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在哪兒?”慕清妍急聲道,一拉軒轅澈衣袖,“我爹給你畫的草圖裡一定標註出來了!”
軒轅澈沉默片刻,沉聲道:“妍姐姐,我不能帶你去。”
慕清妍心中一冷,慢慢道:“是不是那裡堆滿了火藥?”
陶小桃嘆了口氣:“女人麼,這麼聰明做什麼?你若是傻一點,痛苦不就會少一些了?”悄悄擡起手在慕清妍後頸一砍,慕清妍應手而倒,她將她背起,催促軒轅澈:“快走!爆炸一起,你我豈不是要被活埋?姐姐可還沒活夠呢!”
軒轅澈轉身,帶路,二人腳下加緊。
剛奔出沒有半刻鐘,地面傳來轟隆隆一陣悶響,腳下不斷顫動,身邊頭頂,撲簌簌不斷墜落沙石塵土,兩個人卻不敢有片刻停留,使出平生最快的輕功向前飛掠。
慕清妍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平安所在,睜開眼看到的是帳篷灰白色的頂子。周圍圍了很多人,見她醒來,七嘴八舌發出歡呼聲。
她的心卻空空的,感受不到任何歡悅,慢慢坐起身來,抱膝發呆。
陶小桃嘆了口氣,轉身出了帳篷。
軒轅澈摳了摳手指,看著慕清妍臉上一片死灰,卻不哭不言不動,心裡一陣陣發堵,轉身也走了出去。
不多時,原本熱鬧的帳篷中只剩了稀稀落落三兩個人。
其中一人走到慕清妍身邊,拉了個矮凳坐下,柔聲道:“清清,你若是想哭,就哭出來吧。”說著把一直溫熱的手掌擱在了慕清妍肩頭。
慕清妍轉頭,仰首,迎上赫連扶蘇那對明媚的桃花眼,脣角一彎,笑了:“我若哭,他便能活轉麼?”
赫連扶蘇一怔:“可是你這樣,會憋出病來的。”
慕清妍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赫連,你憔悴了很多,匆匆由南蒙過來,你一定很吃了不少苦頭吧?南蒙大勢底定了?你離開沒關係嗎?”
赫連扶蘇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怔怔搖頭:“沒事。”
慕清妍又微微一笑:“我也沒事,你們不用這樣寸步不離的跟著我,真的。”
“你……”赫連扶蘇猶豫著開口,“也不要太傷心了,我聽說伯父伯母近日便會趕過來,他們若……”
“他們遇上了什麼事?不可能這裡除了這等大事,他們還不過來。”慕清妍截口道。
“段隨雲派人纏住了他們,”赫連扶蘇吸了一口氣,神色還是深深擔憂,說話時目不轉睛觀察慕清妍神色,“雖然大部分人曾有不臣之心,但還是有很多伯父的信重舊部,只是他們無疑列外全部都被段隨雲用邪功攝魂大法控制住了,伯父還不願意傷他們性命,所以一直處於被動,你也知道,若是這些人全部死了,天晟教也便徒有虛名了。直到前幾日陶小桃派人趕了去,才解了燃眉之急,不過,也有一些人受了重傷,伯父因爲一直不下殺手頗受掣肘,也負了傷,暫時不能趕路。”
慕清妍點了點頭:“有母親在,父親不會太難過。天晟教就此散了也罷了。赫連,你陪我上一趟天晟宮,如何?”
“啊?”赫連扶蘇嚇了一跳,前一句她還在說她父母和天晟教,轉眼就要他陪同上天晟宮,“這……”
“也沒什麼,”慕清妍神色淡淡的,“你若不陪我去,我便自己去,這件事沒人能阻攔。他是生是死我總要親眼看過才肯信。即便是死了,也該由我給他收屍。”
赫連扶蘇嘴脣蠕動,很想告訴她,這樣大的爆炸,便是鋼鐵打造的人,也會粉身碎骨,何況是重傷之下的血肉之軀,你去了也不過是徒留傷心而已。但是看她堅定的神色,知道是無法阻止的。同時心中還有小小竊喜,她就此對歐競天死心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此間事了,找個藉口,嗯,就說讓她散散心,帶她去南蒙,耳鬢廝磨中,說不定……不是說女子最脆肉的時候也最容易將心交付麼。
“怎樣?”慕清妍催促道。
“好。”赫連扶蘇反覆想了許久終於答應,他們的人已經在搜索雲山全山,儘量蕩清段隨雲餘孽,便是有些漏網之魚,有他在身邊,還怕什麼?
