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他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年輕,氣盛,又剛剛學(xué)藝歸來,滿身都是傲氣,父皇剛剛罷黜了一個工部侍郎,卻不想那侍郎原是天慶派來的奸細,在工部偷了軍中器械的圖紙,潛逃回了天慶。南蒙是九州大陸諸國中唯一擁有火器的國家,這也是南蒙民風(fēng)偏弱卻一直屹立不倒的真正原因。他自動請纓,要去捉拿叛臣。
父皇允了。他便也興沖沖出發(fā)了。
沒想到,剛出國境便遇到了刺殺。他還疑惑,那叛臣怎會如此手眼通天,須知,他這次的任務(wù)極爲保密,除了父皇便只有皇后知道,連皇祖母,他也因爲怕老人家擔心而守口如瓶。
原來,那便是周皇后派來殺他的!他死了,周皇后所出的皇子纔有可能做太子、當皇帝!
原來周皇后待他的慈和可親都是表象!衆(zhòng)兄弟的兄友弟恭也只是做出來的!
原本他還想著,他這一代,雖和兄弟們都不是一母所出,但是難得的和睦,繼後待他簡直比親生兒子還要好,將來他登基之後,自然是要奉周皇后爲太后,幾位兄弟也要封爲親王,想要去封地便給個大大的封地,想留在京中則撥鉅款建造府邸,待弟弟們成年之後還要給他們選名門淑女爲配……父皇那一代,爲了爭奪皇位骨肉相殘,乃是人間至悲之事,他這一代,難爲周皇后不因自己也有兒子便薄待了先皇后之子,甚至事事以他爲先,他便想,歷代皇朝骨肉相殘的悲劇可以到此爲止了。甚至,如果可能的話,弟弟足夠出色,他願意讓出皇位……
卻不料,一切竟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可笑,臨行前周皇后給他擺酒餞行,席間頻頻灑淚,諸般捨不得;衆(zhòng)兄弟也圍隨左右,依戀難言!
一霎間,心灰意冷!
雖則心灰意冷,任務(wù)卻不能不去完成,只是已經(jīng)沒了先前的一腔熱忱。
好在他身邊還是帶了一批忠心侍衛(wèi)的,那是昔日童太后不放心,硬要他留在身邊的。
根據(jù)可靠線報,那叛官已經(jīng)到了慶都,他化妝改扮也進了慶都,手下護衛(wèi)化整爲零隨時待命。
他以爲進了慶都便距離勝利又多了一分指望,誰料,慶都早有人長大了口袋等著他!
於是毫無懸念的,他中伏受傷了,差一差連性命也丟了,還是那批護衛(wèi)拼死護持,才搶來了一條生路。他誤打誤撞進了一家宅院,憑藉著絕頂?shù)妮p功,躲過了宅院中重重守衛(wèi)的耳目,進了一所相對僻靜的院落。
深秋,夜半,月半彎,鋪灑下一地冷冷清輝,照見地上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個雙髻少女披著厚重的披風(fēng)在院中走過,低著頭,彎腰撿起一段枯枝,口中唸唸有詞。身邊的提燈丫鬟卻不耐煩地道:“六小姐,這大半夜的,您不困可還要體諒我們做下人的,我們明日起早還有活計要做呢!”
那少女淡淡一笑接過燈籠,揮手道:“去睡吧。明日我若起遲了,就告訴祖父說是夜裡用功太多了。”
丫鬟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妖妖喬喬的去了,一邊走一邊摸著自己鬢邊的簇新紅絨花。
他看到,那位六小姐身上的衣服只是半新的,而那丫鬟從頭到腳全是新嶄嶄亮鋥鋥。
好詭異的一對主僕!
他剛要離去,便聽那少女低聲背誦醫(yī)書,心中一動,他是知道自己中了毒的,只是一時之間根本找不到可以信賴的安全之地驅(qū)毒,這個少女……
“咦?什麼味道?”他還沒想清楚,那少女已經(jīng)腳步輕盈地走到了他身邊,一雙清泉般的眸子就此進入他的視野,再也不曾離開。
少女眼眸清澈,面容精緻而稚氣猶存,看到他渾身浴血也並沒有失聲驚呼,甚至眸子裡的驚訝也是淡淡的。
他簡單說了自己的情況,只說自己不是壞人,因爲介入了別人的是非而中了毒。
少女看了看他的傷口,又回憶了回憶自己所讀的醫(yī)書,似乎有些相似。
也不知怎的,他竟對著少女起了莫名的信任,脫口而出請少女替他治傷。
至今猶記得那少女似笑非笑的神情,她說:“你便是放心將自己的命交給我,我又怎敢承擔?倘若一時失手,被人發(fā)現(xiàn)我這院子裡有個死人,還是個年輕男子,你不是也拉我做了墊背?”
