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那不斷顫動的箭羽,慕清妍“噗”的一聲吹落了掌心那片狐貍毛,輕輕說道:“秦真有心疾。”
“嗯?”段隨雲一挑眉。
慕清妍淡淡說道:“他的心疾應當並不嚴重,但是經過方纔的大戰,只怕情形不容樂觀?!?
段隨雲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但很快展顏一笑:“那又與我們何干?還是趕路要緊?!?
“當然與我們不相干,”慕清妍擡頭望著前面的山路,“我只是很不想再看到他。”
段隨雲看了芹兒一眼,芹兒立刻好奇地問道:“大小姐,我們與這位晉王也不過見過屈指可數的幾面,您怎麼對他如此厭惡呢?”
“並不一定見得多才會生出喜惡,我只是本能的覺得這個人面目可憎!”
段隨雲點頭微笑:“他突發舊疾,想來也沒那麼快再來給我們找麻煩了?!?
慕清妍輕輕嘆了口氣:“但願如此吧?!?
芹兒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道:“倒不知道是什麼人這樣厲害,竟然能把西秦最厲害的武威大將軍弄得這樣悽慘!這要傳出去,嘿嘿,只怕晉王在軍中的威風可就要掃地了!”
萊兒皺眉道:“說過多少遍,要你管住自己的嘴,不知道禍從口出麼?萬一被有心人聽了去,不是給壇主和大小姐惹麻煩麼!”
芹兒臉一紅,吐吐舌頭:“是,我再不敢了?!?
“今後不管人前背後,都不要再稱呼我大小姐,叫公子吧?!蹦角邋愿?,上了地龍。
芹兒長出了一口氣,嘀咕道:“我還以爲大……公子厭惡晉王,連帶著也不會再用他送的這匹地龍了呢。”
慕清妍微微一笑:“我是不願與他有半分瓜葛,但是有這地龍,我便不會拖累大家,所以,爲何不用?”
段隨雲露出了悟的一笑,招呼衆人上路。
又走了七八日,漸漸地連地面厚厚的落葉都看不見了,腳下是終年不化的積雪,和半掩在雪地中的常綠灌木叢,一條崎嶇山道因爲走的人多,滑溜無比,段隨雲早已吩咐衆人在鞋外又穿了一雙草鞋,儘管如此行走速度還是緩了下來。
慕清妍坐在地龍上,本來不需要草鞋,但段隨雲還是執拗地親手給她穿了一雙。她也並不如何推拒。
走了兩五六日,慕清妍便建議:“師兄,我們還是晚上趕路的好?!?
段隨雲不解。
她微笑道:“這兩日我總覺得眼睛痠痛,視物不便,開始也想不到原因,但到了晚上這情況便有所緩解,這才記起以前看過的一本遊記裡提到過,雪峰上沒有植被,人的眼睛長時間在這純色的冰雪世界中,非常疲累,很容易患上雪盲癥,若長時間緩解不了雙眼的疲勞,很可能眼睛便瞎了。你看我們已經距離雪峰很近了,能到此處的人越來越少,雪地裡幾乎看不到其他的顏色,我怕長此以往……”
她沒有說完,段隨雲卻已經點了點頭:“這也是我這兩日所擔憂的。但是夜裡趕路也不妥當,與山下不同,雪峰上幾乎每隔三兩日便會落雪,之前的道路被掩埋,不容易尋覓,更何況還有隱藏在雪下的危險之處,我來之前已經仔細查過,有很多江湖人就曾葬身深不見底的雪洞,其實未必是失足墜落致死,很有可能是凍餓而死……”
慕清妍皺眉:“這該如何是好?”已經走到這裡,若是放棄,非但是放棄自己性命,更是辜負了這許多人一路相扶相攜相護的情誼。
“讓我想一想……”段隨雲斂眉沉思,如玉溫潤的眉目更加沉斂,更增添了幾分成熟與幹練,忽然他一拍手。
“設置路標!”
異口同聲的,段隨雲與慕清妍含笑的臉相對,彼此一笑,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默契。
段隨雲笑意加深,慕清妍卻輕輕偏開了頭,道:“只是這路標卻不好找?!?
