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無月,小院昏暗,地靜人閒。
煦之領了衆人回棲凰殿參加夜宴,旁族已離去,苓嵐沒再跟隨。
苓嵐滅了燭火,獨坐窗前,她想今日之事,樁樁件件,紛紛擾擾:王祖母大壽,我在那兒跪拜了一陣,剝了半日的蓮子,表演雖好卻無心細看。
見了槿年和柏年,槿年一切安好,唉……柏年,好陌生。
希望母親不要太難過,我很快就回去陪她了。
那晨弛怎麼這麼招人煩呢?他說什麼啊?說我把王哄得服服貼貼?我什麼時候哄過王?反倒像是王在哄我……
她又想到嫺歌和婧歌:水族的兩位公主,果然妍姿巧笑,知音識曲,就是太嬌媚……以前我覺得她們如天仙一般,現今倒沒那樣羨慕了,還不如槿年……
若王要娶的人是槿年就好了。可惜木族近百年來聲勢大不如前,咱們木人又低調質樸,被水火二族搶盡風頭,金族大概看不上木族了。
王說,若我真心侍奉他,他會爲我完成三個心願,只要不違制不越禮,人力所能及。我又能有什麼心願呢?王說不著急,我得慢慢想。
此刻的她完全沒有察覺,她那忽明忽滅的芳心,已逐漸旁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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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霜葉飄零,天氣又冷了幾分。天色逐漸添了濃雲,灰中透白,陽光被寒意染色。
苓嵐已甚少在花園中作業,除了採摘殘餘的桂花做點心制香囊以外,偶爾清掃一下落葉,其餘時間留在殿內伺候煦之,還會到廚房做些小點心。
她擔心煦之吃不慣她木族的口味,又特地學習金族的烹飪之法。
掌管廚房的疏琳囑咐她,在這銳宮裡,有兩樣忌諱,一是王不能吃蘑菇,吃了會容易起疹子,別的宮殿不禁止,但若煦之到別處用膳就要注意;二是不能做魚乍,此乃整個銳宮的禁忌。
魚乍是一道尋常的生食菜餚,取新鮮的鯉魚,去鱗切小塊,洗淨後瀝乾調味,再用茱萸、桔米、酒等原料煮糝,然後一層魚一層糝裝進乾淨的甕中發酵。
苓嵐覺得奇怪,爲何一道常見的菜餚會成爲禁忌?忍不住多問了兩句,疏琳見四下無人,悄悄告訴她,八年前,煦之的兄長煦安,大病一場後本已逐漸恢復,不料某日吃了魚乍,便突發急病而亡,是以這些年來,金族王族皆以此菜爲不祥之物。
苓嵐聞言,心中難過,將此事謹記在心。
這日煦之在書房看公文,苓嵐閒來無事,取茶而煎。
“王,”她將茶餅逼火而烤,有一股微淡的清香彌散在書房中,“我要是向您許願,把簪子拿回去,這樣可以嗎?”這的確是他能力所及……而且,也不算違制啊……
煦之心裡沒好氣:你當本王是什麼人?如此隨意之事也拿來當願望……
“難道你就沒一點志氣嗎?簪子日後自然會還你,前提是你得乖乖聽話。換別的。”
我何時不聽話了?就是沒其他可行的願望啊……她小嘴微扁,眼睛盯著風爐。
“十月十日的好逑之會,”煦之放下公文,“本王得想個法子避開,王祖母又催了。”他擡眼看看苓嵐,“你閒來無事,替本王想想。”
“爲何要避開?”她把茶餅冷卻後碾碎,再研磨成粉末,“聽說挺熱鬧的,苓嵐還沒去過呢。”
煦之有點惱:難道你很想看我參加,然後邀個水族公主回來供著?真是不解風情的傢伙。當下冷冷的道:“怎麼?你還想再多伺候一個人?”
