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李懷忠一番滑稽的表演,許多被蒙在鼓里的俱蘭城士卒紛紛丟棄了手中的兵刃,癡癡的望著自家國王陛下。
這算怎么回事兒?號召大伙兒反水,拿起樸刀對抗唐人的是他老人家,最后張口讓大伙兒放棄抵抗,向唐人投降的還是他?怎么這一輪來回,他老人家把好人壞人、紅臉白臉都做了?
在他們眼中,國王陛下是火神阿胡拉美茲達選派往人間的代言人,應該與俱蘭城俱榮辱,共存亡,怎么別家一把彎刀駕到他老的脖子上,國王陛下的膝蓋骨就直打彎兒,往地上出溜?
國王陛下不應該是給萬民作表率的領頭人嗎?怎么尋常百姓、士卒都能作出的選擇在他老那里就那么難吶?
一雙雙不解的目光投向了李懷忠,將這個被嚇出魂兒的俱蘭國國王臊的直紅到脖子根。他想開口說些什么以挽回自己在眾人心中的形象,可喉嚨剛發出幾聲嗡響便泄了氣,再沒了解釋的欲望和氣力。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么好說的?難道讓他跟麾下的士卒解釋,說自己要跟大食人合謀把俱蘭城獻出去,好讓他們名正言順的做大食人的奴隸?
或許這一出尷尬的劇目上演后,自己在俱蘭國百姓心中的威嚴神圣形象瞬間傾覆了吧?
不過面子這種東西顯然不值錢,只要能活下去,繼續做他的安逸國王,讓自己繼續跪倒在高仙芝腳下為其脫靴又有可不可。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為了尊嚴而活。
李懷忠極力的讓自己表現的鎮定一些,好去配合何潤師的要求。只是這個家伙的刀子時刻沒有離開自己脖子超過過一寸,讓他連喘氣都不敢大口,生怕對方手腕一抖,結果了自己的小命。
人只要活著什么事情都還有個盼頭,可要是死了便是有著金山銀山還不劃歸到別人名頭上去了?
他可不想死,他還有后宮佳麗等著撫慰;他還不能死,他的爽快日子還沒過夠!
“阿克巴爾將軍,啊,不......何將軍,我都按照你說的吩咐做了,可以把我放了吧?”
李懷忠陪著千般小心沖何潤師眨了眨眼,柔聲道。若是條件允許,他恨不得立刻跪倒在地向何潤師行三拜九叩的大禮,只是現在他不是活動受限嗎。別說跪倒了,便是點點頭,沒準那刀刃就會把自己脖子抹了破。
“少羅嗦,不想去天國陪你的火神,便給我老實點。”何潤師卻不吃他這一套,冷冷丟出一句話。
“啊!”李懷忠大驚,他本以為對方在俱蘭城士卒棄械投降后就會放了自己,誰知道對方竟像個流氓地痞般耍起了賴,甩出了慣匪飛賊綁票脅質的手法。
“叫你的人都雙手合十原地蹲下,不得反抗!”何潤師掃了一眼城頭上黑壓壓的人群,為保萬無一失向李懷忠逼聲道。
“好,好!都蹲下,雙手合十蹲下,不得反抗,不得反抗!”李懷忠此刻已經完全懾服于何潤師,后者說什么她只會遵命照做,絕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那些軍卒雖然恥于作出這樣的選擇,但李懷忠畢竟是俱蘭國主,他們也實是無可奈何。
不費一兵一卒,何潤師便降服了西城城頭的叛亂,心下稍送了口氣。
李括,剩下的便要看你自己了!何潤師攥緊了左拳,望著城外如潮浪卷的大食軍卒嘆聲道。
崢嶸的金鼓聲隱隱退去,晨光稍顯熹微,俱蘭城頭的爭奪早已結束。經過一夜激烈乃至于慘烈的戰斗后,安西軍終于守住了俱蘭城,也守住了他們的尊嚴與驕傲。
所有骯臟、陰冷、猥瑣、齷齪的事情都隱秘于夜色之中,隨著光明的到來,安西唐軍終于感受到久違的溫暖之感。
朝陽將暖意灑滿了俱蘭城,無論是哪個城門的守軍,都徜徉在獲勝的極度喜悅之中。這場勝利對于他們具有極重要的象征意義。怛羅斯的慘敗向近幾十年對外戰爭未嘗敗績的安西軍狠狠砸了一記悶棍,讓安西將士的自信心極度受損。而這次俱蘭城保衛戰的勝利卻讓大伙兒重新找回了那種安西軍的精神。這是一種永不言棄的精神,縱使敵人的數量數倍于我,縱使俱蘭國主臨陣叛變,都不能阻止安西將士戰到最后一秒!