段隨雲笑意不減,眼眸中卻朦朦朧朧有一層失落,道:“其實也不難,我們行囊中帶的有糧食,其中有一罐烏梅……”
慕清妍眼睛一亮,隨即又微微蹙眉:“可是一罐烏梅能有多少?”
“……還有枸杞,”段隨雲慢慢接下去,“紅棗、花生……足夠我們支持一兩日,其實我們前面設置路標,走在最後的人便可以再撿起來,如此循環往復,其實用不了多少的?!?
慕清妍笑了笑,點頭道:“是,正是如此。反正就算留在路上,過些天還是會被積雪掩埋?!?
“就這麼定了。”段隨雲最終拍板,並叫人把烏梅等物拿出來給他。
“啊,帶在下一個!”含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在下身邊帶著一些彩色石頭,想必比烏梅枸杞紅棗這些輕飄飄的東西更加合用吧?”
慕清妍秀眉皺起,已經聽出來這人便是秦真,看來他的心疾已經不妨事了,大概這是上山尋仇來了。可是爲什麼非要跟著自己這些人呢?
“恐怕不同路,倒要辜負王爺一番美意了?!辈坏人_口,段隨雲已經在婉言拒絕。
“其實賢昆仲不必如此警覺,在下沒有惡意的。只是以一個普通江湖人的身份,到雪峰上看看是否真的有傳聞中的仙靈草,”秦真笑容不改,還頗增添了幾分真誠,“在下本身也有痼疾,所以也想順便得點仙靈草,便是不能因此痊癒,拿去做人情,也算不虛此行了?!?
慕清妍面色不豫,卻最終輕聲向段隨雲道:“師兄,隨他去吧,與其暗中防備倒不如放在眼前……”
段隨雲點了點頭,向著秦真一拱手:“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秦真笑著點頭示意,一揮手,身後隨從便送上一隻尺餘見方的木盒,盒中裝滿了五彩鵝卵石。
“這倒不必了,”段隨雲謙遜道,“小可這些人用烏梅便可。”
秦真手中拈了一枚紅色石頭,在手指間細細把玩,忽然斜刺裡擲出,石頭在半空劃出一道紅光,映著潔白一色的冰雪煞是好看,下一刻便聽到一聲悶哼,一個黑衣人從雪堆裡跌了出去。
慕清妍順著聲音看去,只覺得那人身形眉目依稀有些熟悉,但一時半刻也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便調轉了眼光,悄悄一拉段隨雲。
段隨雲會意,便向秦真客氣的道:“秦兄,看來您還有些事要處理,小可們不便攪擾,先行一步了。”
也不待秦真客氣,便帶著護衛們繼續上路,一面走一面彈出烏梅,純白一色的雪地裡,粒粒烏梅落上去便如同一顆顆誘人的黑色寶石,有了它們緩解冰雪的視覺衝擊,衆人的眼睛都感覺舒服了很多,加上段隨雲還叮囑衆人分成兩隊,兩人攜手,如無特殊情況,一人睜著眼另一人便閉著眼,輪替著休息。
慕清妍心中暗贊,但又有些擔憂:“師兄,那你怎麼辦?”這些人當中段隨風武功最高,擲出去的烏梅不但可以作爲指示方向的路標,而且可以探明前方是否可以落足的實地。
段隨雲淡淡一笑:“我自然也是需要休息的,”他一招手,先前隊伍當中一直負責煮飯的廚子小林彎著腰走了過來,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段隨雲指著他道,“他雖然武功不高,但膂力極強,我和他一組,我休息時便由他來探路。現在——你閉上眼睛,且歇一歇?!?
慕清妍依言閉上眼睛,先前還不覺得,此時才涌上酸澀的感覺,兩眼幾乎流出淚來。但她的脣角還是微微翹起的,因爲段隨雲的這般體貼,因爲他處事這般細心,也因爲暫時甩掉了秦真。
段隨雲溫暖的目光一遍遍仔細地在她精緻而典雅的五官上描摹,在酷似師父的眉目間依稀看到了屬於師母的恬淡、雅緻、脫俗的氣韻。這樣的女子,世間能有幾個?若是可以放棄一切,能夠跟這樣一個女子相偕到老,該是一件極幸福的事吧?