他便說:“所以你纔要盡力治好我。”
少女眼眸靈動,含笑道:“只是,我這院子也不由我做主……”
看著那點慧黠的笑意,他才明白,原來這少女也在算計自己,於是答應(yīng)替她解決麻煩。
於是那幾日,少女身邊的丫鬟都莫名其妙瀉肚子,她身邊沒了服侍的人,便把院子裡粗使的丫頭喚了進來,當然,他便李代桃僵成了粗使的丫頭。
少女連夜又去了一趟家中書樓,翻找醫(yī)書,找到了對應(yīng)的藥方,和一套鍼灸之法。回來之後便興沖沖拿他試手,因爲忌諱著男女之防,是隔著衣服施針的,那一夜將他的身子幾乎紮成了篩子……他這才知道,少女雖然對施針之法和各個穴位倒背如流,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人體穴位都在哪裡!
到最後,那少女很乾脆替他拔掉了衣服,道:“病不避醫(yī)!”然後病人指點著大夫慢慢下針。
一直折騰到後半夜,才總算施針完畢,他吐出幾口黑血,脫離了生命危險。
第二日,忠心下屬便循著暗記找了來,他把藥方給了下屬,下屬自去抓藥,配成丸藥再送過來。
少女和他的交流並不多,只有治病時纔多看他幾眼,甚至連他的身份來歷都不問。她不問,他自然也不好問,只知道少女名叫朱清妍,課業(yè)很重,每日在閨房的時間,除了晚上休息,便只有一個時辰。
下屬卻已經(jīng)貼心的將這家朱家的訊息詳細整理了送來,他這才知道這個少女爲何這般孤單而課業(yè)繁重。
冬日傷口癒合緩慢,到了年底他的外傷還沒有痊癒,年關(guān)將近,朱府裡裡外外都已佈置得喜氣洋洋,少女的神情卻顯出幾分落寞,他自然之道原因,除夕夜,家宴回來,少女鬱鬱寡歡,他變戲法似的送出了一個九連環(huán)。雖然少女神色仍舊是淡淡的,但眼底也已有了淡淡的歡喜。
他的毒,本來可以更好治癒,但他拒絕了下屬的提議,回到那個冰冷的皇宮,面對所有人的虛情假意,有什麼趣兒?倒不如留在這個外表冷清的少女身邊的好。兩個彼此寂寞孤冷的人相互取暖也是樂事一件。
轉(zhuǎn)過年來,少女十三歲,豆蔻年華,嬌嫩的如同二月梢頭一抹新芽。他的心也不知從何時起,如同新芽般起了萌動。
少女的醫(yī)術(shù)只是紙上談兵,大約最好的實踐便是由他開始的。他不急,她也沉穩(wěn),好在,又經(jīng)過了將近一年,他的毒終於全部拔出,養(yǎng)傷期間叛臣也被他不動聲色除掉,那圖紙他看過了,不過是一堆廢紙,對著這樣一堆廢紙,他只能笑,便是爲了這樣一堆廢紙,險些要了一國太子的性命!
只是那笑,幾分孤涼,幾分心寒,幾分自嘲。
少女偶爾會作詩,往往一蹴而就,他遠遠瞟過一眼,字跡秀美風(fēng)格清新,寫完之後少女並不多看,唰唰幾下撕得粉碎,丟進字紙簍裡;偶爾也會作畫,每次都是一氣呵成,畫完之後看也不看便讓丫鬟燒了;偶爾也會彈琴,琴聲叮咚,頗見功力,卻從未完整的彈過一首曲子;還會做些女紅,多半都是她自己的隨身衣物,素雅清新,但在貴家千金之中毫無出挑之處。
她那些姐姐偶爾也會過來找茬兒,她或者漠然以對,或者淡笑打發(fā)。他問過爲何不反擊,少女只淡淡一句:何必自貶身份?後來還是他看不過去,對那幾個驕傲輕狂的嬌小姐小懲大誡。
這樣,便過了一年。
雖然又經(jīng)過了一年的相處,少女對他還是一如當日初見,並無特別親近,但是他流露出要走的意思時,還是看出了她眼底的寂寞,這般的日子終究不是這少女想要的,只可惜她身不由己。又得知少女自從八歲以後便不曾踏出府門半步,於是他便在除夕夜帶著她去了號稱紅梅天下第一的陽阿公主府。
那一夜紅梅簇簇,花影繽紛,卻不抵她眼底淺淺笑影更能迷人眼。
他在心底暗暗決定,要在少女及笄之後便來求親!
