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
段隨雲(yún)帶著慕清妍離開後半刻鐘,擷月樓中火勢沖天而起,先是從慕清妍暫住的東廂,然後蔓延至整個擷月樓,碧波池也被映得一片火紅。
嗶剝聲中,護衛(wèi)們的影子染著火色竄來竄去,焦灼的呼喊聲此起彼伏,還夾雜著女子的尖銳的驚叫和呼救。
“來人啊!救命啊!”
“著火啦!”
“王妃!王妃還在裡面!”
“快!通知段公子!”
……
霜姿雪致白著臉衣衫不整的從自己房中衝出來,也不知怎的,回房喝了點茶便眼皮也撩不開,睡著了便跟死人似的。
怎的擷月樓的暗衛(wèi)們也似比往日動作遲緩?
她們兩個記著王妃還沒有救出來,不管不顧一頭扎進火海,濃煙滾滾中看見兩個小丫頭所在桌子底下驚慌失措的喊救命,一人拎了一個,一壺茶水兜頭澆下去,便在橫樑七零八落砸下,火星亂竄中推出擷月樓。
然後,轉(zhuǎn)身往臥室裡找。
臥室裡火勢更兇猛些,吸吸鼻子還能聞到一股火油的味道。
煙氣迷濛中,霜姿雪致互相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都看到彼此的頭髮在火光中飛揚、蜷曲、化灰,甚至衣衫也都沾上了火星。
互相苦笑,然後嗆咳著,決然往裡衝,救不出王妃,便拿命去抵好了!
身子一頓,後領(lǐng)被人拎住,緊跟著身子騰空,轉(zhuǎn)瞬已經(jīng)出了火場。
身子一落地,她們便又要踉蹌著撲進去。
背後段隨風沉靜而微啞的聲音道:“王妃不在裡面。”
霜姿雪致一喜,急忙在四面的人羣中搜索,一遍又一遍看完,卻始終沒有看到慕清妍的影子,焦急的回頭看段隨風。
段隨風看著擷月樓一點一點在大火中傾塌,眼神也有些冷,輕輕地道:“王妃被劫持了。”
霜姿雪致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被煙火灰塵嗆得暫時失聲的嗓子裡一陣陣絕望地嘶吼。
“火不必救了。”段隨風淡淡吩咐,隨著他的吩咐,爆炸聲迭起,擷月樓徹底毀滅。好在擷月樓內(nèi)有碧波池,外有照月溪,火勢不至於蔓延到楚王府他處。
“召集府中所有人等,”段隨風下了第二道命令,“在演武場待命。”然後大步向演武場走去,那個背影在火光升騰中也似然了一身血火,霜姿雪致茫然擡頭,看著那個雖然遠去卻反而遇見高大的背影,這才記起,這位也是在戰(zhàn)火中走出來的少年將軍。
演武場。
楚王是武將出身,府中自然有一個不小的演武場,可容納千人操演。
此刻,天交五鼓,楚王府所有人都聚集在了演武場,偌大的演武場也因此顯得略有侷促。
段隨風負手站在高臺上,微微頷首,一隊精悍的黑甲武士迅速站到演武場各個角落,每人掌中一把精光閃閃的鋼刀,刀身上有一道淺溝,溝裡顏色深褐,似是多年血色積澱。
他們的目光也沉厚隼利,看過來便令人覺得如芒刺在背。
段隨風手掌輕輕一揮,底下隊伍涇渭分明。楚王向來以軍法治府,按照職司,所有人各歸各處。
段隨風先踱到護衛(wèi)隊前,聲音平靜至淡漠:“各位,你們是王爺和我從戰(zhàn)場上帶回來的,與我們都有同袍之情,雖然只有一百人,但,我信你們抵得過千軍萬馬!歷經(jīng)生死的袍澤之情,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理解的。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不願懷疑你們。所以,我信,楚王府內(nèi)奸,不是你們中的任何一人!”
一語落地,一陣騷動。
當然,沒有人出聲,大家只是互相交換眼神,內(nèi)奸,楚王府除了內(nèi)奸,怎麼可能?
當然,護衛(wèi)隊和暗衛(wèi)隊是沒有這樣的騷動的,他們?nèi)巳苏镜霉P直,神色肅穆而眼神憤怒。在他們的守衛(wèi)下楚王府出了這樣的事,還導致王妃被劫,這口氣,怎麼咽得下?!
