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父親高大的身體化爲灰燼的時候,霍漱清卻突然覺得,被燒掉的那個身體是他,而不是父親,墓碑上寫著的名字不是霍澤楷,而是霍漱清。片刻的恍惚之後,他的思緒回到了現(xiàn)實。
可是,他並不知道,那個日夜思念的人,此時就在這同一片天空之下,和他一起仰望過同一片夜空。
霍澤楷是榕城具有里程牌意義的人物,他的去世,自然是全市的頭條新聞,全市每一處報亭裡都銷售著頭版是霍澤楷遺體告別的報紙。可是,蘇凡並不知道。
到榕城已經(jīng)五天了,剛開始住在小旅館裡,四處投簡歷找工作。她已經(jīng)辭去了雲(yún)城市的工作,要是在榕城不能找到新工作,將來怎麼辦?離開雲(yún)城的時候,她取光了銀行卡上的錢。和霍漱清在一起之後,她工資卡里的錢只用來家裡的日常開銷,大筆的支出都是霍漱清的錢,因此,她自己也存了兩萬多塊。決定離開之前,她回了趟江漁老家,給父母偷偷放了一萬,現(xiàn)在只有一萬多傍身。雖說這些錢也夠她生活幾個月,可是,這不是長久之計,她還有個孩子,她要養(yǎng)活自己的孩子。沒有工作,怎麼養(yǎng)活孩子?
投了好多份簡歷,參加了好幾次面試,卻至今沒有得到一個好消息。那些辦公室的工作,都有學歷要求。可她現(xiàn)在——
榕城的四月,已經(jīng)是夏日了,到了中午也是烈日炎炎的,蘇凡在報亭買了一瓶冰飲料,站在樹下喝著,卻根本沒有注意到報紙攤上那些新聞。
手機,響了起來。
“喂,您好。”她趕緊接聽了。
“是蘇雪初嗎?我是**超市。”電話那頭是個女人的聲音。
“是的,是的。”蘇凡忙說。
“你明天能來上班嗎?”女人問。
“可以可以。”
“那你下午就去中山路分店報到,他們會給你安排具體的工作。”女人說完,就掛了電話。
這簡直是個大大的好消息。
三天前,被所有招聘公司都拒絕了的她,正好看到一家超市的招聘信息。讓她最高興的是,這裡沒有學歷要求。她必須要找到工作,努力賺錢,在孩子生下來之前攢夠自己和孩子一年的生活費,至少一年。
孩子啊,她掛了電話,擡頭看向眼前那高高的寫字樓,不禁笑了下。
爲了不讓霍漱清找到,她在離開雲(yún)城前找人辦了一張假身份證,可那種身份證沒有辦法辦理銀行卡,自然也沒有任何社會保險。至於學歷,她只能辦到高中,大學的畢業(yè)證都是可以通過教育部的網(wǎng)站查詢真僞。而這個社會,拿著一張無法辦理銀行卡的假身份證,拿著僞造的高中畢業(yè)證,能找到什麼工作?
算了算了,超市的工作也挺好,如果能長期幹下去的話,還是很好的。
喝掉了那一瓶水,她看了下時間,趕緊開始投入了找新房子的工作。要是在中山路工作的話,最好是在那附近租一間。乘著地鐵來到中山路,她找到一家中介。
一切,緊鑼密鼓進行著。
當霍漱清和家人蔘加完父親葬禮返回家裡時,車隊走過了中山路。可他根本沒有向窗外看一眼,而那個時候,蘇凡剛好走出地鐵站。
都說這個世界很小,可是,有的時候又大的讓人即使是在同一條馬路上走過,也不見得可以遇見。
夜晚,當蘇凡在小旅館附近的飯館裡吃了碗餛飩回到住處時,躺在牀上聽著樓道里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兩隻眼睛卻盯著房頂,一動不動。
以前的那張手機卡,在她的錢包裡靜靜待著,自從在榕城辦了新卡,她就再也沒有把舊卡裝進手機。她知道自己會看到霍漱清鋪天蓋地的來電信息,還會有他的短信,那些東西會把她拉回去,可她不能回去。她知道他已經(jīng)正式上任了,她知道他肯定很忙,這樣就對了,這樣纔是正確的,他本來就是該做那些事,該走那條路,該得到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到的這些,她怎麼能毀了他呢?
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是他給她的約定,而現(xiàn)在,卻成了她的承諾,一定要好好把孩子生下來,一定要讓孩子好好長大。她只能給他這一個承諾!
母親已經(jīng)睡下了,霍漱清獨自坐在陽臺上喝酒,孫蔓走了過來。
月光下那清冷的身影,如此寂寥,如此落寞。
“你要不要洗個澡?”孫蔓柔聲問。
霍漱清不語。
“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了,你沒必要——”孫蔓勸道。
霍漱清放下酒杯,從孫蔓身邊走過,一言不發(fā)。
“你真的這麼恨我?”孫蔓道。
他停下腳步,背對著孫蔓。
“我恨你幹什麼?在這個世上,我恨的人只有我自己!”
等孫蔓回頭看他,卻發(fā)現(xiàn)他的背影早就消失不見。
同一片的夜空下,你可知,我也在想你?