慕清妍立刻從短榻上下來:“我們這就走!”
赫連扶蘇又起了猶豫:“可是……”
慕清妍擡眸淡淡看了他一眼:“赫連,你遇事總是這樣猶豫不決,要做一件事不能左顧右盼思慮太甚,想得太多了反而會束縛手腳。我決定做一件事,”她目光轉向前方,似乎透過帳篷看進了雲山深處,“一往無前,百折不回!”
赫連扶蘇嘆了口氣,也知道自己性子便是如此,說得好聽點是顧慮太多,說得難聽點便是懦弱了。遇事往往舉棋不定,也因此,錯失了很多良機。
“好,我們這就走。”赫連扶蘇終於下定決心,給慕清妍裹了一件自己帶來的千羽裘,說是裘其實不過是一件鶴氅,不過全部用南蒙獨有的千羽鶴的絨毛編成,輕暖透氣,通體純白,遇光則有淡淡金色毫光,只此一件便價值萬金。
慕清妍自己將衣服扎束利落,裹緊千羽裘,當先出了帳篷。
她不曾梳頭,頭髮披散著,被純白的千羽裘一襯,越發烏沉如鴉色。
赫連扶蘇一瞬的恍神,慕清妍的身影已經在帳篷門口一閃而沒,急忙追了出去,手中揮舞著一根髮帶。
慕清妍在帳篷門口稍稍駐足,赫連扶蘇已經追了上來,伸手托起她烏長的發便要替她束起,口中說道:“山上多樹木怪石掛到頭髮就不好了。”
慕清妍一閃身,躲開,簡單將頭髮盤起,從他手中接過髮帶束好,點了點頭。這世上只有一個男子可以給她束髮。潤澤,你一日不歸來,我一日不挽發!
赫連扶蘇目光一滯,又一痛。伸手去牽慕清妍的手。
慕清妍將手縮在袖子裡,遞過來的只是一截衣袖。
赫連扶蘇苦笑一聲,牽住了她的衣袖,“走吧。”
沒走幾步陶小桃已經奔了來,問道:“你們去哪?這時候這樣亂,怎麼能瞎跑?乖徒弟,你……咦?”她眼光落在慕清妍古怪的髮型上,“這是什麼新潮頭型?”
“我們要去找潤澤,你去不去?”慕清妍開門見山。
“啊?”陶小桃一愣,無奈的嘆口氣,“凌雲智他們已經過去了,我覺得,你還是……”
她一句話沒說完,慕清妍已經從她身邊走了過去,淡淡拋過來一句話:“我只是告訴你一聲。”
陶小桃又嘆了口氣,默默跟上去,人家不是怕你受不了那慘烈景象的刺激麼!
沒走多遠,軒轅澈也跟了上來,陶小桃打手勢不要他說話,在他耳邊簡單嘀咕兩句,軒轅澈撅著嘴點點頭,道:“我也跟去吧,萬一有什麼機關埋伏,我也能出點力。”
一邊走一邊有護衛不斷跟上來了,既有赫連扶蘇的人,也有軒轅澈、陶小桃的人。上了雲山,陶小桃拉著慕清妍並肩而行,倒把赫連扶蘇擠到一旁去了,軒轅澈也擠過去在另一邊挨緊慕清妍,赫連扶蘇落後他們一步,只能苦笑。
上到半山腰,一個黑色人影迎了過來。
慕清妍擡頭一看,來的是段隨風,記憶中他平素愛穿淡青色,此刻換了一身黑色勁裝,中和了往日那溫和的氣質,倒多了幾分颯爽之姿。只怕,他這樣該換裝束,改變氣質,是怕引起她對段隨雲的記憶吧?