赫連扶蘇一邊回憶往事一邊喝茶,一口氣出岔,嗆咳起來。
思緒暫時收回,得來一抹苦笑!
他這時有些恨自己的性子太過拖沓!若是早些叫人去求親,清清也不至於遭受後來的這諸般苦楚!
他回國了,心卻留在了天慶宋國公府的偏僻小院。他留下了一個自己的屬下,替他暗中保護,只是礙於男女之防,和朱府的諸多耳目,那下屬並不能太接近慕清妍。偶爾見一次,立刻畫出肖像,派人通過秘密渠道送回南蒙。
而他,經(jīng)過了慶都之行,也已清楚明白了南蒙時局,接納了童太后的意見,整飭自己的親衛(wèi),接掌童太后手中掌握的各種力量,他要強大起來,只有足夠強大才不會受到諸般掣肘,纔會有力量自保,能夠自保了纔有餘力保護別人!
眼看他的太子地位一日日鞏固,手中實力越來越強,卻猛可地聽到了一個驚天霹靂般的消息:慕清妍被當做禮物送給了楚王歐競天!
他來不及多想,立刻趕赴天慶。
到底還是晚了……
非但沒能救出慕清妍還自己失陷在歐競天手中,歐競天……面對歐競天他只覺得自己的實力太過渺小……
那日,眼睜睜看著慕清妍把帶毒的簪子刺進小腹,他的心也要碎了……
後來的日日夜夜,他時時刻刻在煎心中掙扎。她的苦楚,他感同身受,不,甚至比她還要痛!
“清清……”赫連扶蘇,痛苦的一聲低喚。
“赫連,”帳簾一挑,慕清妍的身影俏生生出現(xiàn)在帳篷門口,“我找你有事。”
赫連扶蘇一喜,難道這便是兩人的心有靈犀?急忙站起來,匆促之間撞翻了身邊的矮幾,幾上擺著的茶壺茶碗噼裡啪啦掉落一地。
“清清……”
看著赫連扶蘇手忙腳亂,臉上卻容光煥發(fā),慕清妍皺了皺眉,在門邊止住步子,淡淡的道:“我只是跟你商量一下,我該以怎樣的身份進入南蒙,既不會令你尷尬,又可以順利節(jié)用你的勢力,自然,我會由以答報的。”
這般清冷有距離的話聽來,何異於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赫連扶蘇臉上的笑容僵住,飛揚到一半的眉毛詭異的垂了下來。
苦澀的道:“我已經(jīng)想好了,只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慕清妍目光明澈而堅定,“說我是你的幕僚吧。”
“或者,”赫連扶蘇遲疑道,“這兩種身份疊加在一起,如何?”他還在想著慕清妍許嫁的事,雖然他知道多半又是鏡花水月,但有個念想,就該爲之努力,不是麼?
慕清妍略一點頭:“也好。”
赫連扶蘇還想說什麼,慕清妍已經(jīng)腳步堅定地走遠了。他垂首看著自己眼前的一片狼藉,苦苦的感覺從心底蔓延開來。
明明是他們相識在先,明明是他對她敬若天人,怎的,竟生生錯過?
是他不夠好,還是歐競天的好他沒有看到?
該怎麼做才能將她的心爭取過來?
