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中的皇城,感覺特別安靜肅穆,因此街道上那一陣急如驟雨的馬蹄聲也顯得特別突兀,馬上的人面色沉重,手緊拉韁繩,不住的向后揮動馬鞭,□的駿馬如風馳電掣般飛速出城,往清河郡的方向而去。
景元帝這兩日膳食進得越來越少,面容更是憔悴,公主心下也不禁更為擔憂,往東宮太子處也走得多了起來。
蓬萊殿中,景元帝半躺在榻上,眼睛半閉,看起來虛弱無力,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林令月喂的湯藥,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林令月望著面前這個已是遲暮之年的不可一世的君王、滅自己滿門的儈子手,同時又是自己心愛之人的父親這樣一個兼有多重身份的人,心里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番滋味,但是,很顯然的,她還沒想好下一步該怎樣,仇恨,是在心里生根發芽了的,也是無法消弭的,可如今,卻有了許多顧忌。
她拿了一方絲巾為他擦拭了嘴角邊的藥漬,正欲端碗退下,景元帝的聲音卻傳入耳中:“你是蘇海的女兒?”
“啪”的一聲,林令月手中的碗掉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她轉臉望向景元帝,卻見他神色平靜,象是剛才沒有說過這句話一樣。
小中子聞聲匆匆走進內殿,一見這種情景,連忙呵斥:“大膽林令月!怎么這么不小心,驚了圣上,還不趕快收拾好退下。”
景元帝皺眉道:“朕沒事,你先退下,這里沒有你的事。”
小中子看看皇上,又看看林令月,又看看地上那破碎了的碗,馬上起了一種自以為是的心知肚明,反倒后悔起了剛才對林令月的呵責,連忙知趣的退下了。
景元帝望著林令月驚愕的臉色,淡淡道:“你不必驚訝,這世上還沒有朕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事,何況,你跟你母親眉眼間還是有幾分相似,她是朕親封的誥命,也曾到宮里領過宴,朕雖老了,記xing卻還是相當不錯,令堂當年也算是少見的美人了。”
林令月一聽到他提起父母,不禁淚盈于眶,她忽然激動起來:“你既已知道,為什么不殺了我?為什么還讓我呆在你身邊?”
景元帝望著帳頂,平靜的道:“朕是何人?難道還會怕把你放在身邊不成?雖然你擁有驚人的美麗,但如果不是因為湛兒,朕也不會去注意你那么多,也不會去管你到底是誰,說說吧,你來宮里的目的。”說著眼睛從帳頂轉移到林令月臉上。
林令月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一絲殺機,但她這時卻無所畏懼了,她大聲道:“我父何罪?!你這昏君竟然因此滅我滿門?!我一家老小又何罪?!對!我進宮的目的,就是為了親手殺了你這昏君,以安我父我母在天之靈!”
景元帝微瞇雙眼,眼底是一片冰冷:“你膽子倒是不小!居然這樣跟朕說話。你當朕不敢殺你嗎?若不是為了湛兒,你此時已不知在哪里了。”
說著話鋒一轉:“這天下的人,生死都是掌握在朕的手中,朕開口之間,可以讓一個地方白骨成堆,血流成河,也可以讓一個地方平平安安,永保無事。朕這一生,死在朕口下的人,何止千萬,其中不乏錯殺誤殺的,不乏無辜之人,如果人人都象你一樣找朕報仇,如果隨隨便便一個人都可以置朕于死地,那豈非太可笑?你可謂是不知天高地厚到了及至了。”
林令月沒聽出他前面兩次提到公主的話里的真正意思,她眼里充滿了憤怒:“你身為一國之君,難道沒絲毫仁心?難道這天下人的生命,在你眼里都似螻蟻一般嗎?”