慕清妍微笑著打招呼:“段公子,你也來了。”
段隨風點了點頭,滿是滄桑的眸子裡惋惜、傷痛、憐惜交錯而過,“王妃,我來接你。”說著將手一引。
慕清妍擡頭一看,前面的道路還有些碎石擋路,影影綽綽有很多人在挪動大石,打掃道路。這一路行來,雖然道路坎坷不平,但是看得出已經被清理過,並不難走,看樣子,清理工作也不過才進展到這裡。
“整個天晟宮爆炸最強烈的地方,在水牢,”段隨風緩緩開口,平素便略帶沙啞的嗓音此刻更見沉澀,“我已經帶人簡單清理過,只是還遠未能達到水牢中心。”
慕清妍略一點頭,並不說話,腳下步子卻加快了幾分。
陶小桃擔憂地看著她,她本不會輕功,在自己的體能鍛鍊法之下,纔有些起步,但也只比尋常人輕快一些而已,此時看她的樣子,行走起來竟不比自己慢,這需要激發多大的潛能?這之後她又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又是多大的傷心激發她發揮出這樣的潛能?
段隨風在前面帶路,並不回頭,卻也是神色憂慮。
赫連扶蘇往前擠了擠,道:“不如,我帶她走吧。”
陶小桃瞥了他一眼,嘴一撇:“你覺得,她會同意麼?”
“我同意,”慕清妍忽然平靜地道,停下步子,回身對著赫連扶蘇道,“我的步子慢。沒道理把時間都浪費在路上,我要早一點見到他!”
赫連扶蘇剛剛亮起的眸子又是一黯。
慕清妍已經轉過身,對段隨風道:“或者,段公子也可以帶我一程。”
段隨風點了點頭,走過來,右手虛虛扶在慕清妍腰後,左手托住她手肘。
赫連扶蘇忙上前站到慕清妍右側,“我也來。”
慕清妍不說話,眼睛只看著前方。
段隨風點了點頭,兩人一人托住一隻手肘,齊齊喝了一聲:“起!”
耳邊風聲一起,慕清妍便騰雲駕霧般出去一大截。
陶小桃一提裙角也飛身跟上,軒轅澈自然也不甘示弱,他們輕功也不錯,只不過內裡不如那兩人綿長,若是由他們帶著慕清妍,還需要半路停下來休息,反而費事。
段隨風和赫連扶蘇同時出手,自然不同凡響,不過一刻鐘後,便已經到了水牢。
水牢已經不見了。
眼前一片廢墟。到處都是焦黑的碎木屑,那大概便是以前這裡生長的樹木了,還有破碎焦黑的磚頭瓦塊。
阿智和阿信正指揮著人一點點刨開土堆。
慕清妍抿緊了脣,臉色白的嚇人,脣色也白的嚇人。
段隨風和赫連扶蘇鬆開手,各自走開一步,赫連扶蘇走開一步,想想不妥,又走了回來。
慕清妍眼中已經看不到任何人,只有眼前仍舊散發著硝煙味兒的廢墟。
歐競天的音容笑貌一遍遍走馬燈似的在腦中閃現。
他說:妍,我不承諾什麼,你且看著,一切留待來日。
他說:愛妃,你往哪裡逃?
他說: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他說:妍兒,我未必能給你永遠祥和平靜的生活,但那必將是我努力的最終方向……
他說:放眼天下,還有誰能算計的了你的夫君我?
眼睛裡澀澀的疼,她卻睜大了眼睛不肯流淚,流淚了,便看不清了!
潤澤,你不可以言而無信,你答應過我會好好回來!
你不會吝嗇到不肯給我見一面的?
你若不回來,我便逃走!你不是不許我逃麼?你不是說我逃不掉麼?你來捉我啊!
靜立片刻,慕清妍忽然轉身,歪歪斜斜就往回走,這一瞬彷彿靈魂都已不在了,腳步虛浮歪歪扭扭,但卻仍舊是堅定的。
衆人都愕然的看著她,好不容易上來了,馬上就知道結果了,她怎麼反而走了?
“赫連,”慕清妍的聲音飄過來,空洞、破碎,“帶我去南蒙。潤澤,我給你三個月時間,你若不來找我,我便嫁了赫連!”
慕清妍的聲音慢慢清晰而堅定,她頭也不回,卻字字如刀:“歐競天,你聽好了,我只給你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我若見不到你,我便嫁了赫連!你知道我的,我一定說到做到!”
