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奔波,弗雷德一路追著線索到蘇聯(lián)。幾天后,他接到電報,明斯克的醫(yī)院接收了一批戰(zhàn)線上運來的傷兵。
處理完手頭的工作,他刻不容緩地跨上軍機,直奔明斯克。隨著距離的縮短,一顆心狂跳了起來。他從不信教,可一刻卻不由自主地交握起雙手,默默祈禱。
微微,你一定要堅強,等我來接你。
他望向窗外,藍天白云在眼前閃過,這是一個大晴天,可美好燦爛的陽光并不能融化他眼底的陰郁和憂愁。習慣了將一切盡在掌握,偏偏她的生死,他左右不了。馬不停蹄地趕過去,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守在她身邊,陪她一輩子。可同時,卻又無法阻止心尖上冒出來的那股恐懼感,怕她虛弱得等不到他到達,就……
內心一向強大的他、行事素來穩(wěn)重的他,一旦碰上她的事,就變得六神無主。撫著額角想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偏生心亂如麻,望著天邊掠過的浮云,怎么也壓不下心底的浮躁,他無法控制自己去胡思亂想。
醫(yī)院外面停滿了運輸傷兵的卡車,沒有足夠的床位和醫(yī)生,傷員只能暫時停留在空地上。還沒走進醫(yī)院,就已聞到了戰(zhàn)爭的氣息,一路走去入耳的都是哀吟、都是悲叫,有人被炸斷了腿露出白骨;有人沒了眼睛,血流滿面;有人整個背脊都被炸斷,渾身癱瘓;這是怎樣一副情景?這仿佛不是醫(yī)院,而是人間和地獄相連的通道,這一扇門是否已通入了地獄?
看見這幅悲慘的景象,弗雷德的心情更加低沉,心里充滿了恐懼擔憂和不安,他的微微,他的微微究竟怎么樣了?是不是也兇多吉少?
他越走越快,身邊的助手幾乎無法跟上他的腳步。醫(yī)院里水泄不通,能落腳的地方都淌滿了傷員,醫(yī)生護士焦頭爛額地穿梭在急診室病房間。
每一秒鐘都有生命在流逝,弗雷德臉上不動聲色,心里早已急翻了天。也顧不得平時彬彬有禮的形象,他伸手推開擋路的人群,直奔登記處。
“您好,請幫我查一個人。”弗雷德伸手敲了敲辦公桌的桌面,企圖引起護士長的注意。
護士長瞥了他一眼,沒應答,她肩上掛著電話,手里在登記信息,還要時不時的和兩邊的傷員說上幾句,可謂是一心幾用。
這里不是警察局,弗雷德耐下性子,又溫和有禮地問了一遍。
這回,護士長卻連眼皮也沒抬一下,她繼續(xù)低頭講著電話,看這情況一時半會是騰不出時間來。弗雷德轉頭環(huán)顧了下四周,到處涌滿了戰(zhàn)士,輕傷的、重傷的、性命垂危的、默默抽煙的、蒙頭哭泣的……空氣里漂浮著傷口潰爛、血腥的味道,讓人不好受。
別人好不好過他無所謂,他記掛關心的只有微微。找不到其他護士,他便又將注意力轉了回來。連問三遍都得不到回答,他干脆伸手按住了座機上的掛斷鍵,咔嚓一聲,通話斷了線。護士長繼續(xù)喂了好幾聲,這才反應過來,她一臉責備地抬頭,正想數(shù)落這個罪魁禍首,卻弗雷德?lián)屓チ嗽挾恕?
“請幫我查一個人,她叫若曦﹒袁。”
“我們現(xiàn)在忙成這樣,你看我有時間做這事嗎?”護士長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想繼續(xù)撥打電話,卻被他用手擋住。
“我是來自于柏林的警督,受元首之命到這里辦案,請給予方便。”他簡略地自我介紹了下,不給她反駁的機會,繼而又道,“如果這件案子搞砸了,倒霉的不光是你,而是你的院長,甚至整個醫(yī)院!”
