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說道:“對不起向總,我……我給你添麻煩了,可是我實在受不了那些人了。大家都是人,都幹一樣的活。爲什麼他們得到的遠比我們多,還好像高人一等?這……這實在太不公平!”
向遠冷笑,“世上哪來絕對的公平?你來江源也不是一天兩天,有些事情早在你出現(xiàn)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那些人即使有不是,難道你跟他們打一架,就世界大同了嗎?”
滕俊說:“以前我總以爲,只要踏踏實實地幹活,本本分分的做人,就能夠活出個人樣,現(xiàn)在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這樣。向總你也是知道的吧,現(xiàn)在車間裡,每一個班都有幾個固定工,大多數(shù)都是外地人,名義上大家一起幹活,完成的定額全班平分,但是哪個班裡累死累活的不是那幫外地合同工?那些固定工呢,他們就知道在旁邊摸魚偷懶,還指手畫腳。這有什麼辦法,我們不幹活就得滾蛋,可他們不用擔心,他們不靠定額也不會餓死。好,你說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我們也一直都在忍,誰讓咱不走運,沒他們的機遇,千里迢迢到這裡只要能討口飯吃,多幹少幹也就算了,可他們明明已經(jīng)的了便宜,爲什麼還要欺負人?”
也許滕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原本的不自在和膽怯正在慢慢被他心中的義憤取代。向遠知道,他不是個好鬥的人,必是那幫不爭氣的元老做了什麼出格的事,點燃了這幫外地勞工長期累積的不滿。
“二班開弔車的陳柱,我的老鄉(xiāng),不知道你認不認識,他算是出了名的老實人。二班有兩個吊車司機,可什麼活不是他在幹?有他在,另外一個本地司機壓根就沒上過晚班。陳柱也算在公司幹了差不多十年,一個人養(yǎng)全家老小,今晚上的早些時候,他家裡來人了,說他老孃在他租的棚屋裡發(fā)了病,讓他趕緊回去看看。陳柱當時從吊車上下來,趕緊跑去找他們班長,就像請一個晚上假,既然生產(chǎn)那麼忙,他問班長能不能打電話讓另一個吊車司機頂頂他。結果呢,他們班馮班長在分工房裡跟我們的一個焊工在喝酒吃花生米,不肯批假,也不願意打電話叫人來頂班也就算了,還把陳柱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什麼外地人就是奸猾,想著法子偷懶……誰沒有爺孃老子,但凡是個有良心的人,誰願意拿老孃的安危來說笑,陳柱當時急昏了頭,就提高嗓門跟他們班長理論了兩句,就爲了這麼兩句,那個姓馮的劈頭蓋臉就罵個沒完,從分工房一路罵到車間還不罷休。他是喝多了兩杯,不過即使在清醒的時候,他拿我們當人看嗎?他們這些本地大老爺從來就沒有把我們當人看!”
“所以你就帶頭打了他?”
“我沒打他!”滕俊捏緊了拳頭,“他叫罵到車間裡,還一直髮著酒瘋推搡陳柱。陳柱受氣慣了,就知道賠不是,連手都不敢還一下。我們在旁邊的人都覺得看不下去,當時我離他們最近,見那姓馮的推搡陳柱的力氣實在太狠,就幫陳柱擋了一下,我哪知道他叫得跟瘋狗似的,實際上就是一隻軟腳蝦,我都沒想過傷他,他自己站不穩(wěn),絆倒地上的鋼筋摔了一跤,一站起來,什麼話都不說,掄起根鋼條就朝我和陳柱打。手指粗的一根圓鋼啊,以他那玩命的力度,打到要害地方是能要人命的,我起初就知道躲。旁邊的那些固定工都在看好戲。他們嘴上說什麼你知道嗎?他們對姓馮的喊:打死這幫外地佬!只要是個人,都不能任他這樣欺負,難道要像條狗一樣被他追著打?我纔剛撿起一條角鋼招架幾下,他們那夥人就一起圍了上來。”
滕俊說著,憤然在向遠面前捲起了工作服的衣袖。手臂上的瘀青紅痕觸目驚心。
“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他們打的。別以爲我們平時忍氣吞聲慣了,就會任他們欺負,他們實在太過分了,那幫湖南老鄉(xiāng)哪個不是氣得眼睛發(fā)紅。狗急了跳牆,耗子急了還咬人,真要拼命。那麼那幫只知道喝酒的老東西打得過我們嗎?打架是我挑起的,但我沒有召集誰,那些老鄉(xiāng)都是氣不過纔上來幫忙的,況且我們只是自衛(wèi)還手,要說受傷,我們這邊受傷的還少嗎,只不過沒有像他們一樣裝模作樣哼哼唧唧罷了。”
“那麼說還要多謝你手下留情?”