他若有若無的一嘆,繼續上路。
“姓秦的,你便是折磨死老子,老子也不會泄露王爺行蹤的!”一個剛強倔強的聲音,嘶吼道,他嗓音嘶啞中氣不足,顯然已經受了重傷。
慕清妍依舊挺著纖細的背脊穩穩坐在地龍背上,沒有一絲異動。她知道,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秦真的故佈疑陣罷了。
段隨雲含笑看了她一眼,稍稍回頭瞟了瞟似笑非笑望過來的秦真。
秦真上前一步踏在那黑衣人胸口,幾近溫柔的道:“歐競天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你竟如此替他賣命?值得麼?你要想明白,一個人的性命只有一條,死了便再也找不回來了。”
“爲王爺而死,老子高興!”那黑衣人呸的一口帶血的吐沫噴出,秦真一偏頭,血箭一般的唾吐墜落在地,印著雪色晶瑩,分外驚心。
“把他種下去,看看是否會長出一棵參天大樹,然後結出千千萬萬個忠誠的、歐競天下屬。”秦真慢慢吩咐,伸足在黑衣人身上蹭了蹭,蹭掉鞋底一點血跡。
“??!”黑衣人一聲咆哮,“有種的你殺了我!秦真,你個孬種!”
“把他鼻子耳朵舌頭都割下來,沒有窟窿怎麼施肥?”秦真帶著笑意認真吩咐,“倒栽蔥種下去,否則難以發芽,據說——豆子發芽先是向下然後才向上生長的。這人便如同豆芽一般脆弱,想必也是這樣生長的吧?嘖嘖嘖,來年收穫一樹豆芽菜一般的護衛,歐競天,你真有趣哦!”
這番話聽在人耳中,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毒。
那黑衣人的慘叫接連不斷傳來。
段隨雲擔心地看了看慕清妍,慕清妍面容平靜,甚至還帶著淡淡笑意,似乎感受到他目光注視,睫毛翕動,慢慢張開眼睛,微笑道:“師兄,怎麼了?”看清了段隨雲眼中的憂慮,她反而笑得越發明澈,“秦真不過是攻心之術,那人說不定還是他的一枚棋子。我在歐競天身邊這麼久,他身邊都是些什麼人我很清楚。”
段隨雲錯開她的眼光,幽幽說道:“原來如此?!?
慕清妍道:“自然,由此可見,秦真爲人多疑至極。不過,這也不是我們該擔心的事情。師兄,你也歇一歇?!闭f著伸手邀他上地龍。
她難得如此主動,本該令人欣喜,可是看到她眼底的澄澈坦蕩,段隨雲便只剩了悵然若失。當然,他也不可能拒絕這樣的好意。
段隨雲坐在慕清妍身後,雙臂虛虛環抱,雙手握著繮繩,身子便顯得有些僵硬。
慕清妍忽然笑道:“師兄,你這樣是不是會令秦真一眼看穿你我並非兄弟?”
