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的時候, 李晟文親自到城門口來迎接。她坐在馬車中,女嬰給奶孃抱著,精神並不算太好。長寧宮早早地就清掃乾淨等待她回來。李晟文歡喜地抱著那女嬰, 讓她恍惚想起來當初他似乎也是這麼歡喜地抱著阿翹。
站在長寧宮正殿中看著那孤獨的鳳椅依舊放在那裡, 顏昀看向秦瓏:“你看那鳳椅, 總是孤孤單單的。龍和鳳雖說是一對, 但分開的時候多, 孤獨的時候多,在一起的時候還會鬥。所以龍鳳還不如一對鴛鴦。”
秦瓏勸慰道:“殿下想了太多,還是多休息爲好。”
“他封了那孩子爲雲安公主?”顏昀突然問道。
秦瓏道:“是, 剛剛下了旨意。還下了大赦令。想來陛下是極爲看中殿下與小公主的。”
顏昀冷笑一聲,道:“不必多說。我有些疲憊了, 一會兒晚膳就不用送來了。”說著, 她就進到寢殿中休息。
暮色四合, 天邊是淡淡的紫色。處理完朝中的事情,李晟文來到長寧宮, 還沒進去就聽說了顏昀沒有用晚膳的事情。於是他讓趙京去準備些點心,自己進到偏殿中,看到的是顏昀躺在鳳榻上閉著眼睛熟睡。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鳳榻邊坐下,細細地端詳她,快一年沒見, 她瘦了很多, 臉色也沒有從前好。他擡手撫上她的臉頰, 輕輕嘆了一聲。他想起來從前的事情, 感到後悔。
顏昀醒來的時候就看到李晟文坐在鳳榻邊上, 她看著他,什麼也不說。有時她覺得, 她已經沒有話再與他說了。有些話她也不會再說了。回到皇宮,在她看來,不過是一個輪迴。她還會想,應該回去西涼,那樣她的人生才完整地畫上了一個圓弧。從相遇到相愛再到分離。
“我讓趙京拿了點心來,聽說你晚膳沒有吃,現在吃一些墊肚子吧!”李晟文伸手拿過點心碟子來送到她面前。
顏昀擺擺手,道:“不必了,什麼都不想吃。”
“我爲我們的女兒起了封號爲雲安,你喜歡嗎?”李晟文笑著問。
顏昀輕輕笑了一聲,道:“沒什麼不好。只要你喜歡就行。”
“阿昀,從前的那些事情……”他意欲道歉。
顏昀截斷了他的話:“陛下,從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她語氣太平靜,聽得李晟文心中一驚,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昀?”李晟文試探著喊她。
顏昀看向他,眼中並沒有太多笑容:“陛下有什麼事兒便說吧!”
“沒什麼事。”李晟文把點心碟子放到一邊,“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明天也不必來了。”顏昀看著他,“我和你之間已經沒有必要去做出一份和諧給外人看了。我這次回來也不過是爲了還你一個體面。從前不用再提,而今後也不必再議。”
“我愛你阿昀。”李晟文懇切地看著她,“我希望我和你之間還能有一次機會來挽回。”
“我不愛你了,真是抱歉。”顏昀擡眼看她,語帶諷刺,“真是抱歉,我和你之間已經沒有機會了。”
李晟文只覺呼吸一窒,好半晌都沒有說出話來。他緩緩地起了身,一步步地向外走。走到門口時候他終於還是回了頭去看她,她只是漠然地迎上他的目光。他突然覺得難堪極了,可又難過極了,站在那裡許久都沒有動。
他隱隱覺得,他和顏昀之間已經斷了。於是他只能把感情傾注在他們的女兒身上。喚作雲安的公主成爲了他疼惜的對象,每日下朝之後他一定會去看看她,關切地詢問她的情況。讓他意外的是,顏昀對這孩子沒有太多的關心,甚至冷漠。他私底下想,這孩子或許並不是她想要的吧!越想他就越糾結,心情也更復雜。他想補償顏昀,但不知應從那裡開始補償。這些事情顏昀都看在眼裡,她並沒有太多欣喜,相反只覺得悲涼。閒暇時候她坐在偏殿中看書,偶爾想起被蘇煥抱走的孩子,她慶幸這個孩子遠離了宮廷。
