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庭無塵雜, 虛室有餘閒。端坐在小馬紮上看著煙囪嫋嫋的炊煙,脫去嚴肅頗有些孩子氣的囑咐以及身側不遠的翠綠山丘。章謹彥的腦海中很自然地浮出了這樣一句話。
怪不得老爺子回去以後沒多久就要收拾行李回來,這沒有繁蕪的田園生活確實愜意。
後廚裡, 鍋裡的油熱了先將螃蟹粘上面粉糊炸, 待到砸的彤黃, 撈起來。安琳瑯再將蔥薑蒜辣椒等調料爆香。那股子刺激的味道瀰漫出來, 一盆炸過的螃蟹倒進去, 那股子獨特辛辣的味道混合著螃蟹的味道就傳出來。蹲在廚房裡頭不願走的老爺子聞著都要流口水。
陪在一邊沒走的章謹彥也難得被饞住了,吃驚地看著不顯山不顯水的少女。
安琳瑯面不改色地往裡面加調味,速度很快。明明只是在做飯, 她的一舉一動卻彷彿跳舞一般令人賞心悅目。章謹彥從前沒近距離看人做過吃食,這是頭一回。不得不說, 美食對人的撫慰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從心底體味到的。烹飪帶給人的寧靜, 讓章謹彥繃著的神經就這麼鬆弛下來。
螃蟹他們自然都吃過, 章家老太太愛吃蟹。每年秋高氣爽的時候,章家都會舉辦全蟹宴。但是大家族吃蟹從來吃的都是清蒸, 蒸熟了拿醋蘸著吃。這還是章謹彥頭一回見識這樣炒的螃蟹。
既然是違背季節的螃蟹,自然個頭不大。去腮去肚臍以後就只剩那麼一小塊。不過吃螃蟹也不是圖吃飽,純粹嚐個味道,自然是味道好便好。安琳瑯手下飛快地翻炒,螃蟹的顏色越來越紅。待到湯汁變成了醬油色, 安琳瑯蓋上蓋子, 轉頭又用另一個竈炒素菜。
她沉默不語, 清麗的臉上只有平靜。但她粗布麻衣立在炊煙中這一副煙火氣的畫面卻莫名印在了章謹彥的腦海。章謹彥一時間都看怔住, 直到後腦勺被啪地一巴掌打響。
“祖父?”突然捱了一巴掌, 章謹彥還有些懵。
“後廚的地兒這麼小你進來做什麼?”老爺子當著安琳瑯的面兒沒有拆孫子的臺,但眼神警告的意思很明顯, “快出去!別在這礙事。“
“對了琳瑯,玉哥兒何時回來?你倆的婚事後來怎麼說?”
章謹彥本來還無辜,聽到祖父後面一句話不自覺地抿了一下嘴,無聲地退出去。
安琳瑯沒有注意到祖孫倆的一個小眼神官司,燜得差不多就揭開鍋蓋。然後迅速收汁,將螃蟹盛出來:“沒有婚事。玉哥兒這輩子就沒打算娶妻,我年紀還小,不想嫁人。”
“玉哥兒不想娶妻?爲何不想娶妻?”老爺子聽到這話一愣。他可是記得真真兒的,周攻玉那小子分明就盯上了琳瑯。看人那眼神稀罕得跟看眼珠子似的,怎麼可能不想娶妻?再說:“十五不小了。京中的姑娘十三四就議親,十五及笄後一兩年內便會出嫁。”
“那也還小。”安琳瑯啪地一巴掌打落老爺子伸過來的手,瞪了他一眼,轉身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大碗將盤子蓋上:“如今我只想把食肆的生意做大,沒有別的心思。”
老爺子摸了摸手背,嘟囔了一句‘沒大沒小的丫頭’,悻悻地把手收回去。
中午一頓飯,因爲多了老爺子祖孫倆,安琳瑯多做了幾道菜。一大盆辣炒蟹,一道小炒肉。三盤素炒。一道鯽魚湯。想想不夠,她又多拿幾顆雞蛋蒸了幾碗水蒸蛋。這水蒸蛋雖然簡單,卻是安琳瑯最喜歡的菜。上輩子讀初中,爺爺每天中午都會給她蒸一碗。
滑滑嫩嫩,還十分鮮美。撒上蔥花,幾大碗都能吃下去。
先不說蒸蛋,就說這辣椒做配料的菜被搬上桌子是有史以來頭一回。
章家這樣的身份,祖孫倆吃過的山珍海味不知多少。各種新鮮的稀罕的食材都吃過,這還是頭一回吃這麼刺激又獨特的味道。明明螃蟹不是那最肥的蟹,但這不知是什麼番邦植物一加上,那股辛辣的味道將腥氣去得丁點兒不剩。不只是沒腥味兒,而是有了辣椒的調味腥味都變成了鮮。吸溜一口湯汁進嘴裡,鮮得他們的眼睛都能瞇起來。
