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競天仍舊呆呆站著,仿若未聞。
裴元吉和石俊陳政生三人已經忙不迭跪倒謝恩,裴元吉還悄悄抹了一把汗,果真是心悸猶存,他也沒想到今日皇上這般好說話,不光真的給他拉了兩個墊背的,甚至還指了一位親王來辦理此事,到時候若是出了什麼差錯,第一個擔責任的不是三臣官職最高的他,而是楚王首當其衝了。
石俊和陳政生也有這般想法,雖說照理說這類案子不難破案,但是凡事有例外,能在守衛森嚴的天牢中將罪犯殺死,這幕後主使也殊不簡單,有了楚王做墊背,日子會好過得多,不由得暗暗感激地望了望裴元吉。
歐競天對此無動於衷,他在那裡便如一尊冰封的石像。站得久了,有些不耐煩的看了看殿角的沙漏,微微蹙眉,綺麗的鳳眸向著朝臣們淡淡一掃,剎那間一股無形的殺氣逼至面門,衆朝臣都覺得心口涼了涼,呼吸受阻,冷汗淋漓,有幾個特別膽小的甚至趕緊夾緊了襠。
興慶帝原本微霽的臉色忽又陰沉,甚至比之前還要更沉上三分。他纔是一國之君,但威懾力竟不如一個親王,而且這親王還是他一力打壓的那一個!那些朝臣對歐競天如鼠畏貓,對他卻無這等深入骨髓的畏懼,這叫他如何不怒!
歐競天只淡淡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向著興慶帝又是微微一躬:“父皇,兒臣出來的久了,只怕府中王妃惦念,若無他是,兒臣告退!”
興慶帝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歐競天已經朗聲道:“兒臣謝父皇!”轉身便走。
興慶帝倒怔住了,以往父子不和只是暗中較量,像這般在早朝上不給他面子,於歐競天還是第一次!
徐公公忙適時地提醒:“皇上,楚王殿下擔心王妃有事,一時思慮不全也是有的。”
興慶帝一腔怒火發發泄不出,停了半晌才道:“朕特許楚王歸府。衆卿可還有本要奏?”
羣臣個個都是察言觀色的好手,見金殿上情勢如此詭異,誰還敢不要命的上來捋老虎鬚?一個個都低頭不語。
興慶帝眼神陰冷,狠狠一甩袖子,轉過黃金打造鏤刻九龍騰雲的屏風,回內宮去了。
徐公公這才以其特有的尖銳嗓音道:“皇上有旨,退朝!”
衆臣復又三跪九叩,退出金殿。
歐競天出了八寶金殿揚長而去,直出宮門,卻在宮門口遇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宮女的攔截,那小宮女似是無心之失,一頭撞在歐競天身上,一跤跌倒。
以歐競天的身手自然不會讓她撞實了,看她撞了過來輕輕一拂袖,那宮女便一跤跌了出去,一頭扎進花叢之中,只露了一個大大屁股在花圃外招搖。
歐競天看也沒看她一眼,臉色也無一絲波動,甚至行走的步伐也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筆直向著宮門外行去。
“王爺……”那宮女好容易從花圃裡掙扎出來,蓬鬆的鬢髮上沾了不少草屑、殘花,“奴婢是受人所託,交一樣物事給您……”
歐競天照舊大步而行,衣袂翻飛間,黑色如意錦上的蟠龍彷彿要破雲而出,生生晃了小宮女的眼。
小宮女伸手遮在眉前,微微瞇起了眼,神情也有些怔忡,這便是傳聞中的楚王啊,果真如天神一般哎,連衣服邊兒都有沒沾上,我是怎麼跌出來的?
眼看著歐競天一腳已經踏出了宮門,小宮女這纔想起自己的使命,忙提起宮裙大步追了過去,一邊追一邊喊“王爺請留步!奴婢有重要的事……”
歐競天忽然站住,微微側過半張臉,深而冷的眸光緩緩在小宮女臉上一轉,隨即略一勾脣,衣袖一甩:“來人,解送掖庭!”