段隨雲一怔,慕清妍已經伸過手來,將他一隻手放在自己腰上,另一隻手放在自己肩頭。
雖然隔著數重衣物,但段隨雲依舊可以感受得到右手手掌下那纖細得不盈一握的腰肢的柔軟細膩,以及左手手掌下那如雲肩窩的雪白美好,喉頭不由自主便是一緊,呼吸也似變快了些,想要拿開手掌,最終卻沒有移動分毫。
這般的溫柔旖旎,於她動機單純,只爲避人耳目,於他則離那遙不可及的夢境又近了一分。
碌碌紅塵、茫茫天地,若時間只停留在這一刻,該多好。
她心裡雖沒有他,卻也沒有別的他;而他心裡只有她,沒有任何雜念。
“我幼時讀詩,常有詩人羨慕生活在瓊樓玉宇間的仙人的,現在想來,瓊樓玉宇一色潔白,固然纖塵不染,但沒有其餘色彩,這一日日看下來,不是單調枯燥的要命?只怕一雙眼睛也要保不住,還是說那些仙人其實都是瞽目之人?”慕清妍忽然笑著說道,她似乎也感受到了身後段隨雲的不對勁,這才意識到方纔只顧著打消秦真疑慮,又想讓段隨雲好好休息一下,竟沒能想到可能造成的尷尬。
段隨雲附和道:“是啊。世人都以爲寶石玉器貴重無比,可是一旦長年累月只與這些啞巴物件爲伍,便會覺得……”他話說了一半,突然止住,掩飾性的笑了笑,“扯遠了。冰泉山上還有很多玄冰洞,我們接下來的路可就更加艱難了。”
慕清妍慢慢思索著他的話,又想到自己貼身帶著的父親的禮物,心中若有所悟。
不過半日,秦真便又追了上來,笑著看了看共乘一騎的段隨雲慕清妍,眼珠轉了幾轉,道:“在下這裡還有一匹地龍,不如也送給賢昆仲吧?”
慕清妍淡淡回絕:“不必了,再往上,便是地龍也乘坐不得了?!?
段隨雲飄身下地,淡淡笑道:“倒多謝秦兄美意了?!?
“客氣客氣!”秦真綻放一個謙和笑容,卻一瞬不瞬盯著慕清妍,“二位果真是兄弟麼?口音倒有些不同?!?
慕清妍也從地龍上下來,由萊兒芹兒服侍著喝了一點薑湯,並不理會。
段隨雲道:“小可自幼便不在家中,口音有變也在情理之中,而舍弟因自幼多病一直寄養在天慶慶都的姨母家中,自然與小可口音便不相同了?!币幻嬲f著一面鬆開了地龍繮繩,其實這幾天有地龍於行路非但沒有裨益,反而成了負累,只是因爲可以讓慕清妍在上面歇息,才一直帶在身邊。
秦真點了點頭,一招手,地龍回到他身邊,他伸手在地龍頭上摸了兩下,一拍它後臀,斥道:“去吧!”地龍便順著來時的路三步一滑地漸漸遠離了衆人視野。
芹兒好奇的道:“這地龍真是奇怪,背上有人走得倒穩,怎的背上空了,卻這般看得人心驚膽戰?”
秦真笑著向她微微頷首:“背上負重自然會小心翼翼?!?
芹兒俊秀的面孔微微一紅,將頭低下。
秦真上前幾步道:“那麼,我們繼續趕路吧?”當下走到隊伍最前面接替廚子小林,一揚手五顆黑紅相間的石頭飛出,在雪地上形成鮮明而美麗的路標。
段隨雲單手扶著慕清妍,輕聲問道:“冷不冷?鞋襪不曾弄溼吧?”
慕清妍搖頭:“還好?!?
走了半日,秦真便退到他們身側伸手要去攙扶慕清妍,口中兀自笑道:“段兄啊,這實在是一項不小的體力活,弟有些受不住了,便由我來照顧令弟,你來探路如何?”
