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之笑了, 只因他想起了某一夜,他幻想著,碧水藍天下, 青山綠樹間, 他們一白一青的身影相互扶持著, 挽手前行, 相視而笑。
他滿心期待了一個半月, 以爲今日二人悄悄出遊,爲的就是牽牽小手,訴訴衷腸, 然後再過半年,他們就能相偕同赴兩儀城, 在金神與木神前許下承諾, 共度一生。
他帶著期望而來, 她卻對他說,他有更好的選擇?不用顧念她?到底是誰有了更好的選擇?
他笑出了聲, 怒極而笑。
苓嵐見他發笑,膽戰心驚,怛然失色,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半步。
煦之眼中愛恨交加,一把將她瘦弱的身子拽入懷中, 狠狠地緊抱著她不放。
苓嵐奮力掙扎了, 她的力氣遠不如他, 反而被他越抱越緊, 幾乎無法呼吸。
“別……”苓嵐被他勒得疼痛。她領會到在這個時候, 他的心裡還是有她的,過後呢?等他徹底明白槿年纔是更好的選擇後, 她大概就只是他記憶裡的浮雲而已。
煦之無視她的反抗,用力把她抵在大樹上,低頭去吻她的脣。
“王,請不要這樣。”她急忙扭頭躲開,他的吻重重落在她的脖子上。
他的脣帶著怒火,無比炙熱,她的肌膚冷若寒冰,宛如沒有生命也沒有情感。
是啊……他如今有什麼資格呢?她要成爲別人的王妃了,若最後的結局仍是如此,此際再糾纏又有何意義?他的所有柔情蜜意和熊熊怒火會成爲對她的褻瀆和欺辱。
他鬆開了她,後退幾步,轉過身揹著她,一剎那,眼前世界一片模糊。
苓嵐重新有了呼吸,她轉動目光望著他的背影,這是她最熟悉的背影。
春日的太陽落在他身上,他雖是一身尋常的白衣,依舊氣宇軒昂,她曾數次幻想過靠在他寬闊的背上,如果今日不這樣做,恐怕這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吧?
她想:對不起,請原諒我任性這一回。
下定決心,她上前邁出兩步,伸手從背後抱住他。她想過他可能會推開自己,但也無所謂了,她只求一個瞬間。
這是算是她頭一回主動擁抱他吧?煦之如遭重擊:這又是何意?算是她的道歉?還是安慰?還是告別?他掰開她的手,轉身回望著她,眼裡滿是憤怒和不解。
“是苓嵐僭越了。”她意識到他在生氣,低下頭,退了一步。
她居然還是一副無辜的樣子?他想罵她無情,罵她殘忍,可是他就是狠不下這顆心,他只有一個念頭:我終究還是被你打敗了。
一聲嘆息,他再次走到她跟前,這一次,輕輕地,溫柔地,無聲地擁她入懷。
苓嵐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把臉埋在他胸前,強忍著不哭出聲音,雙手卻用力地抱住他的堅實的腰背。
煦之感受到她的力度,只盼她會說點什麼,就說她回心轉意了,想要留在他身邊,就說她還是覺得他比柏年更好,或者……就說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說什麼都好,只要不是離開他。
苓嵐一句話也沒說,她沒哭,甚至平靜如水。他終於確信,這不過是一個禮貌的擁抱而已,他不願先放開。
在這春日的午後,他們迎來了久違的擁抱,這是他們唯一一次相擁,在這之前,她不曾迴應過他的親密。她只想就這樣抱著他,從此不再放手,可是她不能,她不敢,她對自己說:容我多一分自私,再過片刻,我就告辭,不論今後思念如何折磨我,我絕不會與他有任何的牽扯。
溪水潺潺,鳥鳴空林,一個白衣青年與一個青衣少女在這靜謐的樹林裡互相依靠,牢牢緊擁著對方,如同天下間最親近最甜蜜的一對戀人。
彷彿只有頃刻,也彷彿已過了漫長的一生。
終於,她放開緊抱他的手,緩緩收回,煦之低頭,注意到了她腕上仍戴著他送贈的那個羊脂玉鐲。
他心存僥倖:“苓嵐,離開我……是你的選擇?”