在並不遙遠的某處,段隨雲(yún)低頭看著跪伏在腳下的下屬,一臉漠然:“再說一遍。”
那下屬眼中還殘留著驚恐的巨大陰影,全身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溼透,眼角還有不自覺流出的眼淚:“主上!屬下們按照計劃去劫人,帶的全部是精銳,三千人全都上過戰(zhàn)場殺過敵見過血,都不怕死,可是,可是……我們還沒有接近他們的營地,便已經(jīng)受到了襲擊,我們甚至沒看到是什麼人伏擊了我們,身邊的同伴便已經(jīng)慘死,他們死的無聲無息,全部被擊中內(nèi)臟……那傷口還在不斷擴大……”他的瞳孔越來愈大,倒映著當日暗夜裡的慘象。
他的話沒能說完,便覺得脖子一涼,便徹底結(jié)束了對那日悽慘遭遇的回憶。
翠袖拍了拍手,輕輕一笑:“公子,我早說過,那個女人最是冷酷無情,你之前……”
“她是要告訴我,”段隨雲(yún)眼神幽遠,面容冷漠,“要和我不死不休麼?”
“公子難道對她還不死心?”翠袖皺眉道,“她便那麼只得公子惦念?還是說,得不到的,總歸是最好的?那麼,當日公子爲何不趁她在手中佔有她?你一旦嘗過她的滋味,便會知道也和那三等妓女沒甚分別……”
“啪!”翠袖一句話沒說完,已經(jīng)捱了重重一個耳光,臉上立刻腫起了五指山。
她眼中怒色一閃,但最終還是垂下頭來,不再說話。
段隨雲(yún)冷冷的道:“以後你再這般詆譭她,得到的便不是一個耳光了。”
翠袖垂下衣袖,今天她穿的是一套雨過天青色的衣裙,雨過天青色短襦,配同色長裙,腰間束著亮黃色絲絛,與段隨雲(yún)站在一起也有幾分登對,她低眉看了看自己的裝束,覺得自己這樣真是夠賤的,慕清妍之所以盡受男人追捧就是因爲姿態(tài)擺的高吧?一邊這樣想著,一邊低聲道:“知道了。”心中難免起了一層薄薄的悲哀,久居人下,從骨子裡她都認爲自己低人一等了!
“好,既然她去南蒙,我們也去南蒙,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對我不死不休!”段隨雲(yún)眼睛望著南方,下了決定。
“什麼?”翠袖實在忍不住,“公子,你這樣做有意義嗎?難道你這麼多年辛苦籌謀爲的只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把你當作生死仇人的女人?你的雄心壯志到哪兒去了?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絕了嗎?爲什麼你只看到一個慕清妍?他是這樣,你也是這樣?爲什麼!”
段隨雲(yún)淡淡看著她:“我做事不需要向你解釋。”
“那麼,我要你一句話,”翠袖扯住了段隨雲(yún)的衣袖,同色衣袖疊在一起,令她想起那些纏綿旖旎的夢,聲音也不由得放得柔緩了些,眉目間帶了些希冀,“你,把我,當做什麼?”
旁邊伺候的人都後退幾步,以示:你們說什麼我們都聽不見。
段隨雲(yún)慢慢把自己的衣袖從她手中抽走,輕輕一撣,衣袖飛起有若乘風(fēng),說不盡的姿態(tài)風(fēng)流。
翠袖看得都癡了,更多了幾分期待。
“女人。”段隨雲(yún)緩緩道。
翠袖臉龐一亮,眼眸中異彩流動,微微露出些羞澀之意,柔聲道:“我就知道,公子不是那等薄情之人。”
段隨雲(yún)瞟她一眼,眼神譏誚:“我身邊從來都不止一個女人,”他慢慢補充,“但是,走進這裡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只有一個。不是你,你知道的。”他舉步走開淡淡的道,“我從來都不拒絕女人,我是個正常的男人,不是那等爲了得到心愛女子便要自己夜夜苦忍的衛(wèi)道士!”
翠袖的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雙手蜷起,指縫間血跡殷然。
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慕清妍,你等著!”
馬蹄南去。
赫連扶蘇已經(jīng)聽從慕清妍的建議,把長長的隊伍打散了,各自改裝,分散前行。
這已是第十二日,南蒙國界已經(jīng)遙遙在望。軒轅澈也在十天前告辭離去。
慕清妍已經(jīng)不再拒絕霜姿雪致的陪伴,只是還是不大說話,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修煉功力。
霜姿雪致?lián)牡目粗角邋]目盤膝,不知道在練習(xí)什麼內(nèi)功,但是臉色一如既往的憔悴,人還在以可見的速度消瘦,她們簡直都擔心,到不了九十日,王妃便會瘦死了。
馬車搖搖晃晃,慕清妍卻依舊坐得筆直。
突然,馬車的搖晃,停了下來,霜姿探出身去,看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事。
沒等她縮回身子,赫連扶蘇已經(jīng)走了過來,關(guān)切的向馬車內(nèi)張望,問道:“清清今日如何?昨晚送過來的晚飯她幾乎都沒動,我叫人煲了湯,現(xiàn)在送過來可好?”