一轉眼一年就過去。又是春天,顏昀扶著秦瓏站在御花園裡面看著百花綻放。“一年年的,過得真快。”她說,“你還記得你剛跟著我進宮那個時候嗎?一轉眼都十年了。我都不知道這十年是怎麼過來的。”
秦瓏道:“殿下保重身體,太醫說您不能在外面呆太久。”
顏昀若有所思看向西邊的天際,並不理會她的話,又道:“這個時候的西涼一定非常漂亮。湛藍的天,新鮮的空氣,決不會像這裡的天這麼混濁,空氣也污穢。我記得我小的時候跟著父親跑馬……”她若有所思,突然又笑了一笑,不再把這話說下去。
秦瓏沉默地跟在她身後,輕嘆了一聲,不知該說什麼好。
晚上太醫來請脈,問起來顏昀的飲食情況,秦瓏說:“殿下最近吃的都不多。上次醫官開的方子殿下吃了以後總是說頭疼,後來醫官換了的方子殿下卻不肯吃了。這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太醫擔憂地看了一眼躺在紗帳中的顏昀,道:“殿下的身子太虛弱了。應多勸殿下吃點東西。上次的方子也要勸殿下用。否則,以殿下現在的情況,恐怕熬不過春天。”
秦瓏道:“我盡力吧!不過也請醫官多想些法子。若殿下不願意用膳,我們做奴婢的也是無能爲力。總不能強迫的。”
“殿下怕是心裡有什麼心願?”太醫試探著問道,“倒不如讓殿下了了這心願,或許就會好些。”
“心願?”秦瓏自失地笑了笑,“做奴婢的哪裡會知道殿下的心願?不過殿下囑咐過,殿下的情況還請醫官不要與聖上說。”
太醫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頭。收拾了東西,秦瓏送太醫到長寧宮門口,看著太醫離開。剛一轉身,卻看到趙京站在另一邊。“趙常侍怎麼有空過來?”秦瓏笑著問。
趙京討好地笑了笑,道:“聖上打發我來看皇后殿下,不知殿下如今……”
“殿下已經休息了,還請趙常侍明兒再來吧!”秦瓏道。
趙京爲難地看著秦瓏,又道:“雲安小殿下病了,聖上想請殿下過去看看小殿下。”
聽著這話,秦瓏遲疑了片刻,道:“我進去問問殿下,還請趙常侍稍等片刻。”
趙京忙點頭道:“我就在這兒侯著。”
進到裡間,顏昀躺在紗帳中卻沒有睡著,秦瓏上前去,柔聲道:“殿下,趙京來了。說雲安殿下病了,想請您過去看看。”
顏昀沉默了許久才淡淡地開了口:“去看看吧!”說著她慢慢地坐起來。秦瓏急忙上去扶著她爲她披上了衣服。顏昀看著秦瓏,疲憊地笑了笑:“蘇煥如今……”她沒有把話說下,只是若有所思看著外面,黑漆漆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秦瓏忙道:“蘇將軍如今戍守西涼,是一方大將了。秋天的時候會回京述職。那個時候殿下就能見到他了。還能……還能見到小殿下……”
“是嗎?”顏昀的目光有些渙散。
“當然了,殿下要養好身子才行,否則怎麼見小殿下呢?”秦瓏勸道,“太醫說的話您也都聽見了,殿下還是保重自己爲好。”
顏昀只是一笑,道:“去看雲安。”
雲安公主如今就養在乾寧宮旁邊的蓮喜殿中。顏昀到蓮喜殿的時候一眼就看到李晟文焦急地在一旁詢問太醫雲安公主的情況。她走上前去行了禮,然後看向躺在嬰兒牀上的孩子,卻遲疑了。
李晟文看著她,道:“雲安有些發燒,你很久沒來看她了。陪陪她好不好?她平常也沒機會見到你。”
顏昀並不說話,只是在一邊坐下,看著牀上的孩子。撫上雲安小小的臉龐,她微微一怔,想起了阿翹。她害怕看到雲安,她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阿翹。
“聽說你最近身子也不好,請太醫看過了沒有?”李晟文關切地問道。
顏昀縮回手來,淡淡笑道:“請太醫看過了。”
李晟文在她身邊坐下了,道:“你很少來看雲安,她不僅僅是我的女兒,也是你的女兒。我希望你也能給她多一些關心。”
顏昀看向他,道:“有陛下您的關愛就夠了。”
“阿昀。”李晟文沉沉一嘆,“你不能這樣。”
“那我應該如何?”顏昀反問,“我連不喜歡一個孩子的資格都沒有嗎?還是你要強迫我去關心一個我不想關心的人?”