他的語氣并不尖銳,甚至是平淡的,卻威嚴十足,讓護士長不由自主地抬頭去看他。只見那雙幽幽藍眸中射出了精銳的光芒,他臉上肅穆的神情讓她意識到,這一句話絕不是隨便胡謅來恐嚇她的。
她妥協(xié),放下手頭的事,問,“你要查誰?”
“若曦﹒袁。”
護士長戴上掛在胸口的老花眼鏡,拿起厚厚的寫字板翻查了起來,一頁接著一頁翻過,她的眉頭皺成了一團,卻始終找不到這個名字。
“姓什么?”
“Yuan。”
“不是德國人?”她問。
弗雷德?lián)u頭,道,“中國籍。”
“部隊里竟然還有亞洲人。”護士長不可思議地嘀咕了聲,繼續(xù)查找。
可是從頭到尾全部都翻了一邊,還是沒有這個名字,她搖頭,“查無此人……”
“這不可能!”弗雷德打斷她。若不是他在暗中做了手腳,以林微微這個普通醫(yī)護人員的身份,恐怕還上不了返航的運輸機。所托之人親手將她送上飛機后,隨即發(fā)了一份電報給他確認,從頭到尾沒有半點紕漏,而現(xiàn)在她卻說找不到袁若曦的名字……
護士長沒和他爭辯,而是直接將登記板遞給他,道,“你自己找。”
弗雷德伸手接過,從首頁到尾頁,幾百個名字,一字不落地查看了起來。可是,確實如護士長所說,里面沒有她。
怎么會這樣?他做事從來都是滴水不漏,照理說不可能會出差誤。弗雷德心急如焚,卻還要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他快速地轉動著腦筋,思考著下一步該怎么走。
“會不會有人沒有登記進去?”
聽他這么一提醒,護士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登記板上的都是醫(yī)院已經(jīng)接收了的,準備即日入院,而外面空地上等著的人還沒來得及登記入冊。他們今天上午剛被送到,我們沒有病床,要不然你去外面找找,看一下有沒有你說的人。”
弗雷德低聲道了聲謝,將登記冊還給她,轉身便走。空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一眼望過去叫人眼花繚亂。弗雷德和手下兵分兩路,一個個仔細地找過去,過了大約一刻鐘的時間,突然那一頭傳來部下的叫喚聲。
弗雷德立即調轉步伐,向那邊走去。終于,在茫茫傷兵中,他看見了她!
他的呼吸一滯,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就這樣,了無生氣地躺在角落里,臉色蒼白如鬼。看見她這模樣,心頭上就像被插上了一把刀,很痛,很痛……除了痛,他已然感受不到其他。
“上校先生,您要找的人是不是她?”
身邊的聲音讓他霍然驚醒,他點了點頭,控制住翻騰在眼底的情緒,道,“是她。帶她去治療。”
接到命令,立即有人走入醫(yī)院去進行交涉。弗雷德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自己克制不住感情,在外人面前對她做出什么親昵的舉動出來,只能遠遠地守著她。等了半個世紀那么長,也許只是五分鐘,終于安排妥當,有醫(yī)生匆忙地走了出來。
“您好,我是副院長特利爾,不知道您從柏林調派來,失禮的地方還請見諒。”
弗雷德伸手和他握了下,道,“我受命前來公干,希望你們醫(yī)院能夠盡全力配合。”
特利爾忙不迭地點頭,蹲□體替微微做了個簡單的傷口檢查,道,“傷勢還算穩(wěn)定,你們跟我來。”
弗雷德走了幾步,又喊住特利爾道,“這個病人對我的任務很重要,我希望她醒來后,在接受調查時不會受到別人的影響。所以……”
他話雖沒說完,但副院長已經(jīng)了然,接口道,“您放心,我會安排一個單獨的病房間給她。”
弗雷德道,“感謝您的配合。”
“應該的應該的。”
因為弗雷德的關系,林微微理所應當?shù)氐玫搅颂厥庹疹櫋=?jīng)過一系列的檢查和手術之后,她被轉去了特護的單人病房,這里一般入住受了傷的高官。
忍了一整天,四周終于安靜,房間里只剩下他和她。坐在床邊,弗雷德深深地凝視她,她走之前的笑容在眼前晃動,那么歡快、那么生動、那么明媚、那么朝氣蓬勃,可現(xiàn)在的她……卻脆弱得連呼吸都困難,仿佛隨時都會離開這個世界一般。