景元帝面色稍微緩和,又不禁覺得跟她談這些未免可笑,苦笑道:“朕不來跟你談論這些東西,這天下事,說了你也不懂,你還太年輕太單純,把什么都想得太簡單,不然,也不會以身試險想來刺殺朕了,朕在你眼里,就那么好對付嗎?你當初就篤定朕會貪戀你的美色,輕易的被你謀刺?”說著搖了搖頭。
林令月咬牙道:“不管怎么說,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我總得一試,就算丟了xing命,我也不后悔。”
景元帝忽然面色轉寒:“你父親之事,是朕當年盛怒之下所作的決定,當年朕因為皇后之死大為傷心震怒,的確處死了不少無辜的人,后來思之,心里也頗有悔意。雖然你目無君上,但朕非一般帝王,你為父母報仇的心,朕可以諒解,這許多大逆不道之言,朕也可不追究。只是,你勾引我的湛兒,也是因為為父母報仇,特意而為么?”說完已是聲色俱厲。
林令月聞言心里一震,面色瞬即蒼白,呆呆的望著景元帝,一時間卻不能說出一句話了。
景元帝冷酷的聲音卻繼續傳到耳朵里:“當年你想入朕后宮為妃,不想卻被湛兒要去,你找朕報仇沒有機會,后來又知道湛兒是朕最寵愛的女兒,所以你接近她勾引她,想要毀了她,間接的報復朕,好讓朕憤怒傷心是么?你很驚訝么?朕說過,這世上沒有朕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事,何況這事還關系到朕的女兒!”
林令月已是淚流滿面:“我當初接近她,的確是因為知道她是你最寵愛的女兒,我想只要得到她的信任,不愁沒有辦法接近你報仇,可是后來的事……卻不是我能預料的,你既已知道此事,我也無話可說,但是,我沒有絲毫害她的念頭,此事罪不在她,的確是我先勾引她的,你可以殺了我,但請你,不要去怪責于她。”
景元帝直視她眼睛半晌,似要看出她話語真誠與否,末了才冷冷道:“朕不會殺你,朕在湛兒面前,從來不愿做一個冷酷的父親,何況朕也知道,湛兒她對你是有情的,她也知道朕察覺你們的事了,因此最近疏遠你,好息了朕殺你的念頭,甚至朕把你要來蓬萊宮,她也沒有說半個不字,就沖她這份小心翼翼,朕就不能殺你。”
林令月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他,連說也說不清楚了:“你……你是說她……她是為了保護我?”一時間驚喜和酸楚全部涌上心頭。
景元帝看著她,搖了搖頭,眼底帶著一絲殘酷,又象是有一絲憐憫,道:“你最好對她死了心,朕是絕不會允許湛兒跟你繼續這樣下去的,朕已為她選好了出類拔萃的駙馬,而你,朕不會殺你,但過幾日會封你為妃,讓你們永遠沒有機會再在一起。朕老了,也許時日不會很長了,就只有她的事讓朕最放不下心了,也許她心里開始會有點怪朕恨朕,但朕畢竟是最疼她的父皇,她對朕的恨永遠不會超過對父親的愛,時間長了,她更會明白,朕有多愛她,朕所作的都是為她好,而同時,她對你的不正常的感情就變淡了沒有了。你若是真心對她,也該希望她好才是,就不用再糾纏她了。”
林令月泣不成聲:“不……不……你怎能封我為妃!她怎會對我沒有感情?!”
說了這許多話,景元帝似已倦極,他望著林令月梨花帶雨弱不勝衣的模樣,嘆了口氣:“你繼續留在朕身邊,如果想報仇也可以報仇,只要你能辦到,撇開湛兒的事不說,朕對你還是有虧欠的,你父親畢竟是一個忠臣,且并無過錯。朕只是給你嬪妃的名號,你不用擔心,好了,朕累了,你下去把朕的話好好想想吧。”
林令月心里一片悲涼,茫茫然往殿門走去。
晚上,天縱公主照例在蓬萊宮為景元帝親視湯藥,一直呆到景元帝沉沉睡去,才靜悄悄的退下,又對小中子叮囑幾句,才轉身準備回自己寢宮。
經過御花園的假山的時候,公主突然生了警覺,感覺背后有人,她正想開口斥問,還沒回頭,就被一個溫軟嬌弱的身體從背后抱了個結實,公主猝不及防,一下幾乎立足不穩。
她始而驚訝,卻一下子聞到了一絲熟悉的淡淡馨香,就不再說話了,站著任由她抱著,幸而這時天黑,御花園人也不多,并不引人注意,公主正想開口詢問,卻覺得背后衣服上一片濕潤,被風一吹,冰涼一片的感覺,她心里一驚,連忙轉身,后面的人卻緊緊抱著,不肯松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她只好不動了,卻輕輕柔柔的道:“月兒,你怎么了?”
林令月不作聲,卻好像哭泣得更厲害。
公主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一急,使勁掙脫開來,轉身面對她,扶住她的肩膀,臉色發白的道:“你怎么了?是不是父皇對你做了什么?”
林令月搖搖頭,只流淚道:“湛,抱抱我好么?”