“是。”她的臉緊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
他艱難地問:“發自內心?”
她擡頭望著他的眼眸,她眼眶發紅,他清楚地看到,她並沒有哭泣。
淚水已乾,她朝他微笑:“對。”
煦之魂不守舍地放脫了她,苦笑,擺了擺手。
她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向他盈盈拜別,後退幾步,眉目低垂,睫毛顫動,然後轉過身,背向著他,一如她半年前在兩儀城向他道別的那樣,遠離了他失魂落魄的面容,遠離了這飄逸寧人的白色身影,遠離她朝思暮想的所在。她沒有哭,也沒有流淚,他即便相留,她亦無法回頭,她清楚地明白,不論她有多麼的不捨,有多麼的想念他,她都不可以把他留在心中。
她向著他們緩步而來的位置走去,勉力讓自己的步伐顯得從容而平穩。承列仍在原地牽著馬,兩個侍衛在遠處張望。
苓嵐垂頭走到承列跟前,牽過自己的馬,對他道:“我走了。”
承列吃驚:怎麼回事?不是好好的嗎?
苓嵐並不理會他,上了馬,策馬狂奔而去。
煦之仍在原來的地方呆然而立,他似乎在笑,笑得比哭更難看。原來,這麼多年來,他們的偶遇,他們的掙扎,他們的等待……好奇也罷,思慮也罷,竟然落得這樣的收場。縱有萬人嘲諷,千人咒罵,百人唾棄,亦不及與那一人一個轉身離去的背影。
今生最難熬的夜裡,他曾在此地遇到了他今生最重要的人,而他今生最重要的人,卻在此地給了他今生最痛苦的時刻。
步伐凌亂,他急著逃離此處。他沒有低頭,所以他也沒有察覺到他胸前殘留的淚漬。回到承列身邊時,煦之不等兩個侍衛的奔近,冷著一張臉,翻身上馬,正要前行,忽然身子一晃,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真是從未有過的恥辱。
..................
苓嵐胡亂地在悄靜無人的林間飛馳,她已遠離了來時的路,跑到山的另一邊。
她意識到自己錯過的是什麼,拒絕的是什麼,告別的是什麼,那是她今生幸福唯一的可能。
她明明知道,她從今往後不可能遇到比他再好的人。
她明明知道,她在他心中仍佔有一席之地。
她明明知道,他也捨不得她。
她開始後悔,她後悔再次錯過了他的吻。
若是肆意妄爲地糾纏下去,她怕她會心軟,會回頭,然後屬於槿年的希望便落空了,木族的復興會變得艱難。他也會因爲對自己的憐惜而耽誤更好的槿年,甚至錯失了更適合他的槿年,辜負了王祖母的期望,落得不孝的罵名。
如果必須有一人痛苦,爲何不是最微不足道的她來承受這一切呢?
她深刻地明晰,日會轉,星會移,山會崩,泉會枯,春會去,秋會來,花開花落,緣起緣滅,她過去的思憶和將來的遺憾,縱然會溢滿了她的心,且終其一生魂牽夢繞,對於這世間萬物,生死輪迴,不過是微小的塵埃而已。
眼前的風景糊成了一片,她知曉自己撐不了多久。還沒來得及勒住繮繩,她已從馬上摔倒在地,側身打了個滾,手和腳磕在石塊之上,割出一道道傷痕來,她忍痛撲向前面的一株大樹,她需要一個依靠。
哆嗦著手撫摸著樹身的紋理,如同在向木神懺悔,她把額頭抵在樹幹上,淚水如雨灑落在盤虯的樹根之上。心中的悲傷再也無法抑制,她癱軟地伏在樹下放聲慟哭,哭聲在林間迴響,驚起一羣飛雀。
此間,既無過往,亦無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