“也好?!倍坞S雲帶著慕清妍的身子輕輕向旁邊一掠,將她送入芹兒萊兒中間,以目示意,手下護衛立刻將秦真與她們隔開,他自己則飄身到了隊伍最前面,接替秦真探路。
非止一日,終於到達冰泉山冰泉峰,此時已經是五月初十,從山下到達峰頂,幾乎走了一個月。
段隨雲一向淡然的臉上有些焦躁,脣角隱約有幾個燎泡。
慕清妍倒還是一派淡然,雖然能否拿到仙靈草還是未知之數,但身邊佩了段隨雲所送的黑魚內丹,雖不至於能立刻去除毒素,但最起碼還沒有更加惡化。
夜間安排宿營的時候,段隨雲將自己與慕清妍緊鄰,其餘護衛四周拱衛,將秦真諸人隔絕在外,秦真也不以爲意,帶著手下侍從也布了進可攻退可守的陣勢。
夜已深沉,慕清妍將自己裹進被中,口中咬緊了疊得厚厚的巾帕,卻仍阻不住喉嚨裡近乎啼血的痛苦低吟,身子縮成一團,貼身衣物以及頭髮都已經被汗水浸透,黏黏糊糊貼在身上臉上,難受極了。
萊兒芹兒守在旁邊,看著被中那單薄嬌柔的身軀痛苦戰慄,都露出不忍的神色,芹兒向外望了望,最終卻只咬了咬脣,仍舊站在旁邊,心不在焉地在火盆上烘烤著慕清妍要替換的衣物,萊兒時不時瞟一眼溫著的茶水,更多時候則是擔憂地望著與苦痛糾纏的慕清妍。
黑魚內丹太過霸道,慕清妍又沒有可以與之中和的內力,因此每日都有兩三個時辰要承受萬蟲噬骨一般的痛楚,這情形自從一個月前佩戴上黑魚內丹,便已開始持續,並且有越演越烈之勢。每夜丑時至卯時,慕清妍便命她們不準外出,守在身畔防止自己抵受不住而自殘,前幾日開始更是叫她們將自己手足用綢帶束起,她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折磨下會不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
此外,決不許她們將此事泄露給段隨雲。
“啊——”口中的布巾脫落,慕清妍口中逸出一聲淒厲慘呼。
萊兒芹兒臉色突變,萊兒急忙上前撿起布巾,已經快要結束了,可是這最後的半刻鐘纔是最難熬的!
慕清妍的神智早已渙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苦重,張開口便重重咬了下去。
一道青影帶著一股冷風旋了進來,玉色光芒一閃,緊跟著“噗”的輕響,血光迸現。
“啊!”萊兒芹兒齊齊低呼一聲,卻見段隨雲神色不變地將自己的手掌塞進了慕清妍口中,那如玉的手掌立刻染上了一層驚心的血色。
段隨雲眉頭都不曾動一分一毫,轉頭責怪地看了她們一眼。
芹兒萊兒低下頭去,心中滿是愧悔,若是今夜大小姐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咬舌,她們便也不用再活著了。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慕清妍咬得也越來越緊,芹兒萊兒幾乎已經能夠聽到牙齒與手骨相觸的聲音。
段隨雲已經點了小臂上的穴道,但鮮血仍舊不斷涌出。他卻毫不在意,只是擔心的望著慕清妍因痛苦而縮成一團的五官,目光中充滿了疼惜。
終於,慕清妍縮緊的五官慢慢鬆弛,一張口,緩緩舒展了身子,陷入了因虛弱而帶來的短暫昏迷。
萊兒急忙上前替段隨雲包紮,段隨雲則伸出左手拿手帕仔細替慕清妍擦去臉上的汗水,待萊兒包好傷口便從她手中接過柔軟的布巾,將慕清妍溼漉漉的頭髮擦乾、理順。
又過了片刻,段隨雲看著慕清妍開始抖動的睫毛,不捨地站了起來,一面往外走,一面低聲囑咐:“好好照顧大小姐!”溫和的語聲中罕見的帶了幾分嚴厲。
萊兒芹兒低聲答應了。心中感慨無限,像今天這樣的事三五不時便會發生一次,每一次都是壇主在間不容髮的一刻伸出援手,然後又在大小姐恢復知覺之前離開。然,情深至此,亦令人心驚。
慕清妍疲倦地緩緩睜開雙眸,眸子裡還有一絲迷濛,嗓音也有些沙啞:“水……”口中有一股腥鹹的味道,可是口舌似乎也沒有破損啊,她疑惑地看了看身上的錦被,還有地面。
錦被已經換過,乾爽舒適,身上貼身的衣物也是乾燥溫暖的。地面乾乾淨淨,看不出來絲毫異樣。
萊兒服侍著她潤了潤喉嚨,問道:“大小姐,你感覺怎麼樣?”
