但我恨我的理智!”
第十一章他總有一天會找到她(1)
紀廷生在九月,這在南方還是驕陽似火的季節,他的生日跟止怡正好相隔兩個月,那就應該跟“那個人”出生的日子很近——說不清為什么,紀廷不愿意想起她,關于她所有的記憶都如同一幅色調昏黃曖昧的圖畫,可偏偏無法從腦海中抹去,就像她明明對他沒有承諾,可對于她的離開,他卻始終心存怨懟,無法釋懷。
他不喜歡生日,他是個早產兒,出生的這一天即是他母親的受難日,同樣,他不會忘記,兩年前的一個生日聚會,成了他生活中一個巨大的轉折點。以往的這個日子,父母一定要替他慶生,也不過是一家人一起好好吃頓飯,然而這一次,就在他二十三歲生日的前一天,他主動地跟父母提起,“今天我給顧伯伯家打了電話,讓他們全家明天一起過來吃個飯。”紀培文有些意外,但也沒說什么,只是跟妻子商量著籌備次日的晚餐。
第二天的晚飯氣氛相當愉快,賓主盡歡。紀培文和顧維楨依然對酌了幾杯,話題也漸漸海闊天空起來,汪帆和徐淑云之間自然也有說不完的女人的話題。紀廷沒有喝酒,從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不勝酒力,所以索性滴酒不沾,但這天晚上,他的臉上卻有一層淡淡的微醺的紅,話雖然不多,眼睛卻亮得出奇。他一向都是個情緒波動不甚明顯的人,大多數時候神情里都只是一種淡漠的溫和,所以,就連看不見的止怡,似乎也能從他的只字片語間敏感地察覺到他異乎尋常的情緒。
“止怡,吃點魚。”徐淑云溫和地把菜往止怡的碗里夾,“你放心吃,魚刺徐阿姨已經替你挑出來了。”
“哦,謝謝徐阿姨。”一直埋頭吃飯的止怡抬起頭來,朝徐淑云說話的方向報以微笑。
紀廷卻把止怡碗里的魚重新夾了出來,“媽,止怡她不喜歡吃這個。”
徐淑云笑了,“你們看,我還真不知道,止怡這孩子就是心太實,不喜歡吃就告訴徐阿姨,有什么要緊。”
“還是你們家紀廷心細。”汪帆也笑著說,“他不說,我這做媽的差點都忘了。”她轉頭對顧維楨笑,“你說,要是我們有一個這樣的兒子,那該有多好。”顧維楨笑著點頭。
“我們兩家就像一家人一樣,把他當成你們家的兒子,又有什么不行的?”徐淑云道。
汪帆點頭不迭,“說的也是,說不準,大家以后真的就是一家人。”
她的話讓幾個人都笑了,一旁的止怡臉上也浮起了兩朵紅云。紀培文的笑中卻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尷尬,他看了看紀廷,見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既不附和,也不反駁,也就不好再說什么。
一頓飯即將吃畢,紀廷放下筷子,貌似不經意地開口道,“對了,爸,媽,有件事差點忘了跟你們說,前幾天錢教授跟我談過,現在我們學院有一個到G大附屬醫院實習一年半的名額,他們打算把名額給我,錢教授也說了,機會挺難得的,那里是國內在學術和設備方面都比較有優勢的地方,如果實習表現上佳的話,或許有畢業后留下來的可能,我也覺得不應該放棄,你們怎么看?”