她身後的衆人全都懵了,連阿智和阿信也忘了挖掘廢墟,驚愕的張大了嘴。
段隨風垂下眼瞼,脣角一個無奈的嘆息。
陶小桃眼圈一紅,把腳一跺。
軒轅澈抽了抽鼻子,把手捏緊。
赫連扶蘇一愣,又一喜,轉瞬生悲,隨即感覺四面八方不善的目光利箭般攢射過來。想要解釋,卻又無從解釋。眼見慕清妍已經歪歪斜斜走遠,心中放不下,只得掠過去伸手將她扶住。
直到他的手臂拖住了自己手肘,慕清妍才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已消散,無力的倒在了赫連扶蘇懷中,虛弱而又歉意地道:“赫連,借你的肩膀一用。抱歉,拿你做了擋箭牌,由此給你帶來的麻煩……我,盡力補償好了。”
赫連扶蘇只能苦笑:“清清,你我之間當真生分如此?”
慕清妍閉目不答。
不知何時,陶小桃和軒轅澈已經趕了過來,陶小桃一把把慕清妍從赫連扶蘇懷中搶出來丟在自己背上,一言不發往山下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道:“歐競天,你再不滾出來,老婆就被人搶走啦!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住,你配做男人嗎?!別讓姑奶奶看扁你!”
後面衆人又是齊齊一愣,老婆孩子,孩子?
阿仁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個筋斗翻到段隨風跟前,扯著段隨風的袖子又笑又跳:“公子,你聽見沒?她說孩子!難道王妃懷孕了?啊!王爺有後了!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啊?”轉頭又對阿智道,“兄弟,回頭好好問問你家婆娘!”
段隨風緩緩推開他的手,臉上沒有一絲喜色,一邊撫平衣上褶皺,一邊慢慢說道:“我覺得,當務之急還是先把王爺找到要緊。”
阿仁嗷嗚一聲怪叫,又竄了出去,站在高坡之處仰天大吼:“王爺啊!主子啊!拜託你出來吧!你若是不出來,小主子就姓赫連了啊啊啊啊!”
“你們高興得太早了,”段隨風靜靜的道,“我方纔給王妃把過脈,她並無有孕跡象。”
“啊?”
一衆人等幾乎把眼珠子都瞪了出來。
“所以,”段隨風繼續靜靜補充,“要麼是陶姑娘故意刺激王爺,要麼就是,王妃已經小產了。”
“什麼?”一衆人等剛剛把眼珠子撿起來,又掉了一地。
“這這這這……”阿仁跳下來就要去追陶小桃,“我要去問個清楚!這小丫頭,不是什麼話都能往外撂的!”
“站住!”阿智已經扯住了他的袖子,沉下臉來,“小桃不是那種沒有分寸的人,她不會亂說話。”
“嗯?”阿仁轉過臉來,眼神危險,“兄弟,今兒這事兒要是不弄明白了,哥哥我寧可一頭碰死!”
“你不去問她也可以弄明白。”阿智向著段隨風點了點頭,“你和段公子來得晚,這邊的事情沒有我清楚。”
“好兄弟!”阿仁反手抱住了阿智的肩膀,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快說,快說!”
阿智一把將他推開,嫌棄的撣了撣肩頭衣服。
阿仁也不生氣,招手命大家一起過來聽。
阿智這才解釋道:“天晟宮裡有我們的人,只是職位低下,不能接近主要人物,但是我命他們哪怕針頭大小的事情也要記錄下來及時稟報。攻陷天晟宮之前,我接到裡面人冒死送出來的消息,”他從身邊掏出一張紙展開了在衆人眼前一晃,“這是一張藥方,各位也知道,家師是崔先生,我雖然主攻驗看屍體,但也算粗通醫理,這張方子……”
“說啊,你倒是快說啊!”阿仁已經急出了一身汗,不住的催促。
“這張方子是婦人小產後調養所用,”阿智慢慢補充,“而且,天晟宮大破之日,我們還抓獲了一名大夫,據他所說,他是被段隨雲一個多月以前請來給一位夫人調養身體的,那位夫人小產剛剛滿月。根據他所描述的形容,那位夫人正是王妃。”
衆人雖然已經弄清了真相,心情卻更加沉重了,人人臉上都似罩了一層陰雲。
阿仁更是狠狠一拳擊在自己掌心,恨恨罵道:“殺千刀的段隨雲!”
段隨風把阿智拉到一旁仔細詢問,然後蹙眉長嘆:“這麼說,王妃極有可能是那日王爺營救不成,被他反擲回城頭後小產的?”
阿智點了點頭:“屬下估計應該是這樣。”
段隨風沉吟片刻,又問:“你和王爺約定幾時會面?”