心再度疼了起來,日日夜夜的思念在此刻陡然變得強烈起來,他幾乎克制不住自己洶涌而起的情感。在她面前,他不需要偽裝,裝滿一腔哀慟,心如刀割般。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觸碰她的臉,心海深處掀起一股無力的恐懼感。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失去過一次,所以現(xiàn)在才會充斥著這種失而復得的感激。
她的手即使冰涼,可那觸感卻是那么真實,她終于回來了,回到他的身邊。他看著她,守著他,一眼不眨,不敢移開視線,不敢松開雙手,生怕自己會再次失去她。這一次,哪怕是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他也不會再放開她了。
胸口的傷被醫(yī)生包扎了,卻還隱隱的有血跡滲出,也許是因為痛,她眉頭緊鎖著,不知道她在經(jīng)歷怎么樣的噩夢。
她的夢里是不是偶然也會看見他?自從他收到她戰(zhàn)線上寄來的信之后,他就確定自己在她心里是有一席之地的,甚至不會比魯?shù)婪虻停皇撬恢笨桃獾卦诳咕埽驗樗^的先來后到的道德觀念。
他會讓她看清自己的心,但還不是時候,現(xiàn)在他只求她能夠活下去,能夠醒過來對他微笑,這便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昏迷一星期,在藥物的作用下,寒熱和炎癥都得到了控制,只是整個人還是虛弱無力。
總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做著夢,夢里,她看見無憂宮前的花樹下,一個少年埋首鋼琴前。一曲畢,他抬起頭,看著她溫柔微笑。
微微,不管那個驚艷了你的人是誰,溫柔歲月的人一定會是我。我答應你,我一定會活著回來娶你。
她還來不及回答,魯?shù)婪虻哪樉捅粷忪F隱去,場景一變,入眼的只有那一片皚皚白雪。天空突地一聲被點亮,爆炸的火焰燃燒著寒冰,身邊不停地響起了叫嚷,卻被驚心動魄的炮火聲淹沒。士兵們來回奔跑著,有人中槍、有人掃射、雪地上盛開著艷麗的血花,被撕裂的人體如雨點般落下。
茫然無助地穿梭在他們之中,突然,她看見了那個熟悉的人影。不再是少年,而是一個剛毅的男人。想奔上去拉住他,可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隨即轉身飛快地鉆入坦克,毫不猶豫地向敵方挺進。
這時,無數(shù)火箭炮從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他的坦克上面,砰的一聲,入眼的一切都被炸成了粉末。
那情景太過深刻,太過駭人,她不由地放聲尖叫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朝著那硝煙四起的戰(zhàn)場跑去。爆破之后,只剩下一堆殘骸,她雙手拼命挖動著碎石,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喚著魯?shù)婪虻拿帧?
也許是身體受了傷,讓人的意志也隨之變得脆弱,她陷在黑色的夢境中,無法抽身。
隱隱約約間,聽見有人在叫她,一聲聲真切地呼喚,不太真實,仿佛隔著一個空間。她恢復了些知覺,胸口火燒火燎的刺痛感,不斷地侵蝕脆弱的神經(jīng)。
男人的聲音由遠至近,逐漸清晰,壓在心頭上的那股子抑悶感終于消退了下去,她吐出一口氣,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
有人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輕柔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顫抖,卻也充滿了溫柔。迫不及待地想看清說話之人是誰,林微微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起來。
映入眼簾的是那一雙晴如碧空般的藍眼,充滿著焦慮和喜悅,籠罩著淡淡的水霧,深深地望向她。他一臉憔悴,滿是胡渣,仿佛已經(jīng)為她守候了一個世紀那般。
弗雷德……
她以為自己還在夢境中,不禁閉了閉眼睛,可是再睜開的時候,他的身影還在眼前。瞧見她恢復意識,他揚起唇角扯出一朵笑容,就像是海上初升的旭日一般,溫和而美好,讓人心暖。