方婆子方老漢自不必說,餘纔是頭一回吃安琳瑯做的菜。這一口湯汁嗦下去,他就明白西風食肆的生意爲何那麼紅火了。這等好味道!不引得人爭相去買都不合理。
桂花嬸子聞著味道香也想伸筷子。不過還沒碰到螃蟹的盆就被方婆子制止:“懷孕不能吃蟹。”
“鯽魚湯可以多喝兩口。”人不多,方家吃飯也沒有分桌的習慣。一羣人都坐一起。除了新來的章謹彥有點不習慣,老爺子端起碗就吃起來。
安琳瑯點點頭:“鯽魚湯多喝兩口。螃蟹有活血軟堅的效用,會造成滑胎。”
桂花嬸子一聽‘滑胎’兩個字,頓時將自己的手給縮回來。其實要是在往日她決不會這般。只不過如今懷了孕總有些嘴饞,看到好東西就有些剋制不住。這可是難得吃到安琳瑯親手做的菜,可惜不能吃蟹。心下遺憾,可爲了一口吃的她也不敢堵。這可是她蹉跎半輩子才得了一個寶貝。
餘才大叔本來吸螃蟹吸得忘我,一看媳婦兒委屈巴巴,手裡的螃蟹也放下了:“我陪你喝湯。”
鯽魚湯其實也熬得鮮,安琳瑯做菜一絕,熬湯也是一絕。奶白的鯽魚湯她花了不少功夫燉,魚肉都化在了湯裡。本來還有些委屈的桂花嬸子喝了一口湯,眼睛噌地一下子就亮起來:“這湯好鮮!”
“琳瑯熬得湯就沒有不好喝的。”方婆子忍不住就驕傲了。
老爺子連忙喝了一口,昂著下巴跟炫耀似的對章謹彥:“你也嚐嚐看。”
“……”章謹彥今日一天見識了太多老爺子的異常,早已麻木。木著一張臉端起面前的湯碗,淺淺地呷了一口,眼睛頓時就亮起來。
“不錯吧?”老爺子得意得彷彿湯是他熬的,“琳瑯燉湯都比旁人好喝。”
章謹彥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一旁自家祖父咕嚕咕嚕將湯喝完,拿起筷子便開始夾菜。螃蟹吃完了,自然是吃這綠綠紅紅的菜。這東西冒出來的味道跟螃蟹裡頭的裴亮很像,也是一股別樣的香辣。這東西當時炒的時候可嗆人了,沒出鍋之前就嗆的他直流口水。
當時他想嚐嚐味道,被安琳瑯一口拒絕。此時名正言順能吃,自然是趕緊嘗。
吃到嘴裡,果然一股燒刀子般刺激的味道就衝上頭頂,彷彿渾身的毛孔都被打開了。事實上,他往日是嘗過的這樣辛辣的東西的,當時在武安縣,遇上安琳瑯之前,他曾收了個小倌兒在身邊照顧他的一日三餐。那小倌兒每日做的吃食就是這辣得嗆人的味道,老爺子當時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如今同樣是辣,但安琳瑯這辣炒蟹彷彿有鉤子似的,吃得他一邊哈氣一邊忍不住又吃了一筷子。然後迅速往嘴裡塞一大口白飯,額頭的汗都濡溼了鬢角,一汩汩流下來。
“爺爺?”章謹彥見狀嚇一跳,連忙放下碗筷就要制止。
“滾滾滾,吃你的。”老爺子頭也不擡。
“……”一聽這中氣十足的聲音就知道沒事。
老爺子根本不搭理他,我行我素的繼續吃。吃的嘴巴都腫了,眼睛還盯著鍋裡。章謹彥今日受到的衝擊已經夠多,也就看開了。不讓管就不管吧,出不了大事兒。
方老漢也夾了一筷子到餘才大叔的碗中,“快嚐嚐。”
餘才大叔也是個重口味的,香辣蟹剛開了胃,這小炒肉鹹香辣的味道給他激得連吃了幾口大白飯。
章謹彥可算是嚐到安琳瑯手藝的厲害,幾塊香辣蟹吃下肚。他再沒有了質疑,見自家祖父哪盤菜下筷子最多,他立馬跟著後面下筷子。還別說,這辛辣的味道可刺激了。刺激得他感覺整個口腔都麻了,但即便如此,卻依舊舍不下筷子。
老爺子一邊吃一便感慨:這人跟人還是不一樣,東西是一樣的東西,不同的人做味道卻天差地別。
他往日怎麼就沒覺得這辣:“……對了琳瑯,這叫什麼?”