段隨風的目光一瞬間籠罩了護衛(wèi)隊所有人,那是深入骨髓的信任。
一百護衛(wèi)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但身子似乎比方纔挺得更直了。
段隨風又走到暗衛(wèi)隊前,先點了點頭:“楚王府暗衛(wèi)三百人,都是我親手一一挑選,並加以訓練的,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知道,你們也清楚。加入這個隊伍之前,你們都知道自己將面對什麼。別人的暗衛(wèi)不能有自己的私事,不能娶妻不能生子,不能奉養(yǎng)雙親,可你們不同,你們知道,這些你們都有,而且比常人的薪俸更勝一籌。可是你們之中若是出了奸細,你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會蕩然無存。給出去的東西,楚王,我,都不會索回。可是,別人呢?”
然後他又對虛空道:“楚王府尚有隱衛(wèi)三百,我信你們,如信自己。你們看著,用我的眼睛。”
話音一落,四周的空氣都似乎凝重了許多。
段隨風重新走上高臺,俯視底下楚王府中的下人,緩緩開口:“楚王府僕婦婢女二百零二人,身家清白,按職司和等級每人每月月銀不等,但最低者每月一兩銀子,這在慶都所有貴族府邸之中,是最高的。男僕二百一十五人,因爲出力比內(nèi)宅女子多,月銀更多一些。從你們進府的那一日,便有人跟你們說過,如果你們給了楚王府足夠的忠誠,那麼出府之時,楚王府除了給你們相應的報酬之外,還有額外有一筆獎賞。
你們,可還記得?”
沉重的空氣下,沒人敢說話,但大部分人都肯定的點了點頭。
“楚王府有事,”段隨風聲音冷肅,鏗鏘聲中彷彿殺意隱隱,“我不希望是你們中的任何一人。我的手不願意沾染同袍的血,不願意沾染弟子的血,更加不想沾染沒有武功的人的血,但是,”他微微一笑,不死往日氣質(zhì)溫和平靜,反而多了幾分肅殺,“我更加容不得背叛!而我,從來把楚王置於我個人之前。”
“現(xiàn)在,我希望這個,甚至是這些內(nèi)奸,自己走出來,我會給你或者你們一個痛快的死法。”
“可以考慮,一炷香的時間。”
“可以猶豫,可以遲疑,可以隱藏,只要你覺得,後果你能夠承擔得起!”
段隨風說完轉(zhuǎn)過身去,擡起頭看著已經(jīng)發(fā)白的天際。
歐競天來信也囑咐過他,要他注意查找府中內(nèi)奸,他也著手去做了,沒想到還是慢了些。
脫離戰(zhàn)場時間久了,手段未免過於溫和了。
一炷香時間過後,段隨風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底下沒有半分紊亂的隊伍,有些失望有些疲憊的笑了笑然後將手一揮。
一羣黑衣人幽靈一般從暗中閃現(xiàn),衝入隊伍之中,不多時砰啪連響,人體落地和撞擊之聲不絕於耳,不多時,各個隊伍和高臺之間的空地上已經(jīng)躺下十三個人,每個人都在被扔出來的瞬間扭斷了腳筋,各自在地上痛苦掙扎。
扔完人之後,那些黑衣人便又奇異的消失了。
段隨風居高臨下看著那些被扔出來的人,他們或者滿面驚恐,或者痛苦呼號,或者大喊冤枉,卻漸漸都在這冷靜而空寂的目光中靜了下來。
人羣中也起了小小騷動,各種驚訝不敢置信的悄聲議論響起。
段隨風一擺手:“我給過你們機會。你們有的是我的同袍,有的經(jīng)過我手把手教導,算是我的弟子,有的則是府中婢僕,我未必叫得上名字,但是,我,楚王,楚王妃,楚王府,不曾虧欠你們分毫!”
護衛(wèi)隊長抿緊了脣,眼中臉上全是失望和痛苦,他萬沒想到,他的兄弟之中也會出現(xiàn)奸細!他大步走上來,在那個護衛(wèi)臉上左右開弓噼噼啪啪打了十幾個耳光,厲聲問:“張有強!你說,你十六歲從軍,第一次上戰(zhàn)場嚇尿了褲子,差一點被敵人砍掉了腦袋,是誰救了你!你十八歲成人,受人挑唆,險些犯下大錯,是誰保了你?你二十歲老孃重病,是誰治好了她還給了你一筆安家費?你二十一歲中了流箭,險些丟命,是誰把你從鬼門關(guān)搶了回來?你戰(zhàn)場受傷,落了殘疾,沒有姑娘願意嫁你,是誰磨破了嘴皮給你找了婆娘,使得你有了後代?你說!你對得起誰?!你說!”