小宮女被這一甩之力擲出去一丈餘遠,一頭碰在燈柱上,劇痛之下幾乎暈了過去,掙扎著爬起來時,早已不見了歐競天的身影,映入眼簾的是宮廷侍衛們猙獰的面孔。
“啊!”她尖叫著,雙手撐地後退,不斷求饒,“求求你們放過我!是楚王殿下誤會我了!”
領命侍衛哪裡理會她說些什麼,粗暴地將她摁在地上,小宮女的臉磕在地上,嘴脣也腫了,鼻血長流,慘不堪言。
一幅櫻紅色八寶如意羅裙的裙裾如同一片輕雲漫過磨磚對縫的甬路,女子柔緩而高貴的聲音輕輕道:“這小宮女犯了什麼錯?”
侍衛們一見這女子忙放下小宮女跪伏下去:“叩見淑妃娘娘。”
秦婉峨眉輕顰:“本宮問你們話呢。”一邊擺手命身邊伺候的宮娥將那小宮女扶起來,眼神悲憫,“你叫什麼名字,在那裡當差,這是怎的了?本宮方纔彷彿看見楚王從這裡過去了,你是否衝撞了楚王?”
侍衛們互相看看,恭敬答道:“想必是這丫頭不開眼衝撞了王爺,王爺命小的們將她送到掖庭去。”
秦婉輕輕嘆了口氣:“不值什麼,這小丫頭不過一十二歲,想必也是才進宮不久的,不動規矩也是有的。本宮做主,恕她這一回。你們且退下。”
侍衛們不敢違抗,只得起身退下。
秦婉身邊的宮娥已經替那小宮女拂落了頭上臉上粘著的草木灰土,整理好了宮裙,將她輕輕一推:“這是淑妃娘娘,還不拜見?”
小宮女圓圓的臉蛋兒漲得通紅,雙眼含淚,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女婢拜見淑妃娘娘,多謝淑妃娘娘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秦婉抿脣一笑,“這倒談不上,你被送去掖庭雖然免不了一頓責打,總不至於送命。說罷,你是哪個宮裡伺候的?怎的在這裡攔截楚王?你的膽子倒也不小。”
“嗚嗚嗚……”小宮女這才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奴婢名叫秦婉雲……”
“住口!”秦婉身邊的嬤嬤厲聲喝道,“掌嘴!”
小宮女愣住了,嘴巴張的老大,驚疑不定的望著秦婉,連哭都忘了,真不知道自己纔開口又在哪裡犯了錯,受驚的小獸一般將身子縮成了一團。
秦婉嗔了那嬤嬤一眼,一擺手:“做什麼嚇她?這孩子才幾歲?孩子,你起來,沒什麼的,只不過本宮的閨名叫做秦婉。”
“啊?”秦婉雲小嘴兒一扁,剛剛嚇住的淚水又滾落下來,“奴婢該死!奴婢不知淑妃娘娘……”
秦婉撲哧一笑:“這算什麼?天下之大重名重姓的多了,那裡計較得過來?你起來說話。”說著彎下腰去親自去扶。
秦婉雲畏怯的看著秦婉伸過來的一雙保養良好的纖手,雖然沒有多餘飾物,甚至連護甲都沒有,看上去就覺得清爽舒服,越發覺得自己污穢不堪,躲躲閃閃,自己爬了起來。
秦婉也不甚在意,縮回手直起身,一指不遠處的小花園:“這裡人來人往的,諸多不便,我們去那邊說話。”
一行人逶迤來到小花園,皇宮中並非只有御花園一座花園,點綴在各個宮殿之間的小花園也算景緻之一,只不過比不上御花園名品齊全精緻瑰麗罷了。因爲歐競天走的不是前宮正門,而是側門,偶爾宮妃也會散步經過,所以秦婉出現在這裡並不出奇。
花園中有供人休息的亭子,宮人們先一步進去打掃乾淨,在石凳上鋪了坐褥,又擺上香茶細點,這才請秦婉進去歇息。
秦婉端端正正坐了,和聲問道:“本宮問了你三次了,你總是不答,莫非記不住自己在哪裡當差,迷路了不成?”說著掩脣一笑,又道,“這樣吧,本宮覺得叫你的名字便如叫自己一般,總覺得彆扭,不如給你改個名字可好?”