事實上,大食人確實將所有賭注壓到了西城。李懷忠的畫出的大餅實在過于誘人,由不得他們不動心。故而,大食人在北城與南城的攻勢只是做個樣子罷了。至于東城,阿布·穆斯林甚至連云梯、撞木等基本的攻城器具都沒有給兵卒們配發。
這場攻防戰的焦點都集中在了西城,集中在了李懷忠的身上。故而當何潤師挾天子以令萬軍時,大食人的所有念想頃刻破碎。
不再會有人替他們打開城門,共圖大事;不再會有人與他們里應外合,合擊唐人。他們面對的是一只無比團結的安西軍,嚴密的防守、堅強的意志讓他們感到窒息,鏖戰了一夜后,阿布·穆斯林最終選擇了鳴金收兵。
這無疑是個理智的選擇,也是一個痛苦的選擇。畢竟于大食人而言,怛羅斯之戰的獲勝是建立在近十萬胡兵協助下的。而怛羅斯城本身又處于大食的實際控制范圍,怛羅斯之戰唯一的收貨便是斬殺了安西軍兩萬余人,消耗了安西軍主力。但若從陣亡士卒的絕對數量來看,大食諸胡聯軍戰死的七萬人顯然要遠遠多于安西唐軍。
故而,阿布·穆斯林將所有希望寄托到乘勝追擊,奪取安西四鎮上。只有這樣,他才能向哈里發陛下和曼蘇爾殿下證明自己的卓越軍事領導才能,才能穩穩的統治河中呼羅珊地區。
而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唐人用一場酣暢淋漓、驚天泣地的保衛戰告訴他,永遠不要在任何時候輕視一顆大唐軍人的心!
安西軍將展現出來的堅韌意志和不屈斗志無疑讓阿布·穆斯林贊嘆不已!作為敵人,他替大食軍隊和哈里發陛下感到可惜,但作為軍人,他卻為有這么一個出色的對手而自豪。
如今,高仙芝可以安然帶領余軍撤離四鎮,而他阿布·穆斯林賴以依靠的速度優勢將蕩然無存。也就是說,對大食帝國來說,怛羅斯之戰只是起到了一個保衛故土的作用,自己完全沒有像想象中那般借勢拿下安西四鎮!
也許多年后的某個深夜,阿布·穆斯林還會想起這夜的鏖戰,想起那個黑盔黑甲,于俱蘭城城頭橫刀而立的少年。
俱蘭城北門外,晚風陣陣。
當城頭的日光不再熹微,當故友已化為黃土一抔,當刀刃上的血液釋然干涸,當戰爭假以仁義之名掩飾了所有罪惡,李括所能做的也只能是“灑酒報君恩”了。
“真沒想到你會來到這里。”
少年將牛皮囊丟給了何潤師,微微一笑。君子之交淡如水,與何潤師的相識當得精彩二字。畢竟,他的這一遭“匹馬赴河中”,救下的不僅是自己,更是千千萬萬的袍澤兄弟,是安西唐軍永不言敗的精神。
拔開木塞將一口濁酒飲盡,何潤師攤了攤手:“我若說我是為喝你這一壺酒遠道而來,你可信?”
“我信!”李括微微頜首贊道:“這世間本就有許多不可知之人,他們的想法我們怎可能盡數猜透,或許何兄便是一個這樣的奇人。”
何潤師近乎以一己之力扭轉了戰場局勢,替安西軍贏下了至關重要的一仗,這份人情自己定是欠下了。其實少年自始至終都對何潤師的真實身份產生過懷疑,在阿史不來城與其偶遇后這種懷疑便愈發的強烈了。
只是自己一直沒有機會肯定心中的猜測,沒想到再會時卻是這種情景。何潤師不再是大食帝國派駐阿史不來城的將軍阿克巴爾·侯賽因,而是一名唐人,一個值得所有安西軍將士尊重的唐人。
“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做。”何潤師背負著雙手遙望著遠處的蒼山:“其實,像我這樣的人,世代生活在撒馬爾罕,對大唐的記憶早就變得模糊,如果自己不是黃皮膚黑頭發怕真會忘記。”
微頓了頓,何潤師道:“我要感謝兩個人,一個是二娃,一個便是你。你們倆讓我知道,一個人無論居住在何處,信奉什么宗教,其骨子里的東西是改變不了的。那種堅韌、博愛的情感或許才是我選擇回來的原因,或者說這是一種呼喚,追溯至上古的野性呼喚。我們都是炎黃之子,我們一樣流著三皇五帝的骨血,不是嗎?”
“上古野性的呼喚......”李括默默念著何潤師的話,一時吶吶竟癡了。
“你要去哪里!”少年突然意識到何潤師已經走遠,猛然揚起了頭追問。
何潤師卻是頭也不回的向那條不知踏復多少足印的羊腸小徑走去,正如當初他獨自一人默默而來。
“這不重要,我不論在哪里,都是一個唐人,我的‘野性’已經找回來了。”何潤師縱身一躍翻上馬背,狠狠抽了一記馬鞭。
“記住了,你答應過我要好生照顧二娃。”何潤師回首微微一笑:“若是他受了委屈,不論你躲到天之涯,亦或是海之角,我都會回來找你麻煩。畢竟......你這壺烈酒真他娘的帶勁!”
馬蹄聲漸漸遠去,夕陽拉長了光影,那一人一騎最終隱遁于連連衰草晚晴之中。
問君此去幾時還?
只怕,一瓢濁酒帶走的不只是那段純真崢嶸歲月的記憶。
ps:本卷完。哎,把自己寫的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