霜姿微微皺眉,用自己的身子遮住他的視線,毫不客氣地道:“赫連太子,這裡面的到現(xiàn)在爲止,還是我們王妃,請您不要敗壞他人清譽!”
受了衝撞的赫連扶蘇也並不生氣,笑了笑道:“好,我改口。你家主子身子很弱,需要補養(yǎng),否則我擔心……”
霜姿翻了翻白眼,把手一伸:“湯呢?”
赫連扶蘇從身後侍從手中接過食盒,又向馬車裡張望,試圖見慕清妍一面,說兩句話,這一路上,他幾乎找不到機會和慕清妍見面說話,這兩個丫頭防自己就像防賊。
“這樣的事怎好勞煩太子?”霜姿絲毫不認爲自己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對赫連太子有何不敬,不客氣地搶過食盒,塞回馬車,馬車裡自有雪致接著,她自己仍舊牢牢堵在馬車門口,阻隔著赫連扶蘇的視線。
“霜姿,讓開。”車廂內(nèi),慕清妍忽然開口。
霜姿怔了一怔,終究不敢違拗,不情願的移開了身子。
赫連扶蘇一臉驚喜,微微仰頭等著慕清妍從馬車中出來。
然而,慕清妍並沒有出來,只是讓雪致將車簾打起,車廂內(nèi)光線暗淡,她的面容隱在陰影裡,也多了幾分冷漠。
“赫連,你瘦了很多,這樣下去怎麼行?”
赫連扶蘇眼睛一亮,臉上微微露出興奮的潮紅。
“這樣對你風(fēng)評不好。”慕清妍靜靜將自己的話補充完整,“你這次出來的藉口是什麼?回去以後怎麼和朝臣交代,都想好了麼?”
“這……”赫連扶蘇的眼神暗了下去,“我會處理好的,你不必憂心。”
“我約了我父母在前面會面,”慕清妍自顧說下去,“他們知道我跟你去南蒙,自然是要見我一面的。我順便拜託他們帶了些東西給你,這樣一來,你回國之後,不管說什麼都會更加有說服力。想趁此機會打壓你的人,所有籌謀都會落空。”
赫連扶蘇興致缺缺垂下頭去,慕清妍肯這樣替他打算,不肯欠他一分一毫,也便是表明了要和他保持距離。
“赫連,你首先是一國太子,其次,纔是我慕清妍的朋友。”慕清妍說完最後一句話,命雪致將簾子放下,再不開口。
赫連扶蘇在車廂外靜默良久,默默轉(zhuǎn)身離去,背影孤單而寂寞。
霜姿盛了一碗湯遞給慕清妍,勸道:“王妃,您多少用些湯,你這陣子瘦得厲害,若是王爺回來看到您這樣,少不得還是我和雪致受罰,您只當心疼我們了好不好?”
慕清妍既不接湯也不說話,只靜靜看著她。
霜姿端著湯,滾熱的湯漸漸燙手,她的心也漸漸忐忑,侷促不安的咬脣。
“霜姿,”慕清妍轉(zhuǎn)開了眼睛,淡淡道,“我託庇於赫連太子,以後對他客氣一點。你們是王爺?shù)娜耍静辉摳遥羰墙袢涨樾沃噩F(xiàn),你們便回去吧!”
霜姿手一抖,一碗熱湯險些都潑在手上,急忙跪下了:“奴婢再不敢了!”
“還有,以後不要叫我王妃,赫連太子在南蒙也不是隻手遮天,莫要平地起事端。”
“是,主子。”霜姿恭順地答。
慕清妍這才從她手上接過湯,慢慢喝了。
喝完湯又拿起小刀在車廂壁上刻下一豎,眼睛直勾勾盯著那刻下的兩個正字,輕輕說道:“還有七十八日,若是七十八日之後,你們王爺再不出現(xiàn),今生,你們也不用再叫我王妃了,我們的緣分也就到頭了。”
霜姿雪致心中一酸,忙道:“您別這麼說!王爺一定會來的!一定!”