“還好吧?!爆F在連動一動手指都覺得重若千鈞,一句話也不想說,什麼事都不想理,閉上眼睛,不多時便又沉沉入睡。
她此刻沒有戴面具,面容青白交錯,寫滿了疲憊。
次日醒來,她整個人還是有些怔怔的,忍受痛苦的時刻,所有的記憶都是支離破碎的,但睡夢中勉強連綴,似乎想起了什麼。
段隨雲親自送了早飯過來,含笑道:“知道你不耐煩看到秦真,我陪你在這裡用飯?!?
慕清妍的目光落在他包紮的妥妥當當的右手上,眼眶有些發酸發熱,卻是什麼都沒說。
段隨雲看了看她有些蒼白的面色,關切的問:“青弟,昨晚睡得不好麼?是不是預備的被褥不夠厚?還是炭火不足?夜裡雖然冷但還是要時時透風,切莫過了炭氣?!?
“師兄,”慕清妍停下筷子,深深嘆了口氣,“其實你本不必待我這樣好,不值得。”
在一旁服侍的萊兒朝著芹兒擺一擺手,悄悄退了出去。
段隨雲臉上的笑容不減,神色中卻多了幾分凝重:“青弟,世上的事很難說得分明的。接不接受是你的事,但要不要付出卻是別人的事。你只需習慣便好?!?
慕清妍還要再說些什麼,段隨雲卻已經站起身,“趁熱吃,吃完歇息片刻,我們還要上路,我先去安排一下?!?
慕清妍看著他帶著一身落寞匆匆而去,心頭也很不舒服。師兄這樣的人該有個極好的充滿陽光和快樂的女孩子來和他相配,而不是自己這個承受了太多黑暗,太多創傷,什麼都不完整的女子……
他的付出,雖然未必都能看到眼裡,卻時時事事都能感受得到,她早已發覺,這並不是單純的兄妹之情。
不多時萊兒芹兒捧著兩件厚厚的皮毛衣服走進來,道:“公子,大公子說了前面便會進入玄冰洞範圍,您身上的衣服不夠厚?!?
慕清妍也不推拒,她安全無虞便不會拖累大家。順從地在原本的厚厚的衣服之外又加了這一層,整個人毛茸茸的,倒顯得有些滑稽可笑。
萊兒又取出五塊尺餘見方火紅的皮毛,道:“這是大公子特意吩咐要公子護在心口、手足關節處的,是極寒冰川的火狐皮毛,能拒嚴寒,您沒有武功,用這個是最好的?!?
慕清妍出了一會兒神,便任由她將這珍貴的火狐皮毛給自己貼身綁好。
整理好之後,在溫暖的帳篷裡出了一層薄汗,她垂頭看了看自己的樣子,忍不住笑道:“若不知道,只怕還以爲我纔是冰泉峰上的野獸。”
芹兒笑道:“那也是最美麗最可愛的!”
慕清妍走了幾步,皺眉道:“不妥,穿的這樣多,連路都不能走了?!睌E手又解開衣服,只選擇最輕柔保暖的穿了,又走了兩圈,覺得並不影響行動,這才滿意點頭,擦了擦額上的汗,叫她們把簾子打起來,望著一望無際晶瑩明亮的冰川積雪,微微有些失神。
不多時便有人來通知她們,該上山了。
以往都是段隨雲親自來的,這一次他卻派了旁人,可想而知是特意避開慕清妍,好讓她能靜下心來想一想的。
慕清妍微微一嘆。有些事躲是躲不過的。
事實上,她想錯了,段隨雲並不是刻意躲開他,而是被秦真纏住了,一旦擺脫了秦真,他便第一時間來到她身邊,一應事務仍舊是無微不至。
所謂的玄冰洞範圍,並不是說前方只有一個巨大的玄冰洞,而是前方的玄冰洞星羅棋佈,一時不慎便有葬身玄冰洞的危險。
慕清妍越走越是疑惑,據她所知,仙靈草雖然也耐寒但並不是生長在極寒之地的,冰泉峰上果真會有仙靈草麼?還是一開始這便是一個圈套?
她心頭越來越覺得沉甸甸的,腳步也緩了下來。
段隨雲單手託著她的手肘,見她神色間有些疑慮,忙問:“青弟,沒什麼吧?”