護衛(wèi)隊長一邊打一邊罵,自己卻也忍不住淚水滾滾,他們是戰(zhàn)場上百戰(zhàn)英豪,他們是流血不流淚的真男兒,然而今天……
“劉隊,您別罵了!”張有強掙扎著跪下,臉容痛苦,“我該死!可我也是爲了救我的老婆兒子!他們被人抓了,我若是不做點什麼,他們必死無疑!你也知道,我只有這麼個兒子,這個老婆雖是續(xù)絃,可是比我小了八歲,又溫柔體貼……”
“糊塗!”劉隊又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這個蠢蛋!你娶這個婆娘是怎麼娶的?兄弟們有哪個沒勸過你?你……你該死啊!”他失望的搖著頭退回了自己的隊伍,擦乾了臉上的淚痕,面容一片冷凝。
張有強呆了。他第一個妻子給他生了個兒子,三年後不幸病故,那是個好女人,雖然長得不漂亮,但是裡裡外外都是一把好手。過了兩年,他無意中遇到一個美麗女子……那是個青樓女子,從此他丟了魂,不顧一切反對將她娶了回來……
他垂下頭去,從那以後兒子沒再胖過,老孃也很快死了,鄰里之間的關(guān)係也越來越不好,他聽到的枕邊風越來越多……
他猛然從靴子裡摸出一把匕首,大叫一聲:“我死有餘辜,劉隊,但凡兄弟往日還有一分好,記得把我兒子救出來!”匕首亮光一閃,直刺心臟。
沒有人阻攔。血光迸濺,張有強倒地身亡。
段隨風把漠然的目光轉(zhuǎn)向被丟出來一名暗衛(wèi),暗衛(wèi)羞愧的低頭:“公子,不勞您問,我說。我是……被人捉姦在牀,沒辦法,我爹病重經(jīng)不起折騰,我家家風甚嚴,容不得這等事!也罷,屬下,自行了斷,但求公子等我老父過世之後再公佈我的罪狀!”說著也自行了斷。
段隨風面無表情,看了看剩餘的溼意個內(nèi)奸,他們或者只是個伙伕,或者是花匠,或是馬伕,或是跑腿打雜的小廝,此時此刻都露出畏怯的表情。
段隨風一擺手:“把他們帶下去分頭審問。”
“你們,”段隨風笑了笑,剩餘的人卻都感覺後背涼颼颼的,即便陽光已經(jīng)找到了頭頂,還是覺不到一絲暖意,“不會再見到他們?nèi)魏我粋€!我給過他們機會,他們沒有珍惜。同樣,我也給你們一個機會,若是覺得自己以後不能做到忠心耿耿,那麼,現(xiàn)在請離開楚王府,你將得到一千兩銀子遣散費,若是決定留下,便好好看看他們!”
所有人都垂下頭去,沒有人離開。
段隨風轉(zhuǎn)身離開。
競天,我會籌劃將王妃救回來。
“這裡發(fā)生的事,暫且不要讓王爺知道,”段隨風便走邊說,“霜姿雪致,你們回去裹傷,不要焦心,王妃一定有線索留下來給我們。這件事交給我去辦,你們把王妃的替身找出來,很快便會有人找上府來。”
霜姿雪致雖然不太明白他到底說的是什麼,但還是聽命去辦。
辰時,果真,京兆尹恭恭敬敬遞了帖子進來,說是聽聞楚王府遭了祝融之吻,特來詢問是否有可以幫忙之處。
楚王在演武場騎馬,沒空。楚王妃在廳裡隔著一道紗簾接待了他,只說是丫鬟不小心打瞌睡推到了燭臺,恰好前幾日爲了慶祝王妃病癒,楚王買了一堆煙花,所以才起了爆炸,云云。
京兆尹官位不高,無權(quán)過問楚王府家事,這一次也是趕鴨子上架,打了半個時辰太極,楚王妃累了,回了內(nèi)宅,他沒理由再留下去只得打道回府。
經(jīng)過這一件事,楚王妃受了驚嚇,又被京兆尹煩擾多時,再次病倒,楚王心中煩悶無暇他顧,閉門不出。
——
西北某處。
歐競天倚著馬揹回望慶都方向,微微蹙眉:“阿智,我總覺得心裡有些不安。”
“王爺放心,”阿智仔細想了想道,“我們行蹤隱秘,又剛剛傳訊給段公子,想必此時府中內(nèi)奸已經(jīng)清楚,王妃不會有什麼危險。”
歐競天搖了搖頭:“我總還是不太放心,她畢竟沒有自保能力。”
“王爺,”阿智懇切地道,“爲什麼,您不要這江山?”
