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昏睡到半夜,才被煙味嗆醒,林微微咳了幾聲,睜開眼睛。
屋子里沒有點燈,一大片星光透過開著的窗戶,照在她的床前。弗里茨靠在窗臺上抽著煙,煙頭上的紅光一閃一息,他背著光,再加上煙霧裊繞,更顯得不真實。
看見她清醒,他捻滅了煙頭,向她走去。兩人隔空相望,他的目光尖銳而犀利,直直投入她的心底。
“你怎么不問,孩子有沒有掉?”
他的話讓她心口一緊,下意識摸上腹部。看見她的動作,他更火大,走到床前,一把將她拎了起來,氣勢洶洶地道,“你不問,因為你知道奧爾嘉一定會幫你保住孩子?你把我當什么了?”
忍氣吞聲地想欺瞞住,可他最后還是什么都知道了,她顫抖著嘴唇,心里除了恐懼,只剩一片冰涼。
得不到她的感應,他一把鉗住她的下巴,逼著她望向自己,“回答我!”
要她說什么?她的迎合本來就是裝出來的,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等到弗雷德來救她的那一刻。她沒有騙他,不愛這個事實,被陳述了無數遍。她從沒給過他希望,是他自己執迷不悟地追著她不放,她不去招惹他,卻還是一次次地難逃他的魔掌。她該怎么辦?難道非要逼死她才肯罷休?
下巴被他掐得生疼,她不適地掙扎,“放開我,弗里茨,別傷害我。”
“傷害?”他冷笑,用拳頭敲打在自己的胸口,道,“什么是傷害?這顆心已經被你刺得鮮血直淋,血肉模糊。這種滋味,你想知道嗎?”
他紅著眼睛,身上滿是狂躁的氣息,這一刻心里又怒又恨又怨,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了。那目光猶如從地獄里爬上來的魔鬼,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多年前的集中營,他曾是如何對待簡妮。心臟被恐懼撐破,眼淚不停地滾出眼眶,她全然地無助,看向他的目光中只剩下恐慌。
肩頭的骨頭被他捏得劈啪作響,可她依然感受不到疼,唯有恐慌,無窮無盡。她在心里無助的吶喊著,弗雷德,你快來救我,我快撐不住了。
“是誰的?”
他搖著她的肩膀,這模樣就像興師問罪的丈夫,可問題是他不是啊,他們甚至沒有開始過。她咬緊嘴唇,倔強地閉著眼睛,除了奔騰的眼淚,就是一個字也不答。
“是不是弗雷德的?是不是?”
林微微再度心驚,原來他真的都知道了。他和弗雷德很久前就是冤家,現在了解到這個事實,他又會怎么對付他們?
她的默認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頓時讓他火冒三丈,怒到極致,他反而冷靜了下去。揚起嘴唇,露出一個笑容,他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在空中響起,“是他強迫你的,還是你心肝情愿的?”
該不該欺騙他?如果說被迫的,他是不是就會放過她?盛怒下的他會怎么對待她?一瞬間,腦中念頭千回百轉。
“說話!”
她嚇了一跳,脫口叫道,“弗里茨,是我配不上你,你不要再糾纏了,放過我吧。”
“配不上我?那你就配得上他?”他氣極反笑,將她扔回床上,一把從腰帶中掏槍,頂在她的額頭,“按照帝國的法律,我可以立即槍斃你。”
她不愛他,一點也不愛,現在肚子里還懷著別人的孩子。他怒氣沖天,恨不得一槍打死她。
被逼進絕境,害怕到極點也就不怕了,她擦了把眼淚,慢慢地坐直身體,道,“是的,你可以殺了我。就像當初對待簡妮那樣,后頸一槍,一了百了。”
聽到簡妮,他的心再度被震撼,手顫抖著,幾乎握不住槍,顫聲問,“你怎么知道簡妮?”
“為什么?”起身下床,她一步步地走向他,一字一字無比清晰地吐了出來,“因為我,就是被你殺死的簡妮。”
脆弱的她,在這一刻變得咄咄逼人,那種氣勢讓人無法直視。弗里茨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剎那間,她的神情讓他感受到了簡妮的存在。可是,向來無神論的他怎么可能輕易接受這個荒謬的假設。
反正橫豎是死,林微微豁出去了,一把握住他拿槍的手,對準自己的頭頸,道,“這樣將子彈射進后頸,幸運的話,喉嚨會被直接射穿。那些人的生命力真是頑強的可怕,即使喉嚨被擊碎,還活著……”
她話鋒一轉,拉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道,“你說我是沒心的魔鬼,那么這里跳動的是什么?是心臟,原來魔鬼也有心,也會心痛!”