慕清妍緩緩坐回去,又閉上了眼睛。
這十二日中,他們已經(jīng)遇到過七次暗殺,其中五次據(jù)說來自南蒙國內(nèi)。
到了下午,馬車又停了下來,這一停就是半個時辰。霜姿下車打探情況,不多時回來,臉色古怪。
慕清妍仍舊盤膝閉目打坐。雪致問道:“出了什麼事?”
霜姿偷眼看了看慕清妍低聲道:“蕊仙郡主來了,說是迎接赫連太子,這邊剛寒暄幾句,又來了一個什麼明玉郡主,兩個女人劍拔弩裝的要搶男人。這個倒不是什麼奇怪的,奇怪的是,那位明玉郡主怎麼看怎麼像一個人。”
雪致皺眉,起了幾分警惕:“我們南蒙不可能有熟人啊!像誰?快說,不要賣關(guān)子!”
霜姿還沒來得及說話,車廂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一個侍女高聲道:“明玉郡主到!”
等了半晌見車廂內(nèi)沒有動靜,那侍女不樂意了,轉(zhuǎn)首對明玉郡主道:“郡主,鄉(xiāng)野女子不懂規(guī)矩,郡主千萬不要生氣。”
那明玉郡主體態(tài)豐潤,面似滿月,容貌秀美,眉梢一點胭脂記別有風(fēng)情,明紫色衣裙更顯得文秀雅緻,掩脣一笑,神態(tài)溫和:“小清,不得放肆,我不也曾流落鄉(xiāng)野十六年?”
小清臉色一變,訥訥垂下頭去,急忙一個禮福下去:“奴婢失口了。”
明玉郡主向著車廂微微半禮:“這位姑娘,周淺有禮了。聽太子表哥說,姑娘曾於表哥有救命之恩,周淺同感恩澤,渴望一見。”
赫連扶蘇已經(jīng)甩脫了蕊仙郡主走了過來,含笑道:“明玉,顏姑娘一路勞乏,又受了傷,只怕不方便相見。反正顏姑娘還會在南蒙逗留一段時日,總會有相見之日,何必急在一時?”
“表哥說的是,”明玉郡主對著車廂又是半禮,和聲道,“姑娘好生歇息。聽聞姑娘精善醫(yī)道,家母這些日子身體頗有不安,周淺正苦於京中沒有良醫(yī),可巧姑娘便來了。”
車廂內(nèi)霜姿勃然大怒,伸手便要去掀車簾,雪致也眉毛一揚手擱在了腰間劍柄上。
慕清妍左右一攔,微微搖頭。
赫連扶蘇也眉頭皺起,臉也沉了下來:“明玉!慎言!顏姑娘是本宮的救命恩人,並非江湖郎中!”
明玉郡主見一向溫和可親姿態(tài)風(fēng)流的太子驟然變臉,嚇了一跳,不自覺後退半步,紅了眼圈。
一陣濃郁的香氣飄來,一身白衣的蕊仙郡主已經(jīng)翩然走來,袖口和裙襬上的金色晚香玉燦然生輝,她自然而然走到赫連扶蘇身邊,宛宛一笑,神態(tài)卻甚是倨傲:“明玉妹子大約是以前隨意慣了,必是有口無心的,表哥何必在意?我想,這位顏姑娘也不會多心的。”
她看似說話柔和,卻字字對準了車簾,隨著最後一個字落下,厚重的車簾已經(jīng)起了絲絲裂痕,她也得意一笑,嗯,看來近來內(nèi)功頗有進益。
赫連扶蘇臉上怒色一閃,將衣袖一甩,身側(cè)兩女都向後退去,蕊仙郡主只退了半步,明玉郡主後退三步,身子一歪倒在侍女懷中,白潤潤的臉也紅了,兩顆大大的淚珠盈在睫毛上,顫顫欲落,當真是我見猶憐。
蕊仙郡主冷哼一聲,瞥她一眼道:“明玉妹子果真嬌嫩!”