天縱公主對她突轉的態度心下奇怪,她望了望四周,兩隊侍衛正向這邊走來,來不及多想,連忙拉了林令月的手,悄悄走到幾株高大的樹后面的yin暗處,然后緊緊的抱住了她。
這個擁抱,漫長而有力,兩人久久不發一語,在夜晚的皇宮中的yin暗角落,感受著這個令人幾乎要窒息的甜蜜的擁抱,忘記了今夕何夕。
夜晚的風徐徐吹來,帶著些涼意,可是兩人的身體和心,卻是火熱的,公主的頭腦,卻被這風吹得稍微清醒了點,她手上用了點勁,推開林令月,望著夜色中那張稍微模糊的美麗異常的面孔,柔聲道:“月兒,你受什么委屈了么?”
林令月哽咽道:“湛,告訴我,在你心里,我是你什么人?”
公主遲疑著不言語,眼里一片歉疚之色。
林令月心下微微失望,又接著道:“如果哪一天,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還會理我嗎?”
聽了這話,公主腦中馬上浮現了那天在御花園中魏王輕撫她手的情景,她心里一陣惱妒交加,當下手離開了林令月的肩膀,后退了幾步,冷聲道:“不會!永遠不會!”
林令月的身體隨著她的離開感到一陣發顫,心里也更加一片冰涼,她想,果然她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她已有了駙馬,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而她也放不下仇恨,如果她知道了她要殺她父皇,知道她進宮的目的,以后都不會再瞧她一眼了。
林令月心里一下子無比絕望,眼淚更是源源不絕的流了下來,她走近公主,仰起臉,用手輕撫公主臉龐,用幾乎哀求的聲音道:“湛,你是喜歡我的,對么?為什么你這陣子要這樣對我?你不知道我的心會痛么?”聲音里說不盡的痛苦和委屈。
公主自遇見她起,從不曾聽過她這樣的語氣,她深知林令月外表纖弱,內心卻是跟自己一樣的驕傲倔強,聽了她這些近乎哀求的話,看著她楚楚動人的神情,心里一下子緊縮起來,眼淚也隨之流下,她伸手把林令月攬進懷里,哭道:“月兒,我是喜歡你的,可是你不明白,我有太多的難處,我們,是不能再在一起了,很多事情,我都已沒辦法改變的了,現在,我只要你好好的就夠了,哪怕,哪怕你投入別人的懷抱,只要他好好對你就行了。”感情的事,她早知已無力挽回,曾一度想借被父皇發現的事,索xing斷了自己和林令月的念頭,對兩人都好。何況最近景元帝病況越來越不樂觀,她還要去忙很多事,更無暇去想兩人間的事了,這時被林令月勾出心里壓抑著的傷痛,再難自控。
林令月凄然道:“如果我成為別人的女人,你以后就會慢慢淡忘我,慢慢的忘記我們之間的很多事,然后,看見我,就象看見一個剛認識的人,是么?湛,你不能,你不能這樣對我,求你,不要哪一天這樣對我,我,真的會死的,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公主緊緊的抱著她,只是搖頭,不停的搖頭,她淚眼模糊,林令月的每一句哀求讓她每一根神經都為之酸痛,想到她以后要成為別人的人,不再屬于自己,心里更痛,卻又有一股憤怒隨著這傷痛在心里爆發出來。
她一把把林令月推到樹干上,讓她背靠著樹,一手扶著她的腰,一手捧住她的臉,嘴唇輕輕的□著她臉上的淚,林令月緊緊摟住她,象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隨著這親吻,公主的眼神變得狂亂熱切起來,眼神深處還帶著不可抑制的痛苦之色。
盡管林令月現在還在她懷里,可是她心里卻瞬間裝滿了滿滿的妒嫉,這令人發狂的妒嫉讓她的吻也變得狂熱,她著了魔一般的親吻著林令月的頭發、額頭和鼻尖,然后緊緊吮住她的嘴唇,兩人在唇舌間一遍又一遍的抵死纏綿,久久不肯放松,好像這樣便能減輕心里的傷痛,兩個痛苦的靈魂,兩顆相愛著的心,象在作最后的垂死的掙扎。
風依舊在輕輕的吹,帶點微微的輕寒,把花木的清香吹往皇宮的每個角落,明月仍在朗朗的照著,影子印在碧清的湖水里,上下輝映,使得夜色分外的清朗美麗,這本是多么美好神奇的夜啊,這樣的夜晚,本是不該有痛苦的,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