“可是,”苓嵐覺得王的想法真是不可理喻,“一切按王的旨意。再說,苓嵐要伺候您三年,總不能自私地想偷懶,暗自祈求王三年不娶吧?”
他無奈地想:我還真希望你多些私心。眼見她以木炭和硬柴作燃料,在銅釜中注入山泉水,待輕微有聲時,小心翼翼地除去浮在表面的水膜。
“王,”苓嵐從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筴在沸水中邊攪邊投入碾好的茶末,“您覺得木族怎麼樣?”
煦之不明所以,想了想,答道:“挺好,地大物博,風景如畫。”
苓嵐朝他粲然一笑,把之前的那瓢水加入釜中,舀了一碗遞給煦之。
煦之見這茶碗配以湯色韻味典雅,笑道:“你們木族平時是這麼煎茶嗎?跟金族不太一樣。”
苓嵐微笑:“那您趁熱嚐嚐。”
煦之喝了一口,頗覺新奇。
苓嵐又問:“那……您覺得咱們木族人如何?”
煦之正色道:“不錯的,博愛仁厚,風姿秀麗。”
“王,我們的槿年公主怎麼樣?”苓嵐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煦之被茶嗆到了。他終於領會了她的用意:這丫頭!這丫頭居然想給本王當媒人!
眼見苓嵐一副期許的神色,他答道:“不熟悉,不好說。”
什麼答案啊!
煦之瞄了瞄她泄氣的模樣,明知故問地補了一句:“你想怎麼樣?”
苓嵐的訕笑夾帶殷勤和失望:王明明知道我話裡的意思,既然如此,以後慢慢來好了……
她好像燃起了鬥志,暗自思索,有什麼機會能讓他們熟悉呢?
“快想想有什麼理由不去好逑之會。”煦之見她忙著折騰茶具,開始催促她。
“真不去嗎?”
“不去。”他極爲堅定。
“那就……”苓嵐湊到他耳邊。
她吹氣若蘭,煦之臉上發癢。只聽她的聲音細細入耳:“生病,假裝生病。”
於是金族王煦之,就這麼華麗地生病了,他虛弱地躺在牀上,各種無力,米水不進,臉色蒼白。
醫官們各種診脈又看不出個所以然,說是脈象平穩,興許是受了點風寒……
有關的、無關的人員圍得水泄不通,王祖母親自駕臨,急得團團轉,連連嘆息:“我的孫兒啊……”
夜幕降臨,人潮散去,泊顏辦完事回來聽說王生病了,特意前來慰問,殿中甚是安靜,竟無人通傳,正大感奇怪。他見偏殿有燈火,大門緊閉,遂緩步行至門口,正要敲門,卻聽到裡面有笑語傳出。
“王啊……”苓嵐的聲音,“您太浮誇了……”
“昨日吃了你煮的那個湯,我肚子疼,不過表現得稍微嚴重了一點,要不哪能撐到後天?”
“我煎的茶湯大家都在喝,哪有問題!您真是的……承列和我快被您逗笑了,差點穿幫了好不好?”苓嵐埋怨。
泊顏直接推門而入,只見煦之披著長髮,穿了白色的寢衣,隨意披一件貂毛領子的披風,盤膝坐在榻上。
苓嵐托腮坐在下首,二人對著一盤棋邊下邊聊。
承列跪坐在煦之身邊傻笑,旁邊還放了一整套茶具。
“好啊!”泊顏叫道,“你們仨……真是……”
“噓……關門關門。”苓嵐低聲道。
煦之見是泊顏,心下稍安:“還沒回去?”
“我剛從外頭回來,聽說有人生病就來看看,沒想到啊……誰出的餿主意啊?”