歐競天淡淡一笑:“要來何用?做個孤家寡人很安樂麼?況且她也不願過那種金絲雀一般的日子。”
阿智搖頭苦笑:“王爺不過是要成全段公子罷了。”
歐競天呵呵一笑:“你知道,隨風比我更適合做個治世之君。這天下,更需要他那樣的君主。而且,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爲我主,爲我捨棄了太多,我便是成全他一些,也是應該的。”
“抱歉阿智,”歐競天忽然轉(zhuǎn)換了話題,“短時間內(nèi)我還不能放你走。”
阿智俊美的臉微微一紅,“王爺取笑了,阿智短時間內(nèi)也沒有別的想法。”
“陶小桃是個好姑娘,難得你們能互相傾心,大巫國重建也不是一件易事,可我暫時還不能分心,能夠給她的幫助,有限。”
“王爺多慮了,”阿智微笑,帶著些不加掩飾的自豪,“她說過,外力不可不借,也不可完全倚仗,憑藉外力建立起來的政權(quán)更容易垮塌。能夠自己解決的事,她是不會向我們開口的。她說了,讓我安心吃軟飯。”
“什麼是吃軟飯?”
“大概就是男主內(nèi)女主外的意思吧。”
歐競天臉色微微一黑,想到阿智繫上圍裙一臉小媳婦樣,又覺得有些好笑。翻身上馬,揚鞭,豪情萬丈:“走!”
黃沙漫漫,雄鷹矯矯。長天之上,雄鷹的影子威武掠過。
一線綠洲隱隱在望。
歐競天和阿智直奔綠洲,補給了乾糧飲水,把馬留下,換了駱駝,再次上路。沙漠之中,白天如同把人架在火爐上烤,晚上卻又似將人丟在了冰川上。
阿智擡頭看了看天,明月當空,繞著月亮老大一個風圈,皺眉道:“看樣子我們趕不及在天亮之前趕到下一個綠洲,而這天……”
“風暴要來了麼?”歐競天微微瞇眼,眉宇間微見焦灼,“可我們沒時間找地方等著風暴過去啊!”將繮繩一甩,“走!”足尖點地,施展輕功向前掠去。
阿智張了張嘴想要阻止,最終嘆了口氣,踢了踢兩匹駱駝:“逃命去吧!”也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王爺,照這樣子,我們便是趕了去,也未必有力氣解決問題了!”阿智追上歐競天,歐競天全力施爲,他想要一步不落的跟著還真有些吃力。
歐競天抿了抿脣:“不至於。時間……”他心中還是覺得不安,時間太短了!他還要趕回慶都
段隨雲(yún)直到中午時分纔來敲慕清妍的門。
慕清妍並不理會,其實她也沒有睡多久便起來練習陶小桃教給她的瑜伽術(shù)。雖然只練習短短一段時間,但很明顯身體柔韌度比之前上升了一個層次,而且呼吸也更加順暢,經(jīng)過黑魚內(nèi)丹鍛造的五識也更敏銳了些,練習起陶小桃日常給鍛鍊的“體能”也更輕鬆了些。
因此,對瑜伽的練習,她尤爲勤謹。
段隨風此時應該已經(jīng)知道她被段隨雲(yún)捉來並且已經(jīng)積極展開營救了。但是,不論什麼時候,靠人營救不如自救。況且,自己在段隨雲(yún)手中本身便是他要挾段隨風的一個籌碼。現(xiàn)在,只盼著歐競天不要知道此事,他迫不得已離開,一定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若是再因爲自己亂了方寸,說不定便有不能承擔的後果發(fā)生。
敲門聲再次傳來,段隨雲(yún)的聲音隨之響起,略微有些急切:“清妍,醒了沒有?”