“反正我沒錯,我沒故意招惹誰,也沒有傷害誰,更沒想到最後會那麼多人打成一片。我知道你不一定會相信,那也不要緊,反正我要說的已經(jīng)說完了?!?
向遠苦笑,“不,我信?!钡撬粋€人相信就足夠了嗎?“你說你沒錯?你的莽撞就是大錯特錯。事情本來就不是因你而起,你跑出來替人強出頭,可是到了找人背黑鍋的時候,別人都不出聲,就連那個什麼陳柱也不知道躲哪去了,你充什麼英雄?”
“可我也不能讓別人給我背黑鍋啊,那些老鄉(xiāng)都是爲了幫我。”滕俊發(fā)泄了一通,一番慷慨陳詞在向遠的一盆冷水下頓時沒了氣勢,連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下去,但堅持的東西卻依然沒變。
“你以爲你一個人委屈,可以挑動上百個人爲你打架拼命?你以爲你是誰?這幫本地人和你的一羣老鄉(xiāng)之間早有積怨,只不過平時沒找到個宣泄口,正好你這個傻瓜站出來,他們衝上去打破了頭都事出有因了。他們心裡都明白著呢,上百個人打羣架,誰也搞不清誰打了誰,公司也不可能一概處分,這時候,誰強出頭誰就是炮灰,好了,這下好了,你真給你哥哥長臉,真給……真給我長臉!”
“我不信……”
向遠還來不及說話,向遙匆匆推門進來,一把抓住滕俊的手,“阿俊,你沒傷著吧。”
滕俊被向遙的手按到傷處,咧了咧嘴,臉上卻是開心的,他大概之前都沒想到向遙會這麼關心他。今晚向遙不當班,她是聽到消息特地趕來公司的嗎?
向遠讓轉椅微微側轉,不願意這個時候欣賞他們的小兒女情態(tài)。
最後是向遙主動叫了她一聲,“向遠,我都聽說了,你……你不會爲難他的是嗎?”
向遠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妹妹用這麼柔軟的聲音這麼低的姿態(tài)跟她說話,她何嘗聽不出向遙話裡的意思,於是低頭笑了一聲,沒有說話。他不爲難滕俊就夠了嗎,究竟是誰在爲難誰?
倒是滕俊對向遙說,“向總沒有爲難我。”他繼而面對著向遠,用著年輕人特有的坦蕩和困惑,問道:“向總,你真的覺得是我做錯了?我會被開除嗎?”他這個時候才記起,自己在新的崗位上感受到的希望和樂趣,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應該是拿焊槍的,丟掉工作和遠離心愛的女孩的可能,讓他漸漸油生不安。
向遠一時間也給不出答案,她朝兩人揮揮手,“鬧了一晚上,先回去吧,讓我安靜一會,有什麼事過後再說?!?
向遙深深地看了姐姐一眼,然後拉著滕俊的手離開,這一次她關門的聲音很輕很輕,他們走後,向遠很長時間一直保持著低頭思索的姿勢。
向遠想安靜,可安靜也不是件那麼容易的事,辦公室張主任那邊剛打電話過來,說已經(jīng)成功打發(fā)了那個多事的記者,派出所又來了人。向遠不得不強打精神應付,好在她平日裡各方面都有些關係,幾個電話疏通打點,事情總算不算難辦。上面打了招呼,派出所這邊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同意了他們江源自行處理這起“少數(shù)員工之間的內部糾紛”。
等到事情都處理完畢,該送走的人都已送走,已是凌晨時分。向遠索性打消了返家的打算,一個人在辦公室裡坐到了天亮。葉騫澤放心不下她,幾次打電話過來,都讓她放寬心。向遠爲他的關心而感到心頭一暖,然而,他不知道,她現(xiàn)在的焦慮,卻並非是出於擔憂。
次日一大早,還沒到上班時間,滕雲(yún)就出現(xiàn)在向遠的辦公室。他敲開門,看到支額閉目的向遠,第一句話就是,“向遠,這次是個機會。”
向遠擡頭看了他一眼,慢慢說道:“是的,我知道?!?