日子,這樣靜靜的過著,在霍漱清身邊的很多人,不管是秘書馮繼海,還是和他相熟的齊建峰、覃東陽,甚至包括孫蔓,都有種錯覺,似乎曾經(jīng)的那個霍漱清又回來了,似乎蘇凡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霍漱清依舊像剛到雲(yún)城的那些年一樣,依舊像孫蔓不存在一樣,獨自一人生活,獨自一人承受寂寞和無言。同樣的表象,卻還是有細微的差別,那差別如此之小,小的讓人會懷疑現(xiàn)在和過去完全一樣。可是,他偶爾在一個笑話之後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異常的沉靜,或者他望向窗外那漆黑夜空之時臉上那落寞的表情,還是泄露了他的心跡。
有那麼一個人在他的心裡重重留下了痕跡,怎麼會像從來都沒出現(xiàn)過的一樣呢?
現(xiàn)在和前五年不同,他的工作比以前繁忙的太多太多,卻依舊每天住在信林花苑的家中。似乎只有回到了這裡,他才能距離他心裡的那個人近一些。家裡,從來都只是他一個人,除了張阿姨會定期過來打掃衛(wèi)生。可即便是這樣靜的讓人發(fā)慌的家裡,他也不再像以前一樣需要打開電視來驅(qū)散無盡的寂靜。這裡的每一個物件,全都按照蘇凡離開之時擺放的一樣,沒有移動過分毫。衣櫃裡擺放著她的衣物鞋子,張阿姨定期都會清洗整理,似乎在等待著蘇凡回來繼續(xù)穿戴。就連家裡使用的洗衣液,也是蘇凡以前使用的牌子,同樣的味道。他的手指觸摸過牀單枕頭,他的手指捧起她的衣裙,鼻尖滿滿都是她的味道。
一個人生活,難免會有幻覺。很多時候,他會聽見她從門裡走進來,撲到他的懷裡;聽見她叫輕輕叫他“清”,把她那柔軟的身體擠在他的懷裡。他就會突然嘆息一聲,再也無法入睡。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把自己牢牢鎖在一個名叫“回憶”的牢籠裡,鑰匙卻不知在何處。想要逃離嗎?似乎從來都沒有這樣的念頭,似乎他情願這樣困著自己,似乎唯有在這裡,他才能感覺到她的存在,讓他相信她會回來。
會嗎?蘇凡,會回來嗎?
時間,就這麼安靜地流逝著,快到年底了,還是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榕城,他回去過幾次。
父親去世後,姐姐姐夫一家徹底搬到了父母住的那裡和母親一起居住。面對著擦父親遺像的母親,霍漱清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今晚,剛剛和覃逸飛一起吃完飯,一起的還有覃逸秋夫婦。飯局結(jié)束了,覃逸秋夫婦要去羅家住,覃逸飛便開車載著霍漱清回家。
“清哥,你和孫蔓姐不會離婚了吧?”覃逸飛突然問。
“你怎麼這麼八卦?”霍漱清笑了下,點了一支菸,道。
“我一直都想問你,又,又怕不合適,所以——”覃逸飛道。
霍漱清笑笑,不語。
煙霧在封閉的車廂裡越來越濃,霍漱清按開了車窗。
榕城的冬天,比雲(yún)城更加陰冷,以前不覺得,這些年在雲(yún)城習慣了,現(xiàn)在猛然間被這夾雜著潮氣的冷風包圍,竟然會覺得異常寒冷。
可他沒有關(guān)閉窗戶,似乎是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覃逸飛看他這樣,也不說話了,按開了車裡的音響。
車廂裡,飄出陳奕迅的聲音——
“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想象著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的孤獨???”
霍漱清的神經(jīng),立刻怔住了。
那低沉的歌聲,在悠揚的音樂聲裡緩緩走來,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符,重重地敲著他的心。
“??我多麼想和你見一面,看看你最近改變,不再去說從前,只是寒暄,對你說一句,只是說一句,好久不見???”
他突然笑了下,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
“???你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在街角的咖啡店,我會帶著笑臉揮手寒暄,和你坐著聊聊天???”
他的眼角,突然潤溼了。
這次回家之前,他去了翔水市,把那一天和蘇凡一起走過的每一條路都重新走了一遍。心裡本來沒有想著自己會遇見她,卻還是心存那麼一點點的僥倖。而這首歌——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人行道上那來來往往的人,在快速行駛的車子裡都只是一晃而過。
鼻腔裡,不知道是冷風的作用,還是別的什麼,突然有股濃濃的液體在醞釀。
歌聲總有終點,而回憶永遠都不會有終結(jié)。
等到最後一個音符終了,霍漱清的眼裡,卻依舊是那個人。
“哥,你怎麼了?要不要我去給你買一瓶醒酒藥?”覃逸飛看著霍漱清,道。
“啊?不用了,沒事。”霍漱清道,坐正身體,關(guān)上窗戶,“前面停一下車,我去買兩瓶可樂喝,你要不要一瓶?”
“還是我去吧,你今晚喝了那麼多,我還怕你這麼下車出事呢!”覃逸飛道,說著,就把車子停在了路邊的臨時停車位,拉開車門下了車。
霍漱清打開窗戶,看著覃逸飛從車邊走過,跑向了人行道那邊的超市,閉上了眼睛。
如果他再次遇到蘇凡,他會說什麼呢?難道就是一句“好久不見”嗎?不會,他怎麼會那麼淡定?可是,他能做什麼呢?
看到霍大叔難受,榕榕也是哭的稀里嘩啦,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