阿智猶豫了片刻,伏在他耳邊低語幾句,段隨風的神色更加凝重,半晌才道:“此事……也罷,你帶人守在這裡,我先行回去安排。但望王爺趕得及……”
阿智看著段隨風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眉目間一縷擔憂揮之不去。
陶小桃揹著慕清妍下了雲山,慕清妍便要收拾東西動身去南蒙。
陶小桃一邊阻攔,一邊憂心忡忡衝著軒轅澈打眼色,軒轅澈嘴撅起多高,示意:我也沒辦法!
赫連扶蘇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還有些對歐競天的關心摻雜,遊魂似的在旁邊飄。
慕清妍抿著脣,見沒人給她打點行囊,便自己收拾,動作之麻利,前所未有。
這時,帳簾一挑,段隨風走了進來,道:“王妃,你要走,我不留你,但是你這樣走了,別說王爺不放心,便是我們也不會放心的。不如這樣,讓霜姿雪致陪你一起去南蒙,她們是你身邊的老人兒了,有她們在,大家彼此都安心些。”
慕清妍直起身,慢慢仰起頭,閉著眼,緩緩道:“好,我留她們在身邊九十日,若是九十日後他不出現,那麼,我便讓她們自己回去。”
段隨風嘆了口氣:“可是,倘若……”
“沒有可是,”慕清妍斷然道,“沒有倘若,我信他沒有死!我不是開玩笑,九十日後他若不來找我,我便當真嫁了赫連扶蘇!”
段隨風盯著她的背影,看見她甩頭去打點行裝,甩頭的那一瞬有一點晶瑩的光飛快閃過,心中也沉甸甸起來。歐競天這一次,果真是生死不知,他也覺得,歐競天不可能就這樣死了,但是人畢竟是落在了段隨雲手中,以段隨雲的心性,怎可能不用酷刑,身負重傷的歐競天能有平日本領的幾成?那樣大的爆炸……
陶小桃悄悄走過來,低聲問:“真的叫她這麼走了?”
段隨風點了點頭,嘆息道:“否則能怎樣?慶都風雲變幻,也不安全,何況回去之後觸景傷情,怕是對她更加不好。”
“師父,”慕清妍走過來拉著陶小桃衣袖,“你能走得開嗎?你若能走得開,陪我去南蒙吧,我需要你指點。”
“啊?”陶小桃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有些反應不及。
“我要報仇,”慕清妍忽而一笑,這一刻的她忽然令人想起開花的仙人掌,美麗與鋒芒同在,“爲他,爲我自己,”她聲音轉低,脣角下捺,笑容變成悲傷的弧度,“也爲我們那未及來到人世的孩子。”
陶小桃的心忽然顫了顫,覺得那些悲痛壓下來,像沉重的山,叫人絕望。
“不過,你也不用勉強,”慕清妍見陶小桃沉默,又笑了一笑,“我知道,你事情也很多,這次能趕過來救我,我已經感恩不盡……師父,你遇到你,我覺得很幸運。”
陶小桃把嘴一捂,奔了出去,她寧可看見慕清妍哭,那樣心裡還會好受些。如今這個樣子,看得人……受不了。
軒轅澈默默走過來,紅著眼睛道:“姐姐,我陪你去。”
“不用了,”慕清妍擡手想摸摸他的頭頂,可是軒轅澈這兩年長得很快,她已經夠不到他的發頂,只得將手放下吧,“你的事情也多。不過,我的確需要你的幫忙,你幫我做一些貼身的殺傷性大的武器,要段隨雲沒見過的,你以前送我的那些他都見過,已經有了防備。大型的也要一兩件。可以嗎?”