第五十五章 棄子
向遠回家洗澡,換了一套衣服,回到公司正好趕得上由葉騫澤主持的關於昨夜惡性毆鬥事件處理方案的討論會。出席會議的除了幾個主要負責人,車間主任,還有人事、行政以及保衛(wèi)處的部門主管。
向遠坐下的時候人早已到齊,似乎就只等著她的出現(xiàn)。負責會議室的小姑娘給每個參會人員面前倒上了一杯熱茶,向遠稍稍打開杯蓋,就聞到了蓮子紅棗特有的氣息,她不禁好氣又好笑,怎麼不管走到哪裡,他都不肯放過她。她嘴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看了葉騫澤一眼,他的視線似乎就在等待她,兩人會心一笑,盡在不言中,然後葉騫澤略清了清嗓子,就開始了會議。
“昨天晚上車間發(fā)生的一起聚衆(zhòng)鬥毆事件,我想具體的經(jīng)過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了,今天開這個會,主要就是想就這件事的處理方式徵詢一下在座幾位的意見,畢竟這樣的事件對於公司的內部的穩(wěn)定團結和外部形象都是有很大的損害的,我希望能通過今天的討論,得出一個最佳的處理方案。”
葉騫澤話音還沒落,葉秉文就懶洋洋的接口,“其實按我說,討論根本就是沒必要的,我早說過,那幫外地人是養(yǎng)不熟的狗,遲早要被他們咬一口,平時就拉幫結派,給了他們飯碗,還要得寸進尺。既然婁子已經(jīng)捅下了,也快到年底,不如干脆把這幫鬧事的湖南佬清退了,正好還可以省下一大筆費用,我們向總不也總說,要節(jié)約人力成本嗎?”
向遠見他隱隱把矛頭引向了自己,也不出聲,如果不出所料,站在葉秉文立場的應該還有別的人。
果然,沒過幾秒鐘,人事部的主任就接著葉秉文的話往下說,“是啊,那幫人現(xiàn)在越來越難管。要求也越來越多,說實話,除了少數(shù)技術工種,那幫不安分的合同工就算在年前清退了,也隨時可以在勞動力市場上找到新的工人填補進來,雖然適應崗位需要一定的時間,但這不算什麼難事,而且新來的合同工在待遇方面要求也沒有那麼多。”
“可是兩方打假,只懲治其中一方,這個會不會有些說不過去。依我看,是不是也應該給那些參與打架的固定工一點教訓,這樣大家才心服口服。”保衛(wèi)科科長有些遲疑地說。
肇事車間的車間主任也開口了,“沒錯,要是把鬧事的合同工都清退了,就算馬上可以招到新工人,但是新人上崗畢竟有一段適應的過程,我們有幾個工程的交貨期都很緊張,只怕禁不起耽擱。說句實在話,這次打假,那些個固定工也不是一點過錯沒有,假如我們太過偏袒,不但留下的合同工會有情緒,那些固定工沒有得到教訓,以後就更難管束了?!?
其實只要對生產(chǎn)略爲了解的人都知道,平時下面車間幹活的主力都是那幫外地人,假如真正依靠那些早被養(yǎng)懶了的老員工,只怕江源撐不了幾天。
葉秉文敲著會議桌朝車間主任笑,“我說錢主任啊錢主任,你就擔心沒人給你幹活了是吧。不過你們話說得也對,太明顯的偏袒也不好。不如這樣吧,把帶頭鬧事的那幾個湖南人都辭了,其餘的扣薪水,至於固定工這邊,也扣點錢,通報批評批評,像老馮這樣鬧得兇的,班長就先不要做了。你們說呢?”
葉秉文是葉家人,董事長的親弟弟,多年在公司身居高位,他說的話,除了少數(shù)幾個人,誰敢有異議,一時間在座的中層都沒人作聲,眼睛不約而同地看向葉騫澤夫婦。葉騫澤眉心微蹙,向遠卻帶著幾分譏諷之色,自顧抿著杯裡的水,依舊不言語。
李副總終於開口了,“我說說我的看法吧,葉總監(jiān)剛纔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我作爲管生產(chǎn)的,昨天又是最早趕到打架的現(xiàn)場,對於這件事的處理,我覺得參與打架的都要給予處罰,但處罰的側重點不應該是重懲合同工,對我們公司那幫元老卻一筆帶過。正所謂:不平則鳴。到我們公司幹活的外地人,湖南籍的也好,其它省份的也好,都是抱著本分幹活,掙口飯吃的目的,如果不是實在忍得太久,那些固定工又理虧在先,是絕對不會爆發(fā)到這種程度的。在這裡我也要自我檢討,雖說分管生產(chǎn),但是在定額的分配和人員調度方面有很多地方我做得不到位,車間裡的不公平是絕對存在的,那幫合同工早有怨言,又找不到可以解決的途徑,再給一根導火索,出了這樣的事,也不能全怪他們。總之,我的意思是,假如要處罰,也理當從我們的固定工開始開刀,這件事確實他們理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