他的話說了出來,便落入了一片沉默中,G市跟他們所在的城市雖然同處南疆,但也相隔有近十小時的車程,加之醫學生實習安排一向緊湊,他如果這么一去,便意味著將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離家在外,如果畢業后留在了那里,便更是遙遠了。
他從小很少離開父母身邊獨自在外生活,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離開這個城市,做父母的當然心有不舍,尤其是徐淑云,兒子是她的心頭肉,她哪里放心他一個人在外。但是兒子已經這么大了,也是個性子穩重,不容易行差步錯的人,況且如他所說,機會難得,事關他的前途,確實也沒有好的理由放棄。更重要的是,這些年來,她和丈夫也漸漸發覺,兒子的性格雖然看似溫和無爭,然而實際上一旦他決定了的事情便很難輕易改變,就像現在這樣,他禮貌而恭敬地征求他們的意見,但他們很清楚,關于這件事情,他的心里已經拿了主意。
第十一章他總有一天會找到她(2)
徐淑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心里莫名地有些難過,只得求助地看向丈夫,紀培文的臉上卻是若有所思的沉默。
一旁的顧維楨和汪帆臉上的笑容此刻也有些僵意,止怡的頭是低住的,看不出她的表情,但知女莫若母,她此刻的心思汪帆如何不明白。她想開口說點什么,但終究還是忍住了。不知為什么,開始時的歡言笑語的氣氛一掃而空。
“你想清楚了?”這時,一直不語的紀培文開口了。
紀廷平靜地看著父親,“是的,如果你們不反對,畢竟我離開以后,家里就只剩您和媽媽兩個人了。”
“既然這樣,也好……你如果去了那邊,也要爭氣。”出乎意料的,紀培文接受這件事遠比紀廷心想的要容易。
“你……唉!”徐淑云著急地朝丈夫張了張口,終究無奈,看著兒子,眼眶都有些微紅,“就算去,也不用立刻就走的吧?”
“如果順利的話,估計也就是下個月的事情。”
“這么快?”徐淑云更覺難以接受。
“媽,別這樣。”看著母親的樣子,紀廷莞爾,也帶著幾分歉意,“我又不是到什么天涯海角一去不復返了,G市也不是很遠,有什么事我隨時都可以回來,您不也經常到那邊的學校出差、交流嘛,過去看我也很容易呀。”
“紀廷,真的要去嗎?”說話的是汪帆。
紀廷仿佛對她這一問并不意外,“是的,汪阿姨,只是以后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經常去照顧止怡了。”
汪帆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說道:“止怡我們可以照顧她,但你這一去……”
紀廷卻看向止怡,一如往常那樣帶著親昵的笑意,“止怡,我這一去,回來的時候你要是有了男朋友,一定要介紹給紀廷哥哥認識呀。”
“你的意思……”
“媽!”止怡打斷母親的話,抬起頭來,笑著對紀廷說,“紀廷哥哥,你去那邊的話,一個人的時候一定要保重身體呀。”她笑得燦爛,可眼里強忍的水光閃爍誰都看在眼里。
飯后,汪帆和徐淑云在廚房里不知道在說些什么,顧維楨和紀培文照舊對弈,可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炮吃了紀培文一子后,顧維楨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培文呀,汪帆她性子直,說話也是莽莽撞撞的,你們不要笑話。”
紀培文苦笑,“你這是哪里的話,我們還說這個?其實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原本我也以為可能要跟你做上兒女親家了,依我們兩家的關系,這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但孩子長大了,他們有他們的想法,這種事情,我們為人父母的,也不便插手過多。”
“說的也是。”顧維楨嘆息,“紀廷這孩子,什么都好,尤其是對止怡一向也是照顧有加。止怡那傻孩子,那點心思相信你們也是看得出來的,原來還以為是水到渠成的一樁好事,沒想到原來紀廷……兒孫自有兒孫福,事到如今,也只能說順其自然了。”
紀廷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旁,他知道自己飯桌上的一番話必然會引來漣漪,這是意料中的事情,他手里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最心愛的東西,想起了半個月前自己和陳朗的一次偶遇。
兩人淡淡地寒暄,不冷不熱的客套言語,然后紀廷略帶歉意聲稱還有事,先提出告別。他說過了再見之后,陳朗看著他,似笑非笑,“紀廷,你還是老樣子,你就不想問問我在那邊遇見了誰?”
他沒有問,只是笑笑走開,只有自己知道,在那句貌似無心的話之后,他一顆心如落入了沸水里。他沒有想到陳朗會用這種方式來挑釁他,一直都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原來不是這樣。
他背對著房門口,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