明玉郡主站直了身子,走過來對著蕊仙郡主飄飄萬福,聲音微帶哽咽:“小妹固然曾經(jīng)流落民間備受苦楚,可那也不是小妹的錯,何況小妹那位養(yǎng)父乃是飽學(xué)之士,自幼教導(dǎo)小妹言行有度,‘隨意慣了’四字,小妹實在不敢擔。”
蕊仙郡主頭一昂,露出一點倨傲的笑容:“那麼,明玉妹子是說姐姐言語失當了?你可知,姐姐我是和太子表哥一起由太后娘娘一手教養(yǎng)長大的?妹妹若說姐姐言語失當,豈不是說……”她拿眼角一瞟赫連扶蘇,眼脣不語。
明玉郡主眼圈更紅了,身子都在微微發(fā)抖,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反駁。
赫連扶蘇臉色愈見陰沉,喝道:“夠了!兩個堂堂郡主當街鬥口,成何體統(tǒng)!”一甩袖子,大步而去。
他一走,兩位郡主自然也沒了留下去的理由,緊隨其後也走了。
過了沒多久,停了許久的馬車再次起行。
霜姿身子放鬆,甚至帶了幾分笑意,轉(zhuǎn)首問慕清妍:“主子怎麼知道,外面不用打發(fā)都會走?”
慕清妍道:“記住了,從今日起,若有人問起我的姓名,便說姓顏,名慕清。至於別的事,莫管莫問。”
霜姿垂首答應(yīng),不敢再問。自從王爺出了事,王妃可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以前還敢說說笑笑,現(xiàn)在好似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車簾有備用的沒有?”過了一會兒,慕清妍忽然問道,“有備用的就換一個,省了一會兒吃風(fēng)。”
雪致拉過車簾一看,臉色就變了,皺眉道:“這車簾什麼時候被動了手腳?咱們怎麼不知道?”
慕清妍閉目休息,淡淡道:“蕊仙郡主。”
霜姿雪致對視一眼,這纔想起來,蕊仙郡主和慕清妍是見過面的,不由得添了幾分愁思。
“不必擔憂,”慕清妍緩緩道,“蕊仙郡主不管是否對赫連有情,但總歸還是覬覦太子妃之位的,有損赫連的事,她不會做。”
霜姿雪致都鬆了一口氣。
“倒是那位明玉郡主……”慕清妍沉吟道,“今日好大的殺氣。你們安排人去查一下這位郡主的來歷。方纔霜姿好似說過她像一個人,究竟是像誰?”
霜姿這才道:“像當日咱們府裡那位俠夫人朱若玲,只是右邊眉梢多了一顆紅痣,教養(yǎng)也好似更好一些。”
“這怎麼可能?”雪致驚道,“朱若玲當日是被凌遲處死了的,怎麼可能完完整整出現(xiàn)在南蒙?”
霜姿忙道:“我只是說長得像,也沒有說過一定就是。何況我只是遠遠看了一眼,說不定近看便有更多不同了。”
“查。”慕清妍面容平靜,只短短說了一個字,又合上了雙眼。
霜姿不敢怠慢,立刻下車去安排此事;雪致找了一張新車簾換上,縮回身來,低低的道:“主子,有人不斷在旁邊偷窺。”
“不必理會。”
蕊仙郡主和明玉郡主只在隊伍中跟了兩日便被赫連扶蘇找藉口打發(fā)回去,這日,赫連扶蘇驅(qū)馬來到慕清妍車旁,笑道:“妍……”
霜姿唰的掀開車簾,卻眉間怒氣升騰,卻又裝出笑臉,整張臉看起來頗爲詭異,她低聲道:“太子爺,請加一個‘姑娘’。”
赫連扶蘇微微苦笑,只得重新喚道:“顏姑娘,南蒙風(fēng)光不同於天慶,行路枯燥,何不領(lǐng)略一番?南蒙氣候溼潤,並無明顯四季之分,這樣厚重的車簾也已用不到,平白令人氣悶。”說著便要動手去摘車簾。
霜姿立刻惱了,忍不住就要發(fā)作。
車廂內(nèi)忽然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輕輕挽起車簾,慕清妍淡淡的道:“太子所言有理,我也該散散心了。”
霜姿雪致又是高興又是擔憂,高興的是慕清妍肯散心便是心頭鬱結(jié)紓解了,擔憂的是她心頭鬱結(jié)紓解,卻與自家正經(jīng)主子無關(guān),這萬一果真戀上了赫連太子,原本的郎有情妾無意變成郎情妾意豈不得不償失?
