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好逑之會,煦之理所當然地“因病”錯過了。
據說水族兩位公主的美麗眼眸再一次黯淡下去,聽說煦之沒來,沒等到十月十日就提前離開。
數日後,泊顏兩手空空歸來,煦之已神清氣爽地和朝臣議事,泊顏心想:太假了……
幸而沒人敢討論這場突如其來的病。
可是再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煦之心知,對別人對自己,百害而無一益。
在苓嵐出現之前,他雖牴觸這門被迫的婚事,卻從來沒有想去抗爭,但這次慌忙中選了個極不光彩的法子,他心裡也暗自歉然。
他自幼看母后與父王的三個妃子爭寵時以淚洗臉,心中窩火。
父王對母后本無多少情誼,只因母后家族掌管著國中一大片富庶之地,爲鞏固勢力才娶了母后爲正室。
母后雖與另外三個妃子美貌相當,父王並不一視同仁,他偏心那個終無所出的妃子。
煦之不希望重蹈父王的覆轍,娶一個毫無情誼的女人,他自問沒把握能在日後的細水長流中逐漸愛上她,只怕最終傷人亦誤己。
退縮二字,從來與他無緣;背信棄義,他也不屑爲之。可這回,他承認他已無計可施。
煦之不過是裝病,兩個月後,苓嵐卻是真病。
臘月裡大雪紛飛,煦之在書房練字,承列在側伺候,苓嵐藉故出去溜達。
雪片如碎玉如拋珠,隱去了亭臺樓閣原有的顏色,彷彿世間萬物的生機全被這無盡的霜雪所掩蓋。
雪中的庭院自是另一番景緻,其時丹楓落盡,殘菊仍立,銀花珠樹煞是好看,碧水池結了一層冰,枯敗的殘荷瘦得只剩下褐色的桿子,結著寒冰混著雪意,如像草書般肆意豪邁。
園子角落,臘梅獨開,檀心香烈。
折上一枝放書房,王肯定會歡喜的。
她走過去踮起腳想折上一枝,卻怎麼也夠不著,跳起來伸手去掰。
剛折到手,正拿在手裡把弄玩賞著,還沒走兩步,腳下卻一滑,連人帶花摔進雪地裡。腳扭到了,腰也在石頭上嗑了一下,疼得她齜牙咧嘴,支著腰半天爬不起來。
數年前她和槿年柏年在林地的冬天,也曾不小心滑倒,那時還小,摔倒了就揉了幾下,被二人攙扶著,蹦蹦跳跳地回去了,連扭到腳也是歡天喜地。
此刻,她獨自一人,身在異族的後花園,手裡折了枝黃色的臘梅。
近日她已很少想念他們姐弟二人,在此有了與他們無關的生活,她竟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擡頭望著那片被撕成無數碎片的灰色天空,紛紛飄雪猶勝落花翻飛,不喜,不悲,不怒,不怨。
煦之在書房,見她久未歸來:這天氣還到外面玩耍,真是不省心。他擱下筆,不發一語,扯過毛裘直奔出來,邊走邊自行披上。承列一愣,丟下松煙墨條,手隨便蹭了兩下,連忙取了傘跟著。
他們站在後堂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不見人影……只因苓嵐摔倒在雪裡,又有草木掩映,一身白袍也看不出來。
“苓嵐姐姐!”承列知道煦之是在找她,對著外頭大聲喊。
“我在這兒……”依稀聽到有人迴應,主僕二人在花園裡循聲而尋,最後在臘梅樹下找到了坐倒在地的苓嵐。
“腳崴了,”苓嵐楚楚可憐,似含淚光,“扶我一下。”說罷把手伸向承列。
承列一手給煦之打傘,另一隻手正要拉她起來,卻被煦之一把推開。
可憐的承列,連苓嵐的小手都沒碰到。
煦之踏上一步,彎下腰將她橫抱起,見她手裡拽著一枝黃色的臘梅,也不多問,徑自大步往殿中方向走去。
唉,王也太旁若無人了吧?承列早已習慣被無視,舉著傘追上去。
苓嵐想說——王,放我下來吧,我能走。可她隱約生了一絲懷念,心裡暗罵自己居然迷戀王的懷抱,也許換了別人,她早就掙脫了吧?