軒轅澈猛點頭。
慕清妍微笑:“這便足夠了。我沒事,你們真的不用這樣擔心。不管發生什麼事,人,總要活下去的,不是麼?我有丈夫,也有父母,我不會輕易捨棄此身的。”
軒轅澈用力眨眼,把垂在眼睫毛上的淚珠眨掉,也露出一絲輕鬆的表情:“姐姐,我暫時沒什麼事,你若立刻啓程,我便送你一程,路上也好把你需要的東西趕製出來。”
慕清妍不再推拒,點頭答應。
赫連扶蘇出去命人準備車馬。
段隨風也不知什麼時候從帳篷裡出去了。
慕清妍彷彿什麼也不知道,只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中。
不多時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霜姿雪致滿頭是汗地跑進來,可能事先得了叮囑,也不多話,只顧埋著頭替慕清妍收拾行裝,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不過幾件隨身之物罷了,另外她們來時帶了慕清妍的四季衣服,全部是新做的。她們是暗衛出身,素來習慣了沉默,後來在慕清妍身邊做侍女,但慕清妍也是個性子冷清的人,她們便也沒有養成什麼活潑的性子,霜姿話稍微多一些,雪致更加老成。
很快,這裡已經收拾妥當。
霜姿雪致一左一右提著不多的行李,慕清妍只淡淡掃了雲山一眼,便當先上了赫連扶蘇準備好的馬車。
霜姿雪致也要跟上去,慕清妍淡淡道:“你們去後面,我不需要人服侍,只想靜一靜。”霜姿雪致默默一禮,依言退下。
赫連扶蘇也走過來,像囑咐幾句,慕清妍已經落下了簾幕,只得魂一般又飄走了。
赫連扶蘇一走,他所帶來的護衛們自然也不會留下,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開拔,迤邐一里餘長,半路上軒轅澈又帶人加入進來,隊伍愈發長了。
軒轅澈徑自上了慕清妍的馬車,展示給她準備的貼身暗器。
慕清妍認真聽他解釋,然後妥帖帶在身邊。
軒轅澈又道:“桃子不能跟你來,急得不得了,她說手頭的事一旦處理好了,立刻趕過來跟你匯合,還要我叮囑你,那個虛幻不能多用,否則,你會受到反噬的。”
慕清妍默默聽著,也不發表意見。
馬車裡的氣氛很快凝固起來,軒轅澈只覺得這般的沉默就像賴以生存的的空氣一時間都被抽走了,呼吸不暢,胸口憋悶,也便坐不下去,匆匆說道:“我去看看別的東西準備的怎樣了。”便下了馬車,鑽進了自己的馬車裡。
慕清妍取出一個小刀,在車廂壁上畫下筆直的一橫:第一日。
馬車轆轆行駛,因爲赫連扶蘇擔心慕清妍身體虛弱,特意吩咐車伕緩速行駛,所以到了下午的時候,才走出去三十里,回望雲山,遙遙在望。
回望的是別人,慕清妍沒有回望,她除了偶爾下車方便,甚至沒有下馬車。
天漸漸黑了,前面派出去勘察的護衛回來請示赫連扶蘇在哪裡住宿。
“前方有三家客棧適合住宿,一家在鎮外路邊,左右沒有鄰舍,住宿的客人也少,很清靜;一家在鎮子正中,處於鬧市之中,生意極好,空房間很少,但是各種條件都比第一家要好很多;第三家也在鎮上,不過在鎮口,生意也不錯,據說他們家的菜很有特色,老闆娘很會做生意。”
赫連扶蘇沉吟片刻,道:“去第三家。”
“第四家,”慕清妍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在距離赫連扶蘇三步處站定,重複道,“第四家,也就是說,我們需要自己在野外宿營。”
“爲什麼?”赫連扶蘇好脾氣,和顏悅色。
他的護衛隊長則不然,眉毛挑了挑,縱然這些護衛和下人可以將就,可是太子殿下乃是一國儲君,爲了救你已經奔波辛苦不得休息,難道找個客棧將就一下都不行?
慕清妍眉目平靜,說話聲音也很平和:“潤澤給我看過一份卷宗,這一代民風彪悍,但土地貧瘠物產不多,客棧一般都是黑店。天晟宮富甲天下,此地百姓卻多貧寒,所以我印象很深。”
那護衛隊長猶自不服氣:“我們這麼多人,難道還怕了幾個蟊賊不成?”
慕清妍淡淡瞟他一眼:“全鎮老少男女加起來三千餘人,向來同進退共榮辱。”說罷,轉身便走。
赫連扶蘇已經吩咐那護衛隊長:“我們便找一個開闊地宿營,記得,要選進可攻退可守的地點。今晚安排人輪值守夜,每兩個時辰換一次崗。”
護衛隊長皺眉道:“殿下,我們都是百戰之師,難道還不及一個閨閣女子見識高不成?”
赫連扶蘇把臉一沉:“做好你自己的事!”