慕清妍卻不理會她們怎麼想,命將車簾打起一半,車外景象便可看到大半,撲面而來的是清爽而微帶溼潤的風(fēng),與天慶的冬日蕭索不同,映入眼簾的還是滿目青綠,連綿起伏的丘陵上隱隱有些忙碌的身影,各色衣衫點綴在鬱鬱蔥蔥的綠色中便如同綠茵上綻開的鮮花。
赫連扶蘇解釋道:“這是茶農(nóng)在採秋茶,如今眼看就要進十一月了,趕著採完最後一批秋茶就要過冬了。不過南蒙的冬季也不別處不同,一般不是特別寒冷不會下雪,即便下雪過不多久也便消融了。河面終年不結(jié)冰,到了都城鳳凰城,四季如春末,鳳凰樹花開的時候……”他聲音輕快微微帶了些驕傲和緬懷。
“我這幾日不曾出馬車,竟不知何時氣候變得如此溫暖,”慕清妍淡淡的道,清凌凌的聲音先是一捧冷水自山巔傾落,“倒想下車走走了。”
赫連扶蘇滿腔熱情被她的冷淡一衝,變得索然無味,見她如此又起了幾分興致,忙道:“我知道此處有一條珍珠河,很值得一看。”他笑得有些神秘,也沒有像先前現(xiàn)寶一般的絮絮叨叨。
慕清妍微微一笑,頷首:“如此,我們便下車看看。”
霜姿雪致急忙給慕清妍披了一件披風(fēng),一左一右護持著,下了馬車。
赫連扶蘇已經(jīng)倚馬而待,換了一身淺灰色衣袍,寬衣大袖,金色鑲邊,素淡中透著尊貴,這樣的衣服換了別人難免覺得寡淡,但穿在他身上,尤其襯上那絕世容顏,反而多了幾分流水般的靈動。
慕清妍穿的是一身白,繡的銀色六出雪花暗紋,是這幾日霜姿雪致依照她的吩咐趕製出來的,頭上只用一根純白色髮帶將頭髮高高束起,她本身頭髮極長,這樣簡單一束難免委地,當日霜姿雪致也曾勸她將頭髮挽起,她二話不說拿起短刀將頭髮截掉一多半,如今這樣束起來乾淨簡練,只是與時下女子注重繁複華麗之風(fēng)頗有不同。
身上的披風(fēng)也是雪白的,映得黑髮更黑,臉容更白。
要想俏一身孝。
赫連扶蘇的眼神,驚豔中帶了濃濃憐惜,若有如無嘆息一聲,道:“顏姑娘,你……他並沒有傳來兇信,你又何必如此打扮?”
慕清妍也不看他,只擡手看了看袖口上淺銀色的雪花暗紋,淡淡道:“不是爲他,是爲我那早夭的孩兒。”
轉(zhuǎn)首又對一臉嚴肅戒備的霜姿雪致道:“你們不必跟著我,若是想逛便自己去逛逛,若是不想逛就在車上等我。我和赫連隨便走一走。”
霜姿雪致有心攔著,卻又不敢,只得低著頭,遠遠跟在後邊。
赫連扶蘇頗覺驚喜,從未想過慕清妍會主動創(chuàng)造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轉(zhuǎn)瞬又一想,神色又黯淡了幾分,她肯這樣,大約也是想刺激那人想讓他早些出現(xiàn)吧?
兩個人一人心思全部在風(fēng)景上,一人神思不屬,自然也顧不上看什麼風(fēng)景。
走著走著,慕清妍忽然腳下一軟幾乎摔倒,赫連扶蘇及忙伸手扶住。
慕清妍收起了方纔的心不在焉,不動聲色的將自己的手收回來,問道:“哪裡來的水聲?”
霜姿雪致在後面目光灼灼的盯著,一見赫連扶蘇伸手便要搶過來動手打人,但見慕清妍自動和他保持距離,才舒了一口氣。
赫連扶蘇仔細聽了聽,又看了看地形,笑道:“這便是我跟你說的珍珠河了。”
說著當先領(lǐng)路。
道路曲折蜿蜒,路面倒還算平坦,只是很窄,三人並行便覺擁擠。路兩旁有些常綠的樹木,斜逸的枝椏伸到路上,垂下累累鮮紅圓潤的小小果實,玲瓏可愛,把人的心情也瞬間提亮。