她雖然詢問這小宮女的來歷,卻並不咄咄逼人,小宮女頓覺受寵若驚,忙不迭點頭。
秦婉想了想道:“便把‘婉’字去掉,叫‘雲兒’可好?”
秦婉雲忙跪下謝恩:“奴婢多謝娘娘賜名!”
秦婉命人將她拉起來,嗔道:“做什麼動不動就下跪?”眉目間微微有些悵然,“若論年紀,你比本宮的兒子還要小好幾歲,本宮一直都想再生個女兒來著,只可惜……”她在小宮女清秀的面容上大量幾眼,忽然一笑,“不如,你給本宮做個乾女兒如何?”
天上掉下個餡餅來,只是太大,把小宮女秦雲兒砸暈了,張著嘴瞪著眼,成了木頭人。
旁邊的宮女忙含笑推她:“這是幾世修來的福分?還不快叩謝娘娘恩典?”
秦雲兒這纔回過神來,又要下跪。
秦婉一擺手:“別這樣跪來跪去的,看得本宮眼暈!”伸手從身後侍立的宮女手中接過一件錦緞披風,拉過秦雲兒,親手給她披上,仔細端詳端詳,笑道:“果然人靠衣裝,換了一身衣服就變成個小美人了!”又對左右宮女嬤嬤道,“本宮時常說,這粉紅色祥雲錦顏色太豔了些,本宮畢竟上了幾歲年紀,未免顯得輕浮,你們看,雲兒穿上顯著多水靈,到底年輕就是好啊!”
“娘娘這般年輕,”秦雲兒受寵若驚,但倒也懂得識時務,忙奉承道,“若是不知道的,恕個罪說,只怕還以爲是奴婢的姐姐呢。”
秦婉漫不經心地看著秦雲兒偷偷在披風上愛惜的撫摸著,淡淡一笑,嗔道:“都讓你給本宮做女兒了,怎麼還這樣稱呼?”
秦雲兒一愣,隨即雙頰泛上興奮的紅潮,端端正正下拜:“女兒拜見義母,願義母身體康健,永如今日這般年輕美麗。”
“哎喲,嘴真甜!”秦婉一把將秦雲兒摟入懷中,笑道,“你們還不過來拜見?只不過,這是本宮一時高興,還不曾來得及稟告皇上,雲兒沒有封號,也不曾除了奴籍,你們便……嗯,稱呼一聲小姐也罷了!”
嬤嬤宮女們忙走上來一一拜見。
秦雲兒臉色通紅,神情侷促,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她出身農家幾時見過這等陣仗?彷彿眨眼之間自己果真變成人上人了。
秦婉含笑替她解圍:“都起來吧,回去之後每人領悟兩銀子,算是本宮替雲兒賞你們的。”
宮女嬤嬤們齊聲道謝:“謝小姐賞!”
秦婉望望天色,將秦雲兒一推:“天色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是不是本宮讓人送你回去?”臉上露出些不捨和歉意,“因爲本宮沒有回明皇上,也不好便這樣將你帶走,本宮雖然身份尊榮,但規矩還是要守的。只得先委屈你了。等本宮稟明瞭皇上,若能討來一個封號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便將你要到安福宮,做個一等女官,你以爲如何?”
秦雲兒這短短一個時辰內大落大起,一個又一個驚喜從天而降,早已暈頭暈腦,忙不迭點頭:“一切但憑義母做主!奴婢……女兒在鳳儀宮當值,伺候皇后娘娘……”
“好了,不必說了,”秦婉含著溫婉的笑容緩緩站起身來,“你這幾日小心當差,莫要出什麼差錯,等著義母的好消息便是。不過呢,”她的目光在那祥雲錦披風上淡淡一掃,“你也知道皇后娘娘受罰之後性情不免有些乖張,你我之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的好,否則,只怕會給你帶來禍事。”
秦雲兒忙不迭點頭,將披風接下來,仔仔細細疊好,藏在了裙子裡面,看看天色,告辭道:“女兒也該回去了,不然管事姑姑發現了,又是好一頓責打。”
“嗯,去吧,”秦婉聲音慈和,“只需忍耐幾日,你便不需這般受苦了,我的孩子。”
秦雲兒輕輕一躬,轉身便跑。
秦婉脣邊含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不見了,這才吩咐:“回宮。”
秦婉身邊的老嬤嬤林氏湊上來道:“娘娘,在這麼個不起眼的小宮女身上花費這樣大的心思,值得麼?”