慕清妍搖了搖頭,這裡幾乎哈氣成冰,她頭上戴著厚厚的棉帽帽子上垂下來的風毛幾乎擋住了眉毛,臉全部隱藏在高高的毛領後面,只露著一雙眼睛看路,就這樣仍覺得兩頰被山風颳得生疼,鼻毛都已經凍成小小冰柱,隨著呼吸扯動皮膚,既疼又癢,“我只是疑惑,仙靈草不該生活在玄冰之中的吧?”
“哦,原來是這樣,”段隨雲放下心來,他也裹得嚴嚴實實,這種情況下能節約一分體力和內力,都是對大家安危的極大保障,但大半張臉還是露在外面的,鼻頭兩腮通紅,像是一塊上等的瑪瑙,“穿越玄冰洞,冰泉峰上另有天地,只是極少能有人到達這裡罷了。你所讀到的書自然是有學問的人寫的,但文人體弱,能夠接觸到玄冰洞邊緣已經很了不得了,要穿越玄冰洞則絕無可能。而江湖多異人,他們卻無所不至,只是多半都於筆墨上不大通,所以很難留下詳細的文字記載罷了?!?
慕清妍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币黄^,秦真等人仍舊跟在隊伍裡,心道,這些人也算是有大毅力了。
“世上有些人爲了達到目的是不惜一切手段的,”段隨雲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與日後的成就相比,眼下的磨難再大,到了享受輝煌之時也會變得微不足道?!?
慕清妍默然。爲了榮華富貴,爲了權傾天下,再大的苦難也會甘之如飴,秦真如此,歐競天,也如此。心中不知如何竟微微一痛。
段隨雲繼續說道:“如今西秦老皇年事已高,偏偏膝下四個兒子個個人中龍鳳,隨便哪個都足以繼承皇位,所以他一直搖擺不定,若是指了其中一個爲儲君,保不齊他百年之後西秦便會四分五裂。所以他才許諾,若有哪位皇子能立下不世之功,便將皇位傳給誰。秦真是五皇子,他上面有一位精明幹練的三皇子,底下還有最善於處理政務的七皇子、最善謀略的八皇子,所以纔想著要捉住名震天下的歐競天,作爲自己的不世奇功。而且,他篤定,論武力勇毅,其餘三個兄弟都遠遠不及自己,他們是不會打同樣的主意的?!?
慕清妍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歐競天若是這麼容易便能成爲階下囚,也不會有今日名震九州的名聲了。
“你也莫小看了這位晉王,”段隨雲語氣中加了幾分凝重,“他真實爲人並不是在我們面前表現的這樣喜怒無常,又或是喜怒不形於色,一切都是僞裝。他在西秦皇室中素有‘狼王’之稱,其狠毒、殘忍、詭詐,無人能出其右?!?
慕清妍打了個寒戰,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段隨雲將她身上的披風緊了緊,又道:“你放心,他雖和我們結伴,但未必不是因爲忌憚我們,在沒有和歐競天一決高下之前,暫時還是不會浪費精力對我們動手的。”
慕清妍嘆了口氣:“我不是怕他,事實上我此刻才明白一直以來對他的厭惡到底是怎麼回事。原來,很多時候,直覺都是對的?!?
段隨雲笑了笑:“我們現在要做的並不是理會他,還是要及早穿越玄冰洞纔是。玄冰洞都隱藏在冰雪之下,憑肉眼,甚至憑藉內力都難以發覺,所以這一路很可能會比較緩慢,你……你的身子……”他的擔心溢於言表。
慕清妍擡眼望著前方一色雪白,悠然說道:“這景象多麼美麗,可是潛藏在美麗之下的竟又是奪命危機?!?
不知何時秦真又湊了過來,探頭在兩人臉上看了看,微笑道:“賢昆仲在說什麼悄悄話兒?不會是在說區區在下的壞話吧?”