“辣椒。”
對,他往日也沒覺得辣椒味道有多好。怎麼琳瑯的手一做,味道都美得沒邊兒:“好,好,好!這東西味道好啊!感覺出這一身汗,把老夫的經脈都給刺激通了。”
安琳瑯沒說什麼,只是看著老爺子一邊吃一邊喝水的模樣有點擔心,老爺子那脾胃能經得起這麼造嗎?
她於是看了一眼老爺子的親孫子。此時的親孫子保持著筆直的坐姿,那筷子比他祖父下得還快。別看荊州第一公子溫文爾雅,他意外地喜歡這刺激的食物。香辣蟹吃起來頗爲狼狽,貴公子喜歡卻不敢放肆。但小炒肉不同了,一大口下去包著飯,美味賽神仙。
他根本就收不到安琳瑯的擔憂,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實打實的兩碗飯就已經下了肚。
安琳瑯:“……”行吧,親孫子都沒反應,估計沒事。
……
金陵城,路嘉怡終於確定了日子啓程去京城。
這如今都已經是七月底,馬上就是八月。幸運的是大齊今年的秋試定在十一月,比上一屆晚了一個月。他如今還有三個月。正常來說,從金陵到京城走陸路是兩個月。不過因爲隨行有女眷,他們的行程不可能太快。所以估計得兩個半月。
到了京城以後還得拜會老師和師兄,另一方面也得安頓,細算下來時間很趕。
真正意識到緊迫路嘉怡的心裡纔開始後悔。當初若非去西北邊城白白耽誤了將近半年的時日,他如今也不至於這麼緊迫。可追安玲瓏是他自己做出的決定,就算心中後悔也不能怪誰。
這段時日裡路嘉怡爲了此次科舉不出錯,每日做文章讀書十分刻苦,可謂頭懸梁錐刺股。畢竟路家以及老師對他寄予了厚望,就等著這一次秋試他能一飛沖天。路嘉怡自己也暗中下決心,在此次科舉中務必躋身一甲。這般爲了不叫家人和自己失望,他對安玲瓏多有冷落。
答應娶她的事確實有些動搖,但他對她的喜愛卻是真的。如今要走了,路嘉怡想起安玲瓏這段時間的落寞和眼淚難免愧疚。所以安玲瓏提出臨走之前見一面,他想也不想就答應。
見面的地點自然是安玲瓏選,就定在了金陵城有名的茶樓茗香居。
這茶樓坐落在金陵最繁華的一條穿城河邊上,算是金陵數一數二的好地方。上了茶樓二樓包廂,對開窗戶對面就是繁華的街景。河中有金陵最出名的花船,不論白日夜裡,這裡都人聲鼎沸。平日裡進來喝茶賞景的都是金陵的官宦子弟,熱鬧非常。
若是平常,安玲瓏定然不會選這裡。茗香居雖然茶具擺設茶葉都是一絕,但這裡包廂的價位高大五十兩一間。安玲瓏除非是蹭安琳瑯或者林家公子的,她自己是不會定這裡。
路嘉怡知道她因出身而自小囊中羞澀,聽說地點還愣了一下。不過再三確認沒有聽錯,他只能點頭。
……罷了,多帶些銀兩吧。
路嘉怡搖了搖頭,想著她這段時日受到的冷落心中痠軟,娶妻是不大會娶安玲瓏的了。但是他還是願意頂住母親的不滿給她一個貴妾的身份。
是的,路大夫人自從知曉路嘉怡與安玲瓏之間的事,就乾脆利落地當面掐滅了路嘉怡娶安玲瓏的心。她的自尊和身份不允許路嘉怡娶個這樣的女子做妻。她的兒子可是路家嫡長孫,若不出意外,將來就是路家的家主。這個安玲瓏手段低劣,身份低微,眼界狹窄,根本就不配當路家的宗婦!