“拜託,以後不要叫我的名字,”慕清妍無可奈何從地毯上起來,來回走了走,踏平練功的痕跡,嫌惡的道,“從你嘴裡說出我的名字,我只覺得不舒服。”
段隨雲(yún)抿脣,脣畔線條深刻,卻實實在在是在笑:“好,我竟不知何時你的脣舌也這般鋒利了。”只不過這笑容像是硬生生畫上去的。
慕清妍擦了擦汗,打開櫃子,翻了一套新衣服出來換上,才道:“叫人給我準備溫水,我要洗漱。”
段隨雲(yún)的笑容這回真實了些,聲音柔緩了幾分:“好,你略等片刻。”說著向門邊站立的萊兒芹兒打了個手勢。
萊兒芹兒一動不動在門邊守候了一上午,雙腿都有些痠麻了,但是還是不敢動身,只是輕輕拍掌,不遠處便有小丫鬟行動起來,不多時端著銅盆拎著熱水捧著巾帕、頭油、香精之類走到門邊。
萊兒芹兒這才親自接過來到慕清妍門外:“大……慕姑娘,奴婢來服侍您梳洗了。”
裡面沒有反對。
萊兒伸手在門上輕輕一劃,門栓滑落,門便開了。
慕清妍已經(jīng)坐在妝臺前,一頭漆黑的長髮披散著,幾可委地。
萊兒放下手中的東西,由芹兒兌水調(diào)香精,她則捧著頭油來到慕清妍身後,挽起袖子,熟練地替慕清妍梳頭,一邊微笑道:“慕姑娘,這頭油是奴婢們今年春天按照您教的法子,採了牡丹花,用最好的香油配的,您試試怎麼樣。”
慕清妍伸手一格阻止她取頭油,淡淡的道:“誰說我要用牡丹頭油?”
“是……是我家主子,”如今天晟教內(nèi)亂不斷,萊兒可不敢再稱呼段隨雲(yún)教主,否則說不準自己便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主子說,姑娘以後是要母儀天下的,需要牡丹花來配。”說著伸手從抽屜裡取出一個精緻的首飾盒,打開來,裡面是一套頭面,牡丹花樣式的花冠,牡丹花樣式的花鈿,牡丹花樣式的步搖,牡丹花樣式的耳環(huán),牡丹花樣式的手鐲……赤金配以大氣的紅寶石,光彩熠熠,端莊大方。
萊兒見慕清妍不動神色,又取出一個首飾盒,這裡面是全套的鳳凰造型,九尾鳳凰金步搖,鳳口銜一溜黃玉,那黃玉色澤慢慢加深,到眉心便是鮮紅顏色,呈水滴狀,水滴裡還裹著一隻小小的白色蝴蝶,那蝴蝶雙翼展開,細小而美麗的紋路難描難畫,竟是一顆琥珀。還有鳳簪,鳳凰穿花樣的束髮金環(huán),鳳尾耳環(huán),雙鳳騰飛的手鐲、臂釧。
萊兒看到慕清妍臉容平靜而目光嘲諷,抿了抿脣,手上卻絲毫不亂,端端正正梳了一個牡丹頭,然後伸手去取首飾,手邊便是九尾鳳凰金步搖,她的手卻伸到更遠處去取赤金鑲紅寶石的牡丹花冠。
慕清妍輕輕一笑:“既然梳了牡丹頭,就該配金鳳凰,沒有理由牡丹疊牡丹。”
萊兒手一頓。段隨雲(yún)的確是有囊括天下的雄心,而且也堅信這天下遲早必在指掌中,然而如今他畢竟還只是一介布衣,江湖草莽,以目前形勢來說,還處於四面皆敵的境地,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事萬萬不可明目張膽作出來的。
慕清妍已經(jīng)在她愣神的瞬間伸手取過九尾鳳凰金步搖端端正正簪好,裹著蝴蝶的罕見的深黃近乎鮮紅的琥珀正垂在眉間,襯著她絕麗的眉目,更加美麗不可方物。