護衛隊長把頭低下,神情甚是委屈。
赫連扶蘇想了想,安慰道:“萬興,她心裡很苦,你多擔待些。”
萬興行了個禮,退下,自去安排。
慕清妍找到軒轅澈:“你給我準備的大型殺器今晚預備出來一種,佈置在營地四角,我要給那人傳訊。”
她面容平靜,聲音卻冷,雖然話語輕飄飄的,無端端卻讓人感覺到無盡殺氣。
軒轅澈一凜,心中不安:“可是,即便是有人敢於夜襲,只怕也是這附近的……”
慕清妍慢慢擡眼看他,眼神裡一層層冰紋鋪開,冷的令人心顫:“澈兒,我從來不是個好人,有人傷了我的丈夫,殺了我的孩子,我爲什麼不能報復?我們這麼大的聲勢,已經明確告訴別人,不要來惹,倘若還是有人敢於冒犯,你覺得,他們安的是什麼心?鄉野消息傳播最快,我相信過不多久,這訊息便會傳到那人耳中。我就是要他知道,我,慕清妍,要報仇!不擇手段!”說完,轉身走開,在秋末冬初的暮靄中披一身嚴霜。
軒轅澈緩緩垂下頭去,半晌雙手捂住了面孔,肩膀微微聳動。他很懷念那年初遇時的妍姐姐,那時她也身中劇毒命在頃刻,而且會是對女子而言最慘烈的一種死法,可她還時常會笑,雖然嘴上說自己不是好人,卻處處替自己打算周全。而今,她整個人都像是死了,若不是有報仇這個信念撐著,只怕……
良久,軒轅澈擡起頭來,微博的暮色中眼睛晶亮,長長的睫毛眨動,似有金光一閃,他低低的而又堅定地道:“姐姐,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到底!”
風聲一響,一個黑衣人在他身側三尺處站定,微微躬身,恭聲道:“少主,老主人傳訊過來,請您務必儘快趕回去。”
軒轅澈望了望天邊,已經有幾顆星升了起來,一眨一眨的,像暗處潛伏的惡毒的眼睛,他略一點頭,緩緩道:“我知道了。我們明日下午返程。”
營地裡井然有序,但並不是毫無動靜,也許是赫連扶蘇的御下之道與衆不同,他手下的護衛除了當值的,都鬆鬆散散分佈著,各自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一對對篝火映出一張張年輕的面孔。
吃過晚飯,拒絕了赫連扶蘇的陪伴,也不要霜姿雪致服侍,慕清妍獨自一人在帳篷裡盤膝而坐,精神高度集中而又精神放鬆,練習陶小桃教給她的巫族獨有的精神修煉秘法。她已經過了最艱難的第一階段,這個領悟是在歐競天出事、她小產後發生的,難怪當時陶小桃傳授之時面有難色說她不是從小修煉,會付出痛苦的代價。
此時她精神外放,對身周事務的感知細微而清晰。
自己帳篷裡安神香嫋嫋,一點灰燼緩緩滑落。帳篷外一隊護衛走過,其中一個還打了個嗝,之後霜姿雪致走了過來,悄聲商量,兩人分開守夜,霜姿上半夜,雪致下半夜。隔鄰帳篷裡,那個護衛隊長正在跟赫連扶蘇發牢騷,赫連扶蘇一臉耐心不住勸解。再往外,那些帳篷裡,護衛們有的抓緊時間睡了,有的卻還在玩鬧。再往外,除了明崗之外,還有些暗哨潛伏在草叢中、樹頂上。營地四角果真各有一個黑乎乎的大傢伙。
慕清妍緩緩睜開眼,方纔的感知退潮般刷拉拉退去,最終只剩了眼前嫋嫋升騰的煙氣。
這安神香已經對她沒用了,這幾日她幾乎夜夜不能安睡,一閉上眼便是那日城頭看到的歐競天被掛滿倒刺的烏黑的網兜住的情形,還有……她的手緩緩按上小腹,這裡,她都未曾覺察,曾有一個小生命在悄悄生長……
兩行淚緩緩流下。
確切的說,殺死孩子的兇手,不是段隨雲,是她!即便沒有城頭歷險,她曾兩次冒險運用虛幻,極度透支那點微薄的精神力,已經對身體造成了極大傷害,母體受損,胎兒又怎能倖免,滑胎不過是早晚的事。何況,她那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身孕,遇到麻煩說不定還會採取更加激烈的手段應對,那樣一來只會更快的扼殺胎兒。即便勉強保住了,說不定,將來也會是個癡兒……
“王妃,需要用些茶水麼?”外面霜姿悄悄問道。
慕清妍微微揚起頭,閉上眼睛,任淚水自然風乾,然後平靜地道:“不用。你也不用守夜,回去歇息吧。”