秦婉依舊和婉笑著,眼神卻很深:“值不值得,今夜便能知道了。你以爲,一個小小的宮女哪裡來的膽子敢攔楚王?”款款轉身,“從此以後安福宮裡不許再出現祥雲錦,髒。”
此時此刻,歐競天正與慕清妍相對品茶。
“這幾日你總和陶小桃廝混在一起,”隔著氤氳的熱氣,歐競天問道,“到底在幹什麼?”
慕清妍神秘一笑:“你答應過我不過問的,時候到了我自然會說,現在若說了,到時便沒有驚喜了。倒是你,打算什麼時候放那些太醫回去?”
歐競天不在意地挑挑眉:“看心情。”窗外忽然飛進來一張紙條,他接過來看了又遞給慕清妍。
慕清妍掃了一眼,繼續分茶:“原來宮裡還發生了這些事?秦婉沉寂這麼多年,終於沉不住氣了麼?”
“那位,”歐競天向著皇城方向努了努嘴,“自從董太后去世後,雖說行事沒了拘束,但是,呵呵,好日子也到頭了。”
慕清妍側頭:“怎麼說?”
“你以爲當年的事,董太后一點也不知道?”歐競天微微冷笑,“便是不知道,臨死前也知道了。一旦知道了,她還會放過殺害自己愛女的人?哪怕那人也是她的親生子。”
慕清妍便知道這裡定然有歐競天的手筆,也並不覺得此舉過於殘忍,若是他不冷心對待,只怕早死多年,死法之慘烈更會超出想象。
“董太后從來不是個心慈面軟的女人。反正江山已經後繼有人,她的陵寢也不會斷了祭享。那位,也該去給她一個交代了,”歐競天慢慢說道,“本來,我打算靜觀其變的,可是偏偏有人不肯放過我,那麼,便看著吧,到最後究竟是誰沒有好日子過。”
慕清妍輕輕一嘆:“我總是想不明白這些人到底每日都在想些什麼。”
“無非是些陰私詭詐罷了,”歐競天歉意的道,“抱歉,跟著我總是能讓你看到些不太美妙的事情。”
慕清妍淺淺一笑:“世間本就如此,並不因爲我不在你身邊他們便不存在。再說,看透世情不是一件好事麼?最起碼,不會吃虧。那個天授道長查清來歷沒有?我總覺得不太像是我孃的族人。”
“還沒有,他的來歷幾乎沒人知道。”歐競天也微微皺起了眉。
“是人就會有缺點有破綻,不過是發現的遲與早而已,”慕清妍悠然道,“我的性子素來不急,等著唄,看誰先耐不住。”
歐競天隨之頷首微笑:“不錯,我也等得起。”
慕清妍看了看時辰,歉然起身:“對不住,我的上課時辰到了,失陪失陪。”說著起身,有條不紊將茶具一一清洗了收起,歐競天面前的半盞茶還沒喝完,她也不管,在歐競天瞠目注視下折進漱盂裡。
歐競天眼神不善地看著她將茶具收起,換了一身衣服款款出門,連道別的話都沒說,不由得摸了摸下巴,神色有些危險。是不是該給陶小桃找點事做了,這樣霸著人家的妻子,算怎麼回事?雖說兩個人都是女人,可是佔去了丈夫享有妻子的時間就是不對!