“簡妮,你的存在已經改變了我的軌跡,你說我該怎么辦?”
這些曾經他對簡妮說過的話,就連自己都不太記得了,卻在此刻被她一句句無比清晰地說了出來。
“住口!”弗里茨厲聲喝阻她,第一次感到恐懼,她的話讓他無力招架。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就這樣被她毫無保留地挖了出來,讓他難堪,也讓他驚慌。他下意識地要逃避、要否認,不讓她再繼續撕開他的傷口,他失控地伸手掐住她的頸子,語氣森然地道,“你到底是誰?”
他的手勁讓她窒息,可是她還是不怕死地露出了個輕蔑的笑容,不答反問,“你覺得我會是誰?”
她是誰?究竟是林微微,還是簡妮?弗里茨漸漸松開手,臉龐蒙上了一曾頹廢之色,感覺自己就像是陷入了一個無底漩渦,被無情地拽入深淵,沒有出口。
在戰場上,殺死自己戰友的那一刻,他分明從她身上看到了簡妮的影子。他對她的好感,本就出自于她和簡妮相似的神態和語氣。她知道他曾在集中營當過看守,她了解他殺人如麻的脾性,她能夠說出他對簡妮說過的每句話,更重要的是,她和弗雷德有扯不斷的牽連——就和簡妮一樣!如果她是簡妮,那么很多事不謀而合,一切疑問都得到了解答。
腦中飛快地閃過那個棕發女孩,他不禁捫心自問,她們倆真的是一個人嗎?
不,這太讓人匪夷所思了!
他無法相信,也不能接受,搖了搖頭,企圖將這個想法擠出腦袋,道,“荒唐,你怎么可能是她?”
“荒唐?”她甩開他的手,推開他走了幾步,冷笑,“還有什么比逼著我愛上你更荒唐?”
她用語言徹底擊潰了他,一時間心被掏空了,他茫然無措地坐了下來,失魂落魄地看著她。這一刻,面對著她,真正是愛不得、恨不能了。
愛不得、恨不能!多么殘酷的現實啊!她的話讓他萬念俱灰,這種撕心裂肺的感受是這樣激烈,點點滴滴地透過毛孔滲入四肢,麻痹他的心。那顆向來被剛強冷硬包裹的心,一瞬間,被萬箭穿心。
她是簡妮,她竟然是簡妮!難怪她不會愛上他,過去不會,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曾經對簡妮是那般殘忍,對自己也不曾仁慈過,徹底斷絕了兩人間的關系。沒有退路,不能回頭,這不正是當初他選擇要走的路嗎?那么現在,他又能拿什么去挽回?
他不由笑了起來,內心充滿了無助、彷徨、恐懼、苦澀,而更多的是絕望。他堂堂一個帝國的上校,一個堅韌不拔的黨衛軍戰士,曾在最殘忍的戰場上馳騁殺敵,從地獄中逃出升天,可此刻卻像一頭困獸,陷入了滅頂的絕境之中。
人世間最消磨意志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是戰爭?是痛苦?還是這一份求而不得的感情?
不能面對,他突然起身,猛地拉開門快步走了出去,整個人如同行尸走肉。自己追逐了那么久,最終什么也沒有得到。一直恨她的絕情,不給他機會,而當一切真相大白的時候,才知道狠心的不是她。那一劍斬斷情緣的人,是自己!
大步走進廁所,打開水龍頭將水潑在自己的臉上,他的身體很熱,心卻很冷。他點煙,一口口地抽著,閉起眼睛,她說過的一字一句都在腦中回蕩。
簡妮,微微……兩張不同的臉在腦中交疊。在集中營里,自己是怎樣對待那個可憐的女孩?