煦之瞥了苓嵐一眼,苓嵐搖頭,手指暗指煦之。泊顏明瞭。
這時苓嵐站了起來:“泊顏哥哥,你來替我吧……我每次都輸得好慘,王一點情面也不留。我去給你們拿些點心。”說罷讓出了位置。
苓嵐笑著出門,又把門掩上。泊顏坐下,承列給泊顏倒了杯熱茶。
“明日你去麼?”煦之問。好逑之會是三日後,但是路途遙遠,若沒有固定的對象,還要提前三日出發去選人,而絕大多數人月初便到了兩儀城。
“不想去,可我不能裝病啊。”泊顏苦笑,搖頭。
“去唄,即便金族沒有你中意的,水木火土四族還是有好姑娘的。”
“那王您怎麼不去?”泊顏私下和煦之聊天很少用尊稱,這時故意加重了語氣。
“明知故問。”煦之瞪了他一眼,“去了也沒得挑,早就內定。你要嗎?給你。”
“那你也不能一年拖一年……人家嫺歌公主快二十三了,婧歌公主也快二十了,而且她們也算是國色天色,才貌俱全……”
“那又如何?嫺歌公主原本應該是我的嫂嫂,她性子還算溫厚沉靜;婧歌公主……就是當年水君跟父王開的一個玩笑而已,她就是被周遭的人捧上了天,大概認爲世間男子應數盡拜倒在她裙下……”煦之邊說邊下了一子,“你這麼心疼她們,給你給你都給你。”
“人家哪能看上我啊?人家要嫁的是金族的王。”泊顏手下落了一子。
煦之劍眉一揚:“我就知道,她們並非真心傾慕我,爭破頭,不過爲金族王后的名份罷了。”
“也未必不是真心,”泊顏猶豫道,“只不過,你成天板了個臉,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唉,也難說,沒準人家就喜歡你這麼拽的。”
承列在一旁捂嘴偷笑。
“笑笑笑,就知道笑。”煦之罵了一句,承列嘴裡嘀咕著。
“說說看,”泊顏看著他,“你到底要找什麼樣的?”
煦之“嘿嘿”一笑,不再搭理他,又進了一子。
泊顏道:“水族的兩位公主算是年紀才華與你最爲登對……咱們金族重臣中沒有適齡的未婚女子……”
他想起自己的妹妹葶宣,從小到大,能和煦之說上話的只有葶宣。當年他曾以爲煦之會納葶宣做側妃,還試探過煦之,不料煦之卻笑道:“想本王喊你大舅子?沒門!”事後泊顏也發現他們二人之間的確無兒女之情。
泊顏又道:“土族的幾位小郡主比煦然公主大不了多少,才十三四歲……火族,晨弛的幾個姐姐都嫁人了,難道……木族的槿年公主?”
煦之聽到槿年的名字時,心中一跳:怎麼連你也說起她?
泊顏見他不說話,只道說中了他的心事,忍不住得意起來。他見過槿年幾次,印象甚佳,容顏秀美,低調內斂,應該會是個賢良的王后。
煦之白了他一眼,正想說“難道我就一定要娶個公主嗎”,門開了,苓嵐託著一盆精緻的糕點進入內。他不願在她面前說起此事,換了個話題。
“嚐嚐苓嵐做的桂花團子。”他先拿了一塊,見上面蘸著些糖粉細末,桂花香撲鼻,品嚐過後道,“不及棲凰殿的甜,但是咱們的桂花更好。”
“苓嵐的確廚藝不精。”她溫然道。
“不賴。”煦之安撫她,“和王祖母手底下那些火族的宮女做的不同而已。你也吃一點,早點下去歇息吧。”
王族內也有不少異族的宮人,往往是被本族獻出來當差,大多數期滿後離宮回族,個別會留下來嫁人。
苓嵐又陪了一會兒,見夜幕降臨,給煦之披了件袍子,才慢慢退下。
泊顏看苓嵐告退後,又問:“現在苓嵐算是貼身侍婢?還是跟以前一樣是花匠?”
“隨她吧,反正她什麼都幹,幹得不錯。”
“唉……”泊顏嘆息,“看來,數月前木族和火族兩個儲君打了那麼一架,最後你纔是贏家。”
煦之端起茶緩緩小啜一口,自覺滿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