“來人,找阿智過來。”
慕清妍腳步輕快,雖說不佩戴黑魚內丹也有些日子了,但是佩戴之時的潛移默化已經將她的體質慢慢改變,身體輕盈四肢柔軟遠超從前。
陶小桃住在距離擷月樓不遠處的蓬萊島,蓬萊島四面環水,是座孤島,本來還有兩條長堤與兩岸相連,但島上撥給陶小桃之後,她便另作了一番改建,將堤壩挖了,要想上島必須取得主人應允乘船才能過去。
蓬萊島原本也不是這個名字,這片人工湖是楚王府最大的,慕清妍給起了個名字喚作瀅心,島名伴月,陶小桃嫌太風雅了,大筆一揮給改了,湖叫做東海,島叫做蓬萊,她自稱神仙。
島上原本是一座清雅院落,寬寬大大的,種著一些長青的樹木和一些耐寒的花草。陶小桃來了之後,將原本矮矮的風致獨具的院牆改建成直上直下沒有半點花哨裝飾的高牆,牆頭上除了長長的、磨出鋒刃的鐵釘,還有些圓筒,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陶小桃也不要楚王府中下人服侍,自己帶了兩個侍女,平素便關在這深深院中,連阿智見她一面也需要預約。
慕清妍帶著霜姿雪致來到東海湖邊,見陶小桃的侍女桃葉已經成了一條小船等在岸邊,便吩咐霜姿雪致回去,兩個時辰後再來接她。
霜姿雪致相視苦笑,她們每日陪著王妃到這裡,卻一直都在湖邊止步,連擺渡船都沒上過。若非王爺有命叫她們必須寸步不離守護王妃,只怕她們連到湖邊的權利都沒有吧?
慕清妍卻不管她們怎麼想,上了小船,坐在船頭,桃葉掌中竹篙在岸上一點,小船便射出去一丈餘遠。只撐了七八下,小船停靠在島邊,桃葉泊好船,扶著慕清妍下船,慕清妍回首,霜姿雪致仍在對岸看著,但也只剩了手指長短的兩道影子,微微一笑,隨著桃葉從側門進去。
陶小桃正在屋子裡喝茶,看她來了,微微一點頭:“快換衣服!”
“是,老師!”慕清妍答應一聲,去裡間換了一套練功服,這套衣服是陶小桃設計桃葉桃枝親手縫製,外人從未見過。
陶小桃撇著嘴看著換好衣服將滿頭青絲包進頭巾的慕清妍,皺起了眉頭:“我真嫉妒你!三百六十度無死角也就算了,還穿什麼衣服都好看!我跟你說,我們那裡有些美女穿著禮服美豔驚人,一換上運動服就成路人甲了,可你呢,嘖嘖嘖,還是這麼美貌驚人!”
慕清妍淡淡一笑:“老師,再美麗的容顏也經不起歲月摧殘,再過幾十年也不過一張橘皮而已。佛家說紅粉骷髏……”
“行了,我知道了,ok?”陶小桃雙手合十做求饒狀,“走,咱們練功去!”
說著拉著慕清妍來到她的練功場。
練功場並不大,只是把原有的院落加以改建利用而已,所有的花圃植物都已剷除,碾成平地,豎起了梅花樁、單雙槓、高低槓等物。
陶小桃雙手抱胸,下巴一揚:“先慢跑兩圈熱身!”
慕清妍答應一聲,圍著院子開始慢跑,跑完之後按照陶小桃所教活動四肢,然後做了一套健身操。
陶小桃這才陪著她一起在梅花樁上連平衡和速度,在高低槓上練臂力……
“我就不明白了,你老公武功高強,身邊明衛暗衛不計其數,你還學這些傍身的東西做什麼?”陶小桃在單槓上倒吊著,翻著白眼問。
慕清妍練得通身是汗,在雙槓上劈了個一字馬,兩隻手上還握著啞鈴,喘吁吁道:“你不是說女人雖然有男人保護愛惜足夠幸福但還是要做到獨立嗎?你不是說獨立的女人更有魅力嗎?我讓自己更有魅力些有什麼不對?”
“切!”陶小桃鄙視道,“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幹什麼?你那點小心思還以爲我看不透?你不過是不想成爲歐競天的包袱而已!說不準什麼時候還會成爲他的臂助!你知道跟著他一定風險極大,若是沒有點自保的能耐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成了他的軟肋!你不希望自己的男人被人拿捏罷了!切,小女人!”
慕清妍笑,笑容甜蜜,已經過了訓練最苦的那起初幾天,現在出一身透汗還覺得十分爽快。
“不過,你可要小心了,我給你定的訓練量很大,倘若你懷了孕可就必須停下來了,倘若因爲這個流產了,你老公非殺了我不可!”陶小桃殺雞抹脖瞪眼。
慕清妍微笑:“放心,我也是個大夫,我知道怎樣使自己暫時不要有孕。”
陶小桃更加吃驚:“親,你這麼做,你老公知道麼?”