煦之見她默不作聲,詫異地看了看她,只見她的髮梢、眉根和睫毛上積著細細的雪花,一張小臉凍得麻木而沒有表情,但這小丫頭遠沒第一次被抱的時候那麼害羞和惶恐了,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
不會又撞傻了吧?煦之越發忐忑。
進了後堂,煦之把她放在榻上。承列關上門,前去請醫官。
煦之站在她前面,良久無言。
“王,我錯了。”苓嵐小聲道,“給您臘梅。”
煦之既心疼又生氣,本想斥責一番,可看她垂頭喪氣地模樣,心中不忍,接過臘梅,輕輕擱在案上。
她頭髮上殘留的雪片已融爲水滴,他伸出手,輕輕替她撥開。
這時,內侍聽得承列吩咐搬來一個暖爐,煦之讓他再去喚個宮娥拿些衣物進來。
“衣衫都溼了,讓人去給你拿些乾淨的,待會兒讓醫官看看傷。”煦之見她嘴脣發紫、臉色發青,忍不住碰了碰她的手——冰冷,可給她捂著?又不大合情理……
苓嵐如今已經很能適應王對她的關愛,她偶爾會記起,她第一次進書房那天,他給她遞了糕點,又對她說:“有時你會讓我想起我的小妹。”她跟煦然公主相似嗎?長相、性格均不一樣啊……
她哪裡知道,這只是煦之的藉口,一個堂而皇之對她親近的藉口。
醫官匆匆趕來,見又是苓嵐,似乎已不再驚訝,看了腳傷,說是脫臼了,接上之後不礙事,七八天就能好了,又開了些驅寒的湯藥。
煦之怕她腳上有傷行動不便,便讓苓嵐當晚先在後殿歇息,撥了一名宮娥過來照顧她。
苓嵐見是掌管衣飾的鎔昔,有些過意不去,但想著是王的命令,又不好違抗。鎔昔對她悉心照顧,還陪她說話聊天。
然而夜裡,苓嵐忽然發了高燒,想必是雪地受了風寒,寒邪侵體未除盡。鎔昔怕自己擔不了責,又不敢驚動王,只敢找承列。
承列半夜匆忙趕來,不好!苓嵐神智不清,迷迷糊糊不知在說什麼。他素知王待苓嵐極親厚,一邊令人去請醫官,一邊冒著被責罰的危險去通知王。
煦之原本也沒睡好,一聽之下便坐了起來。他心下著急,披了一件狐裘就過來了,承列抱著一堆冬衣在後面追著。
鎔昔正坐在榻邊不停地用溫水給苓嵐抹額,見了衣冠不整的煦之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待認出是王時大吃一驚,連禮都忘了施。
煦之沒管這些細枝末節,用手摸了摸苓嵐的額,好燙。他大叫:“醫官呢?醫官在哪?”
承列道:“已派人去請了。”
煦之示意讓鎔昔退開,徑自坐到榻邊,低頭喚她:“苓嵐,苓嵐。”
“娘……”苓嵐囈語。
“別傻站著,快去找人!”煦之頭也不擡,語氣強烈而急促。承列與鎔昔慌忙奔出,差點撞在一起。
煦之扶起苓嵐的身子,讓她靠在自己懷中,叫了她幾回。
苓嵐閉目不答。
煦之心如火焚,將她摟得再緊一些。
直到依稀聽到遠處傳來急趕的腳步聲,他看了看自己一身的寢衣,還抱著一個昏睡中的女子,這畫面太美讓人遐想,只得輕輕把她放回榻上。
夜裡,醫官連連施針,內侍們隨之抓藥煮藥,進進出出,幾個宮娥輪番喂水喂藥、敷額,忙個不停。
煦之在內殿坐不思席,時不時進來看看苓嵐,又重新走出去……又是搓手又是嘆氣的,他衣衫隨意亂穿,形象全無。
承列勸他先回去歇著,被他無視了,只得在旁強忍著哈欠。
待到天快亮時,苓嵐總算穩定下來,煦之讓餘人各自回去歇息,留承列在此候著。沒多久,承列就靠著憑幾睡著了。
煦之徹底無語,他看著苓嵐微紅的小臉,想起先前她喚的一聲“娘”,走到榻邊,俯下身輕輕地問她:“很想你娘嗎?”苓嵐仍在昏睡,自是沒有回答他。
暖爐仍在燒著,煦之親自加了些炭火。他席地而坐,守在她身邊,右手支著腦袋,左手捋著她的一縷青絲,呆然出神。
“王……”她閉目唸叨了一句。
煦之一怔,心頭卻異常炙熱:難道她在夢裡看到我?
他拉起了她的手,指腹撫著她手上的關節,原來她的手這麼瘦,手指也磨出繭了,近日不是很少在花園勞作了嗎?
後堂暖香縈繞,燭火通明。
承列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副奇景——苓嵐仍在榻上安睡,煦之坐在地上,頭卻倒在榻的一邊,身上披著一件狐裘,手裡還抓著人家一隻手……
王啊……您這樣,好像不太好吧?
承列紅著臉閉眼裝睡,過了一陣實在憋不下去,悄悄給煦之加了件披風,關上門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