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西域以通絲綢,抵漠北以安萬邦,大唐的開容并包使百族叩首,四海歸服。這樣極度豪邁的氣度當然也體現在每個個體上,這便形成了練達的人情。
老話講的好,杯中自有天上月,腹內更牽萬種情。
不論是權貴公卿,還是寒士布衣,都會自然而然的在酒桌上還原本真的自我,一吐心中積壓的情愫。
而相國李林甫的壽宴無疑便是一個傾心中之所想的絕佳機會。
李括與眾好友坐在大廳內靠下首的位置,雖然位置稍顯差了一些,倒也是一人一張案幾。在這一點上,李林甫倒是沒有丟掉大唐相國的面子。
既是壽宴,當然要突出熱鬧和喜慶的氛圍。不論是北里中艷冠長安的紅粉佳人,還是西域而來迷倒眾卿的胡姬舞娘,都使出了渾身解數,希望能一搏相國大人的歡心。
常言道獨樂樂不容眾樂樂,氛圍這個東西一旦被調動了起來,就再不會輕易消散。一邊飲著酒,一邊聽吟觀舞,李括靜靜的品著、看著、等著。
“括兒哥,這個老賊還真不是什么好東西。光辦這一廳酒宴的錢財,就夠尋常百姓家吃上幾輩子了!”張延基卻沒什么心情欣賞霓裳歌舞,他們今天來可不是來赴宴的,而是來復仇的。之前聽說相國府豪奢不亞于大明宮,他總還是不信,今天親眼親見,總算明了。
別的且不論,光是李府管事那倨傲的態度就讓他窩了一肚子的火。相國門房五品官的道理人人都知,卻不是人人都愿意相信。畢竟沒有人愿意承認,自己混的連一個門房都不如。
“吃菜,觀舞。”李括淺酌了一口小酒,搖了搖頭。他們的計劃容不得一絲閃失,不待時機成熟絕不能提前出手。
“看見沒有,多學著點!凡人吶。”周無罪白了一眼張延基,切下一片炙鹿肉就送入了口中。既然這酒菜是老賊提供的,不吃白不吃。吃飽喝足了才有氣力干大事,不然指望著大伙軟塌塌的跟誰拼命去?
“你...”張小郎君被無罪兄早已擠兌的沒了脾氣,索性不再理會那張欠揍渾圓的大餅臉,獨飲獨酌,以澆憂愁。
這大唐的官場就像一個酒桌,同樣,這酒桌又像似一個微型的官場。在這里你可以看到真的、假的、虛的、實的......
歌舞與酒氣成了最好的掩飾,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正好借此機會伸出觸手,糾纏在一起,經過一番博弈達成雙方都能夠滿意的交易。
楊釗此番正坐在李林甫下首左側的頭排,恰恰頂替了京兆尹王銲的位置。這讓王大人心中很是不滿,他楊釗算個什么東西?一個混跡劍南街頭的混混,靠著裙帶關系上了位,就以為自己可以比肩滿朝公卿,就以為可以與繁盛了幾百上千年的世家抗衡?
對李林甫如此的安排,他很是不滿。莫非他想扶持楊釗?不,不可能。楊家雖然有貴妃娘娘撐腰,但根基太淺。一旦圣眷不再,便會頃刻被放逐,瞬時一無所有。李相不像那種目光短淺之輩,會看不到這點?
示好嗎?似乎也沒有這個必要,李相如今身兼二十余職,又實際掌控著政事堂。說句大不敬的話,若是李相愿意,皇帝陛下的圣旨都得從門下省打回去!而他楊釗有什么,不過控制著半個御史臺,身邊簇擁著幾個只會拿筆桿子挑撥是非的酸腐儒生。
李相啊,李相,你這究竟是做給誰看呢?
雖然心有不甘,他也不得不陪著笑臉,舉杯相延道:“來,來,楊中丞,王某敬你一杯。李相常對我說,楊大人是我大唐朝廷的股肱重臣,有房相國當年的風范和氣度啊。”
這話一出,連一向臉皮頗厚的楊釗都紅到了脖子根。即便自己再孤陋寡聞,一代名相房玄齡又如何會不知?拿他跟房相比,虧這個王銲想的出!
“呵呵,王大人謬贊了。楊某實無宰輔之才,某只想著替陛下分憂,替朝廷干些實事,不像朝中的某些人,只會耍耍嘴皮子,斗斗心機。”
楊釗亦不是好惹的,立刻針鋒相對的譏諷了一句。誰不知道王銲是李林甫身邊的看門狗,說出這番話,不就是為了撩撥他與老賊的關系嗎?