慕清妍微露一點苦澀:“他應該不知道吧。他雖然不說,但我知道他還是希望能夠早些有自己的孩子的,可是,你看,如今這形勢,便是有了孩子,有誰會容我安安穩穩生下來?”
陶小桃點了點頭:“說得倒也是!嗯,明天起,你五更天起來,拿出一個時辰來,我們練習輕功!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慕清妍因爲運動而紅撲撲的臉上露出燦爛笑容。
一個半時辰的訓練結束,慕清妍和陶小桃分別沐浴了,換好了常服,陶小桃又拿出一本冊子,遞給慕清妍:“這是瑜伽,你拿回去練吧,這個不過是有氧運動,但也可以鍛鍊心境,練習身體的柔韌性,歐競天便是看到也不會說什麼的。”
慕清妍翻開粗略看了看,點一點頭。
陶小桃嘆一口氣:“你不知道,如果練到極致,瑜伽高手能將自己的身體縮放自如,我曾看過印度……算了,不說了。”
“那件事,你想好了沒有?”慕清妍靜靜的問。
陶小桃也換了鄭重神色:“清妍,不是我敝帚自珍,實在是……怎麼說呢,巫術說起來玄妙其實不過是精神控制法的一種。你跟我說過的段隨雲所會的那門攝魂大法也屬於精神控制法。不過,我們大巫族人刻意將這種功夫神化虛化了。比如說你那次手臂不能動彈,後來在你房外窗下發現了一種異蟲的遺蛻,其實不過是障眼法,真正有效的不過是精神控制。我之所以學習毒術也不過是爲了掩蓋這個事實而已。”
“很難學?還是對天資要求過高?”慕清妍仍舊語氣平靜。
陶小桃又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你很聰明。不錯,精神控制需要很高的天分,需要很高深的精神聚力。我從小便在巫族接受最艱苦的鍛鍊,又被公認是天資最高的人之一,如今也還沒有大成。”
“如果我學了,是否可以勝過段隨雲?”慕清妍眉目沉靜,語氣卻十分堅定。
陶小桃一挑眉,有些好笑地道:“你就這麼確信我會教你?”
“如果連我這樣誠心的弟子你都不收,”慕清妍靜靜的道,“你們門中還會受怎樣的笛子?如此狹隘,說不準不用一百年,你們的巫術便會消失在這世上。”
陶小桃苦笑:“又被你戳中軟肋了。但是我必須告誡你,精神力鍛鍊十分艱苦,弄不好遇到功力比你高深的還會遭到反噬,最好的結果是變成白癡,最差的結果……你自己去想。你別急著給我答覆,明日再告訴我你要不要學,行不?我腦子有點亂,我要靜一靜,你先回去吧,你今日來的時間有點長了,只怕你老公都急了!”
慕清妍微笑頷首,緩緩起身,漫步離去。她依舊背脊挺秀,步履優雅,那是一種靜到極致的動,最具有打動人心的韻致。自信而高雅,但沒有一絲一毫的造作,彷彿風吹過柳枝搖曳,本應如此。
陶小桃看著她纖秀的背影,再次搖頭:“這麼個嬌滴滴的人兒,哪來的這麼大決心?”
慕清妍被桃葉擺渡到對岸,霜姿雪致已經在等著了,臉上都有了些焦灼之色,見慕清妍回來,才露出些笑容:“王妃,您再不回來,說不得我們就要闖上去了!您不知道,王爺都已經派人來催了三次了!”
慕清妍淡淡一笑:“我總歸還是在府裡的,能有什麼事?”