沒想到陪在身邊的人是他,更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離開那個硝煙四起的戰(zhàn)場,回想起連日來所遭受的苦難,合著心里的委屈,一下子都迸發(fā)了出來,她忍不住低聲啜泣。
日夜守在她床前,如今看見她清醒,弗雷德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她壓抑的哭聲牽扯著他的心,伸手擦去她的眼淚,湊近臉將自己的額頭抵住她的,在她耳邊柔聲安撫道,“不哭,都過去了。”
他越是溫柔,她心里越是難受,抵擋不住翻騰在心底的情緒,只能躺在那里默默地流著淚。一串串的淚花涌出眼眶,打濕了彼此的臉頰。
弗雷德低頭吻著她的眼睛,將她的苦澀、害怕、不安、恐慌、無助和委屈一起吞入腹中。從今以后,不管她是歡樂還是痛苦,微笑還是哭泣,他都要和她共同承擔。
他拂開她額頭的碎發(fā),握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有我在,一切會好起來的。”
輕柔的語氣卻帶著鏗鏘有力的承諾,她努力彎起手指,反握了下他,作為回應。
“安心養(yǎng)病,不要胡思亂想。”
林微微乖乖地點了點頭,有他在,哪怕他什么也沒做,只是一個眼神都讓她感到莫名安心。
見她精神萎靡,一臉倦容,他心里滿是不舍。回顧這一年,他在背后為她動盡了心思,兩人終于再度重逢,感到心暖的人又豈止是她?想抱她,想親她,滿心的感情等著去傾訴,可是她那么憔悴、那么蒼白、那么虛弱,仿佛什么也承受不住了。于是,他不得不將這些沉甸甸的情感壓下去。
弗雷德俯身親了親她的臉,道,“你再好好睡一覺,我會一直在這陪著你。”
她閉起眼睛,手心里源源不斷地傳來他的溫度,每當自己陷入絕境時,最后出來救她的人總是他。他無微不至的呵護,和用心良苦的守候,叫人感動、讓人心動。可是她卻為了其他男人,而一次又一次地辜負他的真心,這到底是為什么?
眼角又有了一些濕意,對弗雷德的愧疚,以及對魯?shù)婪虻氖瑑烧呓豢椩谝黄穑屗谛闹蟹浩鹨魂囮嚨男了峥酀懿缓檬堋?
也許魯?shù)婪蛐枰嗟睦斫狻⒅С趾桶荩墒牵褪亲霾坏剑霾坏讲粸樗麚鷳n,更做不到心平氣和地送他去死。
她不由質疑,她的委屈和付出,他是否明白?如果明白,他為什么會忍心辜負她?如果不明白,那么他們的愛情,這朵嬌艷的玫瑰,在這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又要靠什么維持?
為了他上戰(zhàn)場,吃了苦頭、受了磨難,可重傷醒來,陪在身邊的人卻不是他,也不曾是他!一次又一次地錯過,如果說以前是命運弄人,那么這一次呢?明明可以避免的,但是他沒有。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是帝國是部隊,其次才是她。所謂很愛很愛,也不過如此,曾經(jīng)的誓言,如今回想起來只剩下心酸。追隨著他的腳步,在戰(zhàn)場上晝夜奔波,整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時刻擔心他的小命會不保,這樣的日子不好過啊……她潛意識里也在責怪著他,如果不是他的執(zhí)著,自己或許不會受傷。
愛一個人應該給予他自由,當愛變成負擔,這份激情是否也快燃到了盡頭?她不想和他分手,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整整十年的感情,初戀的美好,兒時的夢想,糾纏著她千絲萬縷的情感,讓她不舍割斷。她是真的想和他白首偕老,所以,她努力著去體諒他,去理解他,可是她所能做的遠遠不夠。
她不是西方人,不夠獨立,不夠自主,不夠灑脫,不夠放開……她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愛著他,跌跌撞撞地在亂世摸索著走出迷宮的道路。
對她,愛,不僅只是勾起天雷地火的瞬間,更是細水長流的永恒。可是,如果那個答應和她廝守到老的人,最后連性命都沒有了,又要讓她情何以堪呢?
弗雷德讓她不要胡思亂想,可她就是忍不住,這些感情糾結在心中,真正是剪不斷理還亂吶。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