他殺死她救過的孩子,將她當寵物,讓她在碎玻璃上跳舞……想方設法地讓她感到痛苦,逼她妥協,不擇手段地想得到她的真心,然后再狠狠摔碎。為什么要這樣做?當初他并不了解,可現在時過境遷,再回頭去思考,突然恍悟。
年少時,為了能夠在這個艱苦的環境生活下去,他不得不放棄信仰、夢想,甚至是做人的原則,向強者低頭,用靈魂和魔鬼做了交易。而當簡妮出現,她的勇敢、她的堅強、她的倔強都讓他無法正視,迫不及待地想磨掉她的樂觀,拉著她一起墜落。可是她沒有墜落,他自己卻沉淪了。在她拒絕他之前,在他越陷越深之前,他用了一種極端的方式去阻止這份將要失控的感情。可是,簡妮死了,也永遠成為記憶的一部分。他會忘記一些細節,卻忘不掉這樣一個人。
如果不是簡妮,他和微微就不會有交集,如此驕傲的人如何會對亞洲女人產生興趣?又怎么會愛得這樣徹底?
可是,對微微的感情又是截然不同于簡妮的。愛上微微,因為兩人在困境中的相互扶持,彼此依賴,她讓他感受到溫暖,讓他覺得這個世界除了仇恨、除了殘忍和戰爭之外,還有陽光。這份愛,是純粹的,沒有扭曲,沒有妒忌,更沒有夾雜著任何種族仇恨在里面,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慕,起源于簡妮,卻遠遠超越了她。
然而,可悲的是,到頭來這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場夢。上帝開了個玩笑,將一切又轉回了起點。她說她就是簡妮,在他看來完整無暇的一份感情,其實,早已支離破碎,再無修復的機會。這怎能叫他不絕望?不奔潰?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讓他無法思考。啪的一聲又點燃了一根煙,他望向窗外的夜空,茫然失神,連煙草的味道都無法蓋過嘴里的苦澀。
曾經的殘忍,如今的絕望。
上帝果然還是公平的,因果循環,造就了這樣一個結局。
煙頭燃到盡頭,烙痛了他的手指,沉默地將煙頭彈出去,眼底結滿了陰郁。他想,他的心,從此往后,都不會被陽光照耀了。
靠在窗臺上,正黯然神傷著,突然,前方的星空被撕裂。轟鳴的戰機向這邊結隊而來,接二連三地投下炸彈,開始了新一輪的攻擊。一瞬間,夜色被點亮。弗里茨臉色一變,轉身拉開廁所,跑了出去。
微微,他的微微!
無論有多絕望,多生氣,多無措,心里頭第一時間的想到的還是她。放不開、扔不掉,就像埋在心臟里的毒。他,已徹底的藥入膏盲。
警報再度被拉響,人們剛從恐慌中恢復,又再度陷入恐慌。紛紛從病房、診療室、檢驗室里蜂擁而出,迫不及待地向底下防空洞沖去。
弗里茨撥開人群,逆流而上,向她的病房跑去。推開門,可她卻不在里面,病床上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
快步走進去,他四處查看了下,屋子里只剩下冰冷的空氣。她離去了,從他身邊逃離,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么決絕,也那么絕情,半點念想也不肯留下。難以發泄心頭的怨憤,他抓起矮柜上觸手可及的杯子,狠狠地砸向墻壁。只聽砰的一聲脆響,玻璃杯,連同他的心,一同碎成了顆粒。
警鈴還在不折不饒地響著,炸彈似乎擊中了這棟建筑物,引起一陣天動地搖。在這里找不到人,弗里茨迅速撤離。更多的人從樓上跑下,人人都想從這狹窄的過道上通過,亂成了一堆。
對她千絲萬縷的牽掛,捆綁著他的心,讓他怎么也做不到棄之不顧。本來已經擠到了樓梯口,又突然轉身,逆轉方向跑了回去。踢開女廁所的門,他大聲地呼喚著她的名字,一個個小間地找過去。希望奇跡可以降臨,可是沒有,到處都沒有她的影子。
人生真是個怪圈,記得以前弗雷德一列列火車地找簡妮時,他在一邊冷眼旁觀,甚至還嘲笑他的癡情。沒想到,他弗里茨也有今天,當感情來了的時候,再冷、再酷、再絕情的人,也會變得脆弱。
“弗里茨……”
這時,外面傳來一個細弱的聲音,讓他猛地一震,就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絲光芒。他重新打起精神,三兩步轉身跑了出去。走廊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他四下張望,最后在角落里看到了微微。她被人群推擠在角落里,無力地靠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肚子,一臉蒼白地望著他。那瞬間,她眼中閃過的是對他的依賴,而不是憎恨。這樣的神情,這樣的她,再度讓他沸騰了。希望和絕望,心痛和欣喜,一再交錯。