慕清妍也並不停手,簪好步搖之後,伸手取過兩根鳳簪,一左一右簪好,使得自己的牡丹頭更加穩(wěn)固些,腦後簪了一朵正紅絹制牡丹花。耳上換了鳳尾耳環(huán),緊跟著玩上臂釧,戴上手鐲,舉起雙手淡淡道:“好了。”
萊兒仍舊保持著目瞪口呆的姿態(tài),此刻才擡手將自己的下巴往上一擡,閉了嘴。
芹兒已經(jīng)絞了熱毛巾過來,看慕清妍頭上已經(jīng)戴的齊齊整整知道是不可能過去洗臉了,便那熱毛巾服侍淨面、擦手。
萊兒緩過一口氣,淨面畢替慕清妍上妝。
本來慕清妍皮膚是極好的,這些日子和歐競天在一起,從內(nèi)到外受到滋養(yǎng),更是從白裡透出細膩的粉,根本不需要脂粉來修飾。
眉毛天生的如遠山橫黛,也不需要可以修飾。
脣色輕紅潤澤,也不需要口脂點染。
只有眼下因爲沒有休息好,微微露出些青色,但也並不嚴重。
因此萊兒伸手摸摸粉盒,碰碰胭脂匣子,拿拿眉筆,又都一一放下,真不知該如何下手。
“撲粉,”慕清妍已經(jīng)開始催促,微微挑眉,“不覺得我的臉色有些暗嗎?這粉一定是按照我的法子做出來的茉莉粉吧?不錯,挺白的。”
萊兒下意識按照她的吩咐去做,在她臉上細細鋪了一層粉。
慕清妍的眉卻越皺越緊,將她一推:“我自己來。你把鏡子挪近些來。左右看不清楚,你和芹兒每人再捧一面鏡子,我需要各個方位都沒有死角。若是再多一個人,背後再來一面大鏡子就更好了,如今,只好湊合了。”
話音一落,門外立刻走進兩個丫鬟,兩人擡了一面一人來高的鏡子。
原來段隨雲(yún)一直在外面的客廳等候,聽見慕清妍願意爲他妝扮,雖然事出意外,內(nèi)心還是藏了一分驚喜,聽見她聲音裡的遺憾不足,自然立刻吩咐人照辦。
慕清妍脣角輕輕一揚,一個弧度淺淺卻遊離在心思之外的微笑。對鏡仔細將粉撲勻,然後細細渲染了一層胭脂,要了一把銀剪子,將眉形剪短,提起眉筆重重描摹成爲飛揚的兩撇。然後用口脂將雙脣染的更加豐潤了些。
對鏡照了照,猶覺不足,回想起來,陶小桃曾經(jīng)跟她說過,睫毛可以加密弄卷,想了想似乎做不到,但是那個“眼影”大概還是可以的吧?
“拿顏料來。”
萊兒芹兒已經(jīng)完全呆了,慕清妍的舉動已經(jīng)完全出離了她們的想象。
“嗯?”極輕微的一聲,卻又帶著無盡的威嚴。
萊兒忙躬了躬身,迅速取來各色顏料。
慕清妍沉吟片刻,在調(diào)色盤中調(diào)出各色紫,由淺到深在上眼皮上一遍遍描畫,終於停筆,滿意地點了點頭。平伸雙手,命人淨手。
芹兒趕緊又絞了熱帕子過來,給她擦乾淨雙手。
芹兒萊兒本以爲已經(jīng)好了,誰知她看了看自己素淨的雙手,不悅:“蔻丹呢?”
芹兒又放下鏡子取來蔻丹,順便要收走顏料和毛筆。
慕清妍卻一擡手:“等等。”
選了半晌,在左手上塗了深紅蔻丹,卻又在邊緣染了一層淡金色,端詳端詳又在食指和小指上畫了兩個粉色的小蝴蝶。然後提筆在手背上繪了一朵牡丹,正黃色,牡丹花王姚黃。
畫完放下筆往後一靠,伸出右手:“除了花,都和左手一樣。”
萊兒芹兒互相看了看,以目光彼此推讓片刻,萊兒上前替她修飾右手。
折騰了足足一個時辰,未時一刻,慕清妍才梳妝完畢,站起身來,輕輕轉(zhuǎn)了個身,皺眉看著鏡中自己那一身不搭調(diào)的衣裙道:“沒有配套的衣服麼?”