別說宗婦了,讓她沾了路嘉怡的身,路大夫人都覺得是侮辱。
不過路大夫人也深知男子都是天生長反骨的,越不讓做的事兒就越做。怕阻攔得太狠反而讓兒子對這個庶女念念不忘,她乾脆自己鬆口,可以給安玲瓏一個貴妾的身份。
果然路嘉怡聽她這樣通情達理,反而對背棄娶安玲瓏爲妻的事情心安理得起來。不是他不願,而是母親反對。他已經盡最大的努力爲她爭取過了,得到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
路嘉怡怎樣的心路歷程,安玲瓏是不清楚的。但她以自己女子的直覺看出路嘉怡的退縮,自然要用自己的手段奪得自己的東西。所以路嘉怡應約而來,安玲瓏已經端坐在茗香居位置最好的一間廂房的窗邊默默垂淚。路嘉怡推門而入,對上的就是一雙委屈卻又倔強的眼睛。
“怎麼又哭了?”路嘉怡別的不怕,就怕她落淚。
此時只覺得這個少女的眼淚彷彿重錘,一滴一滴砸在他的心上。他頓時心疼不已,快步上來就要替安玲瓏擦眼淚。
安玲瓏偏開臉一臉的倔強,喉嚨裡的聲音發出來彷彿都要哭了:“你終於想起我了?”
這委委屈屈的話一出,路嘉怡的心就軟成一團:“什麼叫終於?我何時忘記過你?” Wωω ?TтkΛ n ?CO
“何時?”安玲瓏聽到他哄寵的語氣,暴躁的心莫名就被撫平了。原先壓著的委屈情緒一瞬間爆發出來,假哭變成了真哭。她嗚嗚地撲進了路嘉怡的懷中,一手捏拳輕輕地錘路嘉怡的胸口,一下一下的錘:“你都幾個月沒有來找我?我在林家受了那麼多委屈你也不來幫我!我去寺廟找你,你也對我冷冷淡淡!你還說何時忘記過我?你根本就是變心了!”
路嘉怡本來就愧疚,被她這麼一數落頓時更愧疚。當下就解釋起來:“不是,這不是在讀書?馬上就要秋試了,我便是再胸有成竹也要溫書的玲瓏。再說,我搬出寺廟不就立即來找你了?”
這話倒是沒錯,安玲瓏可算是被安撫下去。但是想到自己這幾個月擔驚受怕,輾轉反側的煎熬。她那股矯情的情緒一股一股地往上涌。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都沒有停的架勢。
哭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她才啞著嗓子從路嘉怡的懷抱中起身。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委屈巴巴地替他斟茶:“去京城就一定要跟趙家人一道嗎?”
“嗯,”路嘉怡前襟溼了一片,有點難受卻也不好當著安玲瓏的面兒擦,“家中安排好的。”
“我不喜歡她!”
“不喜歡誰?”
“趙玉婷!”
安玲瓏確定路嘉怡沒變心以後,那股子被嬌慣的底氣又冒出來:“趙玉婷她都是要成親的人,怎麼還不曉得避諱?這般跟著未成親的表兄同行,她就不怕柳家公子知曉了心存芥蒂麼!”
“玲瓏!”路嘉怡實在不喜安玲瓏如此惡意揣測自己跟表妹,厲聲道:“表妹是有婚約在身的人,慎言。”
“慎言慎言慎言!想要別人慎言,那就自己做的不叫人懷疑啊!”安玲瓏剛安撫下去的情緒又冒出來,她第一次在路嘉怡面前爆發,“若非趙玉婷對你心存念想,我又何必這般忌諱於她?趙玉婷對她那個素未謀面的未婚夫根本就沒有情分,她……”
“玲瓏!!安玲瓏!!”
路嘉怡可算是體會到路大夫人所說的庶女小家子氣,“且不說我與表妹自幼一起長大,清清白白,並非你想的那般齷齪。就說你爲個表妹便如此拈酸吃醋,未免太霸道。”
這一句話,刺得安玲瓏瞳孔劇烈震動。她霍然站起身,差點指著路嘉怡的鼻子指責他上輩子爲了安琳瑯舒坦就將後院空置,其他人都避而遠之。憑什麼到了她這裡拈酸吃醋就是霸道!
安琳瑯就配,她安玲瓏就不配嗎?
但這樣的話未出口她趕忙遏制住了。上輩子的事情這輩子沒有發生,此時她貿然亂說指不定被路嘉怡當瘋了。
心裡一憋屈,她盯著屏風後頭的香爐裡嫋嫋升起的青煙,又給路嘉怡斟了一杯茶:“路哥哥這般說未免太傷我的心。我會這般,不過是因爲太在乎你。路哥哥對我如此好,叫我怎麼捨得把你分給其他人……”
她這一放軟身段,路嘉怡嘆了口氣也緩和下來:“玲瓏,若是想你我共白頭,你還是得改改性子。”
說著,端起桌上的一杯茶一飲而盡。喝完他扯了扯衣領,不知爲何,這屋子很有些燥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