推開人群,他幾步走過去,將她一把拉起來。周圍是涌動的人潮,可他的眼里只有她,兩人四目相對,時間剎那凝固成冰。
倏忽之間,她清楚地望見,凝結在他眼底的霧氣,慢慢地形成水珠。然后,他一眨眼,一滴眼淚從眼眶中滾落。
她的心猛地一顫,下意識地伸手去接。鬼畜的眼淚落在她的手心里,是這樣灼熱,徹底被震撼了。他又說了些什么,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腦中剩下的唯有那顆令人心緒繚亂的淚珠。
這么一個殘忍的人,他的眼淚竟也是這樣純凈。沒有多余的語言,沒有令人沉悶的啜泣,卻足以讓她撼動。這個傷她最深的人,第一次流淚,竟是為了她。她突然相信了他的話,他是真的愛她,無藥可救。
在那一秒的停頓后,弗里茨伸手攬她入懷,全身都在顫抖,那一種對失去的恐懼是這樣深刻。他將臉埋在她的肩膀上,低聲沉聲祈求,“不要再離開我了。”
他的話、他的眼淚,讓她五味俱全,不知道說什么,只能沉默地抱了一下他。
一個小小的反應,足以叫他欣喜若狂。如果時間可以停下,他愿意用任何代價去交換,可偏偏處于最危急的生死關頭,連片刻的溫存都成了奢侈。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絡繹不絕地響起,右邊和這棟大樓相連的建筑被炸得面目全非,而這里也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頂部著了火,煙霧竄到樓下,這里很快就會傾塌。樓梯上只剩下一些重病員,他們相互攙扶著,做著最后的嘗試,企圖從這個地獄的缺口中逃生。
“還能走嗎?”他扶住她的肩膀問。
她點頭。他拉起她的手,緊緊地握住,一路避開砸下的碎石,刻不容緩地向地下防空洞跑去。
敵軍戰斗機不停地在這個城市的上方盤旋,每一次轟炸,大地都會發出驚心動魄的顫抖。人們就像是田園里的老鼠,抱在一起,驚慌失措地瞪著上方,祈禱這場磨難盡快過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的身體本來就虛,而現在更是弱。實在到了身體的極限,她甩了他的手,靠在墻壁上大口地喘息著。寶寶很堅強,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竟然還沒有棄她而去,這是痛苦中唯一的一點寬慰了。
弗里茨看見她低頭望著腹部,浮現在眼底的是母親的慈愛,他的心里滿滿的全是嫉妒。天知道他有多在乎她,可是她的身體、她的心卻都屬于另外一個男人。生怕自己骨子里的那股兇狠殘暴又跑出來放肆,他閉起了眼睛,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得不到她,那至少讓她陪在身邊吧,哪怕僅此一天也是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下集預告:
她叫喚的聲音很細微,但弗雷德還是聽見了,四周環視,然后看見了她。扔下手下,他大步走來。
沒走幾步,她的手臂突然被人緊緊地拽住。弗里茨將微微一把拉回來,從腰間拔出槍,上膛,頂在她的太陽穴上,那動作快得幾乎讓人來不及反應。
直到皮膚上一涼,林微微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滿臉驚恐。
看見弗里茨的舉動,弗雷德的眼神瞬間變了,眼底掀起一陣驚濤怒浪,他向來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可在這一刻也不由地失控了。
……
聽他提到波蘭兩個字,那些曾被扔在角落里的往事再度涌上心頭,讓她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她飛快地截斷他的話,叫道,“住嘴,我不想聽!”
看見她的反應,弗里茨再次微笑,那雙碧綠的眼眸中卻不含半點笑意。他的聲音是這樣冷酷,回蕩在空蕩的地下室,讓人心驚。她不想聽,可偏偏他的話一字字就像條蛇似的鉆入腦中。
“40 年,華沙的某個咖啡館匿藏了一批波蘭愛國分子,黨衛軍特別行動隊聯合當地的蓋世太保一起布局,最后將他們一網打盡。當時你和他在一起,為什么他明知道這個計劃,卻還會讓你誤打誤撞地牽連入獄?為什么會那么巧,你正好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那個地方?微微,難道你就一點也沒有懷疑過這個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