霜姿應了一聲,卻不肯走。
慕清妍卻也不理會,抿了抿脣,再次進入空明狀態。意識很快籠罩了包括營地在內的一里方圓。
一簇一簇的黑影很快出現在意識邊緣,時而分散時而聚攏,向著營地摸近。
慕清妍身子晃了晃,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她連續兩次調動全身精力,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不得不結束,睜開了眼睛,昔日幽泉般的眼眸,變得黑而深,再不復以往清澈。眼下濃濃一片暗影,因臉色蒼白而越發幽深。
她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便和衣而臥。因爲極度疲乏,躺下之後沒多久便睡著了。
一刻鐘後,營地四周響起一片驚天動地的慘呼,尤以營地四角爲最。當值的護衛們各司其職,沒有當值的護衛紛紛竄了出去。
萬興也跟了出去。
不多時,有當值護衛小隊長來報:“統領,我們已經發現有人惡意接近,可是還沒來得及動作便已經……”
萬興急於知道發生了什麼,將他一推,大步向前跨去。
戰場已經打掃乾淨,地上一片死屍,沒有死的也都重傷,七扭八歪的倒在地上鬼哭狼嚎,不遠處還有零星幾個小黑點,想必是見勢不好奪路而逃的。
“沒人去追吧?”萬興一面看著地上觸目驚心的場景,一面隨口問道。
“沒有。江湖規矩,窮寇莫追。咱們還是以保護殿下爲要,屬下們知道輕重。”
萬興點了點頭,看見四角有黑乎乎的,丈許高的東西被蒙上黑布緩緩推走,很快拆卸了裝進軒轅家的馬車裡,將下頜一揚,再次發問:“有沒有人看清那是什麼?”
“這……軒轅少主特意叫人來叮囑屬下等,叫屬下們不可接近那東西一丈以內,所以……”跟在萬興身邊的小隊長一臉愧疚,軒轅澈叫人來安放東西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篝火離這裡又遠,他們甚至連這絕世殺器的輪廓都沒看清。
“怪不得你們,”萬興嘆了口氣,轉頭看著慕清妍帳篷的方向,低低地道,“我原先以爲,我們帶上她不過是帶了個累贅,如今看來……”
那個小隊長擔憂地道:“統領,屬下以爲,太子殿下此舉也著實不妥,那人畢竟是天慶楚王的王妃,若是國內知道了此事,只怕對太子殿下的風評不好……”
“嗯?”萬興冷厲的看了他一眼,“誰說那是天慶楚王妃?那是殿下的舊相識!因爲家中遭逢劇變託庇於殿下!記住了沒有?若是這三千護衛有一人妄言此事,你們該知道後果!”
“是!”
萬興一擺手,跟在身邊的三個小隊長紛紛退去,他自己則深深嘆了口氣。太子看似風光,其實也並沒有完全掌握朝局。太子看似邪魅狂狷,不過是因爲天生相貌如此而已,其實太子寬仁,有時做事難免顯得懦弱,守成有餘開拓不足。若非他是童太后一手帶大,又是先皇后唯一嫡子,只怕太子之位早已不保。
這一次帶著楚王妃回國,還不知會遭受御史臺怎樣的彈劾。他雖然已經警告過那些下屬,但也知道,防人之口甚於防川,消息遲早還是會泄露的。
太子殿下很少做什麼事能夠這樣堅持,有時他想做一件事,而這些臣屬極力反對,太子往往便會不再堅持己見。臣屬們固然覺得太子肯納諫,但也時常覺得太沒主見了些。如今見太子這般對一件事執著,卻是對……對人妻!這些做臣屬的,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了。
赫連扶蘇在自己帳篷中卻是含笑的,經過這一件事,那些人應該知道清清不簡單了,清清在自己身邊只能是一大臂助而不會是什麼累贅。
他轉臉,似要透過帳篷看到慕清妍,眼神裡一抹憂色漸漸加深。清清越發憔悴了,這樣下去,怎生是好?
他忽然想起了六年前兩人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