話音未落便看到一角飛揚的黑色衣袂,歐競天親自來了。
慕清妍快走幾步迎上去,嗔道:“這樣心急做什麼?我不是跟你說好了……”
“不是這件事!”歐競天面色嚴肅,眼神裡有些不加掩飾的的擔心。
慕清妍的心忽然沉了沉,相識這麼久,便是浴血奮戰,性命危在頃刻,也不曾見過他這等神色。
“出了什麼事?”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清越沉靜。
“有些事,必須我親自走一趟,短時間內,”歐競天抿緊了脣,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我可能都不能回來。”
“好,”慕清妍也不問到底他要去哪裡,也不再問出了什麼事,若是能說,他不會瞞她,轉身往擷月樓走,“我給你收拾行李。”
歐競天嘴脣動了動,本想告訴她不必,但是終究還是不忍。
段隨風匆匆趕了來,抹一把額頭的汗,他本來在離京百里處,接到歐競天飛鴿傳書施展輕功趕了回來,連口水都沒顧上喝。
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歐競天眼神歉仄:“兄弟,要拜託你了。”
段隨風依舊是那副神色溫和眼神滄桑的老樣子,看起來反倒比段隨雲還要年長似的,舉頭看著北方:“我早就跟你說過,你這樣兩地征戰不是辦法。”
“我知道,只不過,沒有選擇。”
“我會盡力。”
兩人簡單對話幾句,便陷入了沉默。
眼看著慕清妍提著一個不大的包裹走了過來,段隨風忽然又道:“他再敢出手,我不會手軟的。”
歐競天轉臉看著他,在他眉目間看到無盡孤涼,有些哀傷已經深埋,看不出痕跡。
慕清妍將手裡提的包裹遞給歐競天,仰首微笑:“走吧,我知道若非事態緊急你也不會如此。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等你回來。”
歐競天張開雙臂緊緊抱了她一下,什麼都沒說,轉身便走。
慕清妍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微笑,直到歐競天的身影消失不見了,才虛軟的靠在了一棵樹上,神態蕭索。
“王妃,我先走了。”段隨風輕輕說了一句,轉身也要走。
“段公子,”慕清妍出口叫住了他,“保護好你的家人。而且,你要學著遺忘,否則,逝者難安,生者難樂。”
段隨風背脊一僵,駐足片刻,緩緩離去。
歐競天一走,慕清妍便把楚王府的所有事物統統交給了霜姿雪致,囑咐她們遇事不決便與老總管商議,不須再來問她,她自己乾脆搬進了陶小桃的蓬萊島。
很快到了八月十五,陶小桃苦著臉道:“今日不能休息一日麼?好容易八月十五中秋節,我也該出去快活快活啊!”
“不行,”慕清妍笑容和煦,語氣卻不容置疑,“我們必須勤練不輟,敵人可不管你過節不過節,該出手時不會有絲毫猶豫。”
陶小桃瞠目:“咱倆誰是老師誰是學生啊?”
“老師,我們下一項該練習什麼項目了?”慕清妍態度誠懇,虛心求教。
陶小桃爲之氣沮,半晌嘮叨道:“阿智那根木頭也不知去哪裡了,十來天不見人影。”
慕清妍擡頭看看天,面上微露憂色:“他和潤澤是同一日走的,仁義禮智信五人,他只帶走了阿智,不知那邊是否棘手,現在情況如何……”
“喂,既然這樣擔心,”陶小桃竄過來摟住了她的肩,“我們不如去問問段隨風,他一定有辦法聯絡上他們吧?”
“不,”慕清妍輕輕拿下她的手臂,繼續自己的訓練,“我說過相信他,他不說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沒必要去擾亂他,也擾亂自己的心。”
陶小桃一聳肩:“真是一羣怪胎!好吧,既然你想訓練,咱們就訓練!”
夜幕降臨,一輪滿月慢慢升起,東海湖上清輝盪漾,夾雜著桂子香、早菊香、秋海棠香,如同一壺純釀,令人心魂俱醉。
慕清妍換掉練功服,拉著陶小桃泛舟湖上,小舟上自然早已準備好了月餅糕點和桂花酒,陶小桃主動湊趣兒,道:“不如咱們對詩吧,一人來一句有月的詩詞,怎麼樣?”
慕清妍無可不可的點點頭。
陶小桃站起來迎風張開雙臂,大聲道:“牀前明月光!”
暗中不知有誰“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牀前?明月光?
慕清妍隨口道:“月下飛天鏡。”
陶小桃灌了半壺桂花酒,道:“明月照大江!”
暗中又是“噗”的一聲笑,這陶小桃真夠寫實的!
慕清妍漫不經心道:“月上柳梢頭。”
陶小桃又灌了半壺桂花酒,打了個酒嗝,道:“白月光亮堂堂!”