哼,也太將他小瞧了去!
“那是,那是。”雖已怒火中燒,王銲卻不得不強顏歡笑,這份滋味絕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楊大人可知李相身邊的那位妙齡女子是何許人也?”
有心轉移話題,王銲沖李林甫的位置指了指,壓低了聲音竊竊道。
“哦?”楊釗將一粒豇豆送入口中,嚼了嚼道:“這個某倒是不知,不如王大人說來聽聽?”
王銲也不客氣,低聲道:“這位姑娘可是位奇女子,聽說啊是李相從慈恩寺帶回來的。據李相的貼身仆從說,當時李相冒著被夫人責備的風險硬是將這位女子收了房。就因為此事,相國夫人直接大病了一場!我就在想啊,什么樣的女子能讓李相如此癡迷?”
王銲賣了個關子,左右環顧一周:“這位姑娘雖然容貌出眾,但若想以容貌得到相國的青睞顯然不太現實。這樣看來,只有依靠記憶了嘛。聽說啊,這個女子和李相年輕時的一個舊相好長得一模一樣。李相正是因為此,才收了她作妾侍!”
“竟有如此奇事?”楊釗驚呼一聲:“天下竟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某這次還真是長了見識了。”
“唉。”王銲推了推手道:“這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嘛。不過啊,這女子的出身倒是一個迷,李相陷得太深,竟然沒有派人去查探。”
楊釗心下一沉,王銲對自己說這件事,莫非是試探他?難道老賊已經看穿了他們的布局,看透了慎兒的真實身份?
不,不可能!這一切他都布置的分外妥當。慎兒的戶籍就在長安,慈恩寺的偶遇渾然天成,整個計劃滴水不漏,老賊絕對沒有可能發現。最關鍵的是,老賊自己不愿意擊碎這么一個美夢。老賊已然遲暮,還有幾年活頭?見到這么一個舊時相好,珍惜還來不及,怎么會主動排斥?
想通了其中關節,楊釗笑了笑道:“李相用情之深,實在值得某敬佩啊。來,王大人,某敬你一杯!”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正是賓主盡歡,酣意正濃。
李林甫坐在上首望著滿廳朝臣,直覺一陣自豪。這些人,他下首的這些人,都須聽命于他,都須聽他的調遣!因為他是大唐的相國,是大唐朝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
張九齡、李適之,這些宰輔一個個的被自己擊敗、踩在腳下,漸漸的被人們所遺忘。而最后只有他站在了文官的權力之巔!
至于皇帝陛下嗎,說句大不敬的話,這些年來除去批復一些重要的奏疏,做過些什么?自從娶了貴妃娘娘,他早就將朝政拋到了腦后。每日的早朝早已成了幻虛,若非封賞隴右這樣的大事,含元殿的大朝也是能避則避。沉迷于酒色之中,他哪里還有一分開元時勵精圖治的氣力?若不是自己殫精竭慮替他處理著朝政,這大唐朝廷還不定亂成了什么樣子!
都說他李林甫專權,若是他不專權,誰來掌控朝局,誰來做出決斷,指望那位圣明天子嗎?大到隴右軍糧的籌措,河東旱災的賑濟,小到官員考評升遷,尋常奏疏的批復,哪個不是他李林甫在殫精竭慮?有哪個朝臣敢說自己能專權專到這個地步,專到事必躬親!
都言他李林甫以公謀私,試問這大唐朝廷,滿朝公卿有哪個不曾以公謀私?千里做官只為吃穿,誰不想借著機會為家族牟取更多的利益,誰不想給自己的后代更多的蔭蔽,讓他們不用再承受自己年輕打拼時受到的白眼與歧視?那些譏諷他以公謀私的人分明是在嫉妒,是痛恨他們自己無法以公謀私,無法給家族牟取利益!
他李林甫這輩子無悔于朝廷,無悔于陛下。若真要說對什么心中有愧的話,那唯有素珍。
做過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逝者已矣,任何的嘆息都不會讓她復生。不過,他不是還有慎兒嗎?老天爺是看自己對素珍深情難忘,派下慎兒來陪伴補償自己的嗎?不然,她為何容貌與素珍一模一樣,為何連一顰一笑,一個轉身都與素珍韻味相通?
這不是夢,這不是夢,將慎兒摟入懷中,他只覺心情分外舒暢。這一次,他到死都不會松手。
ps:我一直認為,壞人不是一直壞,好人也不是一直好。每個人都有他的兩面性,流云會杜絕人物臉譜化,盡量還原人的真實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