慕清妍垂下眼瞼,並不理會。
段隨雲卻含笑回禮:“秦兄誤會了,我們是在說……”
“啊——”
隊伍側翼忽然傳來一聲淒厲慘叫,卻是一名段隨雲手下護衛失足落入了玄冰洞,他旁邊一名護衛手疾眼快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卻抵不過他巨大的下墜之力,半個身子也栽進洞口,身後一人忙拉住了他的腳踝。如此四五個人相連,纔不至於移動分毫。
段隨雲面色一變,來不及將話說完,告罪一聲,拉著慕清妍來到事發地點。
此時衆人已經拉著那半邊身子落入洞口的護衛慢慢爬了上來,他頭臉上都結了一層薄霜,雙手兀自緊緊拉著底下的同伴不肯放手。
其餘衆人腳步移動想要過去幫忙,段隨雲喝道:“不可!”
話音未落,那人身下看似堅固的冰層“喀喀”一陣碎響,纖細如發的裂紋迅速蔓延,眨眼間已經在他身下結出密密麻麻的網,緊跟著“刷拉”一聲脆響,他整個人連帶那一片冰面直直落了下去。
他身後本來拉住他腳踝的人猝不及防也被帶落,好在衣襟還被後面的人緊緊抓著。但,還沒來得及慶幸,“嗤啦”一聲,衣襟碎裂,他和他手中的同伴發出一聲淒厲慘呼,筆直墜落。別人再想去抓,卻只抓住了一縷冰寒刺骨的冷氣。
那淒厲尖銳的慘叫碰撞在玄冰洞陰冷的洞壁上,不斷迴環往復,噩夢一般在衆人心頭回蕩。
足足過了一刻鐘,這令人慘不忍聞的叫聲和回聲纔算消失。
一衆護衛臉上都露出惻然、悲哀的表情。除了一片衣襟,這三位昔日同袍未曾留下半點遺物。
段隨雲緊緊抿著脣,神色哀傷,重重閉上了眼睛。
慕清妍從護手中伸出一隻手,慢慢放在了他掌心,想給他一點,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安慰。
段隨雲立刻將她的手握緊,低聲道:“青弟,我真是痛苦,但又慶幸。他們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無數次的好兄弟,多少腥風血雨都沒叫他們皺過一下眉頭,今日卻……落得這般屍骨無存的下場。可我又慶幸,慶幸你沒事?!彼f到最後話音轉低,如同午夜囈語般纏綿、婉轉、低徊。
段隨雲的隊伍此刻全部被低沉的悲傷的氣氛所籠罩,人人面色沉痛,呆呆地望著那無情地吞噬了三位同伴的,沒有生命的,玄冰洞。
“壇主,我們該怎麼辦?”一名護衛湊過來在段隨雲耳邊低聲道,“這般下去士氣低落,絕非好事?!?
段隨雲點了點頭,低緩而又無比清晰地道:“衆位兄弟,來之前我已經跟大家說過這裡的危險,大家也都做好了隨時隨地接受任何危險的心理準備,是不是?”
衆人微帶疑惑地擡起頭,又無比堅定地毫不遲疑地、異口同聲回答:“是!”
“對我來說,你們是我的兄弟,是我的手足,哪怕受到半點傷害,我也感同身受,這是共同經歷過生死的人才能理解的感情。張鐸、陳明、許虎三位兄弟,”他眼眶發紅,聲音微微顫抖,“曾經在危難中救過我的性命,我曾發誓,與他們生死與共!可是如今,我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我們的教主還等著我們回去救援,此身固不足惜,可若耽誤了大事,也愧對三位兄弟英靈,更對不起對我們恩重如山的教主!”
“是!”衆人抹掉了幾乎已經化成冰的淚水,齊聲道,“我們不會白白犧牲!”
“是,我們要始終保持高昂的鬥志,飽滿的精神!我相信,我們是最優秀的男兒,世上沒有什麼能夠難到我們,便是這神鬼莫測的玄冰洞,也不能!”段隨雲不似以往溫和淺淡,語氣鏗鏘,豪情萬丈。
秦真抱胸,脣角含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冷冷看著段隨雲動員自己的人,轉頭道:“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要記牢了!這也是我要和你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