暗中那人噗噗兩聲,照這種作法,自己也能成爲一代詩詞大家了。
慕清妍緩緩搖頭,慢慢道:“我願君心似明月。”
陶小桃又灌了半壺桂花酒,咕咚一聲倒在地上,扯開嗓子唱到:“月半灣……”聲音昂然而起,戛然而止,緊跟著便是沉沉呼吸,她醉了,睡了。
慕清妍吩咐桃枝桃葉將小船劃回去,意興蕭索。
歐競天此行想必不太順利,否則早已有書信傳回,但既然沒有書信傳回,那便是也沒有壞消息。
潤澤,今日月圓,你可得閒觀賞?我給你留了親手釀的桂花酒,親手醃的桂花糖,等你回來,我們共賞。
這一次慕清妍並沒有在島上留宿,安頓好陶小桃,叫桃葉將自己渡回對岸,慢慢回了擷月樓。
擷月樓彷彿也冷清了不少。
侍女們見她回來自然是歡喜的,忙前忙後收拾準備,她卻一擺手:“今日團圓節,大家都去賬房領五兩銀子,回去過節吧。只留下守屋子的人便可。”
衆人高高興興答應了,紛紛散去。
慕清妍獨自坐在花梨木雕花大牀上,只覺得枕冷衾寒形單影隻。
抱膝默默,始終沒有睡意。
忽然窗櫺上剝啄一響,窗戶一開又關,透過薄紗屏風,隱約中一個小小包裹輕輕落在了窗下的長案上。阿仁的聲音在外面道:“王妃,這是王爺派人送來的信件。”
慕清妍從牀上一躍而起,慌亂下撞翻了牀頭的矮幾,幾上給她準備的夜間起來飲用的溫水灑了一地,她順手一抄,茶杯茶壺倒是沒有跌碎,來到條案前,胡亂將茶壺茶杯一放,快速將小布包搶在了懷裡,是的,是搶在了懷裡,生怕稍遲片刻那布包便會給旁人搶走似的。甚至將布包抱在胸前之時,還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歡悅的笑不自覺地便從脣角慢慢蔓延到雙頰,再由雙頰延伸到眉宇,然後整張臉都盈滿了笑意。
慢慢退回去,一時之間竟覺得手腳都有些虛軟。剔亮了牀頭的戳燈,猶嫌不夠亮,在牀頭暗格上一拍,一顆夜明珠滾了出來,她乾脆將夜明珠拿進牀上,將紗帳錦帳統統放下來,一個人縮在牀上,慢慢打開了包裹。
小布包並不大,裡面是整整齊齊十封信。
信封上都標註著日期,她伸手取過第一封,八月初四。
“妍兒,此行去哪裡我不告訴你。你有事情瞞著我,爲公平見,我也須有一件事瞞著你。昨日行色匆匆連夜趕路,沒有餘暇,此刻我們在一處村莊歇腳,即便人不困,馬也乏了。京中的事一切有隨風,你只稱病不出府便可。
這一路並不平安,我們只走了三百里,便遇了五次刺殺,不過,都是小魚小蝦不值一提,甚至我都沒有出手。
你看,此行根本沒有危險,所以不必擔心。我知道,雖然你不說,但心裡還是緊張的,沒必要,真的。放眼天下,還有誰能算計的了你的夫君我?”
竟是有些調侃的口吻。慕清妍輕輕一笑,他心情很好,那麼也還算順利?
第二封,八月初五。
“月如鉤。行人匆匆。妍兒,我看到一樹盛放到極致的秋芙蓉,我覺得很醜,比不上你,真的。秋芙蓉下站著一對老夫婦,真的已經很老了,滿臉皺紋,滿臉老人斑,男人眉毛鬍子頭髮都糾結在一起,女人一顆牙齒都沒有了,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一張臉老樹皮似的,嘴巴是個空洞。饒是如此,男人還說女人笑靨如花。嗯,大概,果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我也覺得他們真是一對璧人,相守到老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福氣。
我但願,你我垂垂老矣之時,你能看著我枯樹皮般的臉,說:潤澤,你還是這麼英俊。
然後有年輕後生說,你看,那真是一對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