李晟文看著她,許久都沒有說話,最後終於是輕嘆了一聲:“阿昀,爲什麼你不肯原諒我。”
顏昀尖銳地笑了一聲,道:“原諒?我無法想像你是以怎樣一種心理來與我說原諒。我可以原諒很多人,但唯獨你,我的陛下,真是抱歉,我實在不知道我有什麼理由原諒你。”說著她起了身,沒有多看雲安一眼,扶著秦瓏就走了。
李晟文看著她的背影,幾步追上去拉住了她的胳膊:“阿昀,你難道不多看她一眼嗎?她是我和你的女兒。當初你對阿翹……”說到這裡,他突然沒有說下去。
顏昀看著他,嘲諷地笑著:“阿翹,你還有臉與我談阿翹?我對她冷淡一些也好,以免以後她有什麼意外,我也不會那麼傷心。”
“不會了。”李晟文認真地說。
顏昀只嗤笑一聲,道:“我不會信你的。”說著她掙開了他,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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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顏昀的身體越來越差。一轉眼就入了冬,京城下了幾場大雪。顏昀瘦了很多,裹在一件白狐裘中懶懶地看著雪花飛舞。太醫來請了脈,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地開方子。
秦瓏端著湯藥來到顏昀身邊,她卻推開藥碗,只看著外面:“蘇煥進宮來了嗎?”
“蘇將軍帶著小公子進宮來了,一會兒就來看您。”秦瓏道。
顏昀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蘇煥果然帶著小公子來了。顏昀從他懷裡接過孩子,手微微顫抖著:“將軍的孩兒長得好生標緻,不知叫什麼名字?”
蘇煥道:“回殿下,臣爲犬子起名爲吟。不知殿下覺得如何?”
“甚好。”顏昀笑起來,“將來必會有大出息。”
蘇煥笑道:“殿下金口玉言,將來犬子一定會能有大出息。”
“天也不早了,你們早些回去吧!”顏昀笑道,又從身上脫下那白狐裘來,命秦瓏送到蘇煥面前,道:“我甚爲喜歡將軍的小公子,這衣服也難得一見,便送給小公子吧!”
蘇煥也不推辭,千恩萬謝地收下,然後帶著蘇吟離開長寧宮。
這一天夜裡,顏昀突發急病,太醫院的太醫聚集在長寧宮卻束手無策。李晟文站在門外看著太醫們圍在鳳榻前,心急如焚,幾次走到門口卻又退回到窗外,只是怔怔看著。
到了後半夜,太醫們無能爲力,跪在李晟文面前連連磕頭,連話都說不完全。李晟文站在那裡看裡面,用力握緊了門框。
只聽秦瓏問:“殿下,陛下現在在外面,要見麼?”
沒有回答的聲音,李晟文的心都揪起來。隱隱看到她臉上的淚痕,他輕嘆了一聲,卻終究是沒有走進去。
安靜了許久之後,突然傳來秦瓏一聲驚呼:“殿下,殿下?”
李晟文一驚,一下子就衝了進去,只見顏昀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
侍女們烏泱泱跪了一屋子,他站在那裡,看著鳳榻上的顏昀,終究是沒有走過去,而是轉了身,緩緩地走了出去。
大雪,紛紛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