萊兒芹兒已經(jīng)被她這一系列的舉動驚得真魂出竅不會自主思考了,見問忙過去翻箱倒櫃一陣搜尋。
外面客廳裡,段隨雲(yún)一直背對著這邊的門靜靜等候,手裡託了一杯茶,此時熱茶早已冷透,他卻已經(jīng)忘了放下,還不自知的不停轉(zhuǎn)動茶杯,微微有些躍動的心裡,在想,見慣了她素面朝天,不想竟有一日,她肯爲我這樣裝扮自己。
萊兒芹兒捧著兩套衣衫站在慕清妍身前,思緒遊離在動作之外,像是兩個會動的木偶。
慕清妍的目光漫不經(jīng)心的在兩套衣衫上看過去,一套是大紅繡牡丹花的宮裝,廣袖飄飄鑲著金邊,質(zhì)地是天慶極東所產(chǎn)的雲(yún)緞,最是輕密柔軟,色澤光亮而柔潤,有一種沉斂的華美,刺繡出自慶都織女坊第一繡女繡娘,針法獨特,栩栩如生,彷彿看得到花心顫動,鳳凰振翅。
另一套是明黃色外袍襯杏黃色抹胸長裙,也是鳳穿牡丹的繡花。
慕清妍的脣角譏諷的揚了揚,擺手:“不好。”紅色的像是嫁衣,今生她只穿一次,明黃的太張揚,略一沉吟,道:“也罷,便是這一件吧。”
萊兒芹兒齊齊上前服侍著她換上那一套黃色衣衫,穿到一半,木清妍忽然想起那個變態(tài)的妖人也曾穿著一身黃色襲擊她和歐競天雖說彼黃與此黃還是有一定距離的,但還是涌起難以抑制的厭惡,登時臉上變色,手一揮將桌上擺著的盛放衣服的托盤打掉,就手一推,萊兒猝不及防之下一個踉蹌,猛然擡頭間一抹來不及掩飾的怒色一閃。
慕清妍斜著眼睛冷冷看她,脣角微微揚起,雙手一扯,明黃色外袍卻十分結(jié)實,她用了兩次力都沒能扯破,當下從頭上拔下一根鳳簪在衣料上一劃,嗤啦一聲,一道尺餘長的口子裂開,她卻咯咯笑出聲:“好聽!”
嗤嗤幾聲,華美端莊的鳳袍就此化爲一地碎布。
她臉上的笑卻越發(fā)明豔,伸手又去撕扯還未來得及完全穿上的杏黃抹胸長裙。
萊兒回過神來,伸手一推,低喝:“你瘋了!”
慕清妍一個踉蹌,卻伸手將先前脫下的外袍在身上一裹,反手一揚,一個清脆的耳光已經(jīng)落在萊兒頰邊,伴隨而至的是她清冷的聲音:“你也配打我?”
“你!”萊兒憤怒的瞪大了眼睛,手掌高高揚起,就要打還回去。
慕清妍站直身子冷冷看著她。
“啪!”更響亮的一聲打在萊兒另一邊臉上,卻是段隨雲(yún)瞬間出現(xiàn)。
“主上!”被打得半邊臉都有些扭曲了的萊兒好容易站穩(wěn)身子,驚詫而又委屈的擡頭看著段隨雲(yún)。
段隨雲(yún)目光沉沉的掃過慕清妍身上凌亂的衣衫,淡淡的道:“你們便是這樣服侍她的,嗯?”最後一個尾音拖長而上揚,帶著令人心顫的怒意。
萊兒身子一抖,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芹兒和另兩個婢女也慌忙跪在萊兒身後。
萊兒不敢去捂自己隱隱有出血傾向的臉頰,卻仍舊不服氣,抗聲道:“主上,奴婢沒錯!”
慕清妍已經(jīng)攏著衣襟悠然坐在一旁,慢吞吞地道:“你這一次敢對我揚起巴掌,那麼,下一次是不是會對我舉起屠刀呢?”
段隨雲(yún)聽見她說話,便把頭轉(zhuǎn)了過來,登時愣住。
方纔他只看了她凌亂的衣衫一眼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臉。
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仔細修飾過的妝容精緻細膩,美麗端莊……飛揚的眉露出以往從不曾有過的張揚與傲氣,眼睛也被眉筆輕微修飾過,眼尾揚起,眼部輪廓深而沉,顯得眼神也分外的冷,層層加深的紫色眼影卻又給這沉黯的眼睛增添了幾分亮與豔。
臉上的粉很厚,像是在臉上戴了一層假臉兒,細膩的胭脂便像是浮在臉上一般,連帶表情都多了幾分朦朧。
脣色更豔,火一般灼人的眼。
忽然便升起了濃濃的怒氣,她爲他妝扮不錯,可卻是爲了躲避他,甚至她不願讓他看到她真實的面孔!
慕清妍,你好!
段隨雲(yún)眉頭微微皺起,煩躁的一擺手:“起來!”重重一跺腳,轉(zhuǎn)身便走,走出兩步又停住,“你暫時不必近身伺候她了。”
段隨雲(yún)走了多時,萊兒才從地上爬起來,芹兒緊跟著站起來,怯怯去拉她的手:“姐姐……”
萊兒飛快打開她的手,冷冷轉(zhuǎn)頭看面無表情的慕清妍,一字一字恨恨的道:“慕姑娘,你贏了!我從小跟在主上身邊,主上這是第一次打我!”
慕清妍思緒有些飄搖,忽然想起當年那位翠袖,似乎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不在意的一笑:“你的身份註定了你必須全盤皆受他所給予的一切,不管是你想要的還是厭憎的。你沒有拒絕和擁有自己想法的權(quán)力。”
萊兒神色一震,眼神更暗了幾分。
她身後,芹兒惶惑而又驚疑不定的把目光盪來盪去。
慕清妍有些疲憊的放軟了身子:“你們都下去,把飯菜送進來,再送些溫水來。”
萊兒直挺挺走出去,頭也沒回。
芹兒帶著兩個婢女躬一躬身,把地上的碎布收拾乾淨,快速出去,不多時果真送了溫水和飲食進來。
慕清妍已經(jīng)卸掉了滿頭滿臉的妝飾,換了一身淡藍色輕軟便袍,洗淨了脂粉和彩繪,這才安安然然吃飯。
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以段隨雲(yún)的性子,必定會給自己幾日安穩(wěn)日子。
果然不出所料,段隨雲(yún)雖然行事乖張,但內(nèi)心還是驕傲的,慕清妍擺出了這樣明顯而尖銳的的態(tài)度,他也生出了幾分怒氣,一連五六日沒有再踏進這座沒有院牆的院落。
慕清妍抓緊時間練習瑜伽,並且以各種藉口外出偵看地形。
這一日,慕清妍練完瑜伽,又在房中做好了準備活動,便到外面圍著院子跑步,這幾日護衛(wèi)和婢女們都見慣了她這樣的舉動,因此沒人阻攔,護衛(wèi)們都隱在自己的崗位上,婢女們拿著巾帕等物遠遠侍應,自經(jīng)歷了萊兒事件之後,沒有哪個婢女再敢對慕清妍哪怕有一個細微眼神的不敬。
一陣細微的風聲響起,雨過天青色衣袂一閃,段隨雲(yún)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慕清妍的前路上,她一個收勢不及,幾乎一頭撞進段隨雲(yún)的懷裡,當下左腳一絆右腳,一跤跌倒,迅速又站起身來。
段隨雲(yún)陰沉著臉看著她,眼睛卻不自覺一亮。
慕清妍穿著一身淡藍色勁裝,腰間束緊越發(fā)顯得纖腰盈盈,體態(tài)嫋娜。滿頭青絲用淡藍色絹帕包束,玉白的臉上因爲運動發(fā)熱透出健康的清潤的紅,紅脣微微張著,鼻端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瑩然有光。
乾淨利落、英姿颯颯。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慕清妍。
慕清妍伸手拍掉腿上的塵土,招手命婢女送過來巾帕擦乾淨臉上脖子裡的汗水,淡淡吩咐:“準備熱水,我要沐浴,”轉(zhuǎn)頭瞥了段隨雲(yún)一眼,“有事等我沐浴後再說。”擡步便走。
段隨雲(yún)還處於愣神狀態(tài),沒想到她穿勁裝會這樣有風情,行走起來不似普通江湖女子那般腳步生風,動作猛而硬,她肢體柔軟,腳步輕盈,連腳下落葉都不曾驚動,若非知道她不會武功,還會誤以爲她身負絕世輕功。她只是自幼便接受高等的淑女教養(yǎng),那種習慣已經(jīng)深入骨髓,還是說,這份輕盈優(yōu)雅本來就是天生的?
她是學富五車的才女,他知道;她喜歡醫(yī)術(shù),他也知道;但他從不知道她那樣纖弱文秀的女子會有穿上勁裝的這一日,難道她在學武?
想到這個可能他原本恍惚的表情變得陰沉起來,因爲她學武一定是爲了歐競天!
他伸指彈了彈衣